“再過幾天就是中元節了吧。”
王方突然開口,問道。
宋用臣點了點頭,手里那盒子只覺得更滲人了,趕緊把它又丟回土里。
王方卻無所謂地將盒子又捧了起來。
“衙內,這東西臟的很,您……”
“再臟有人的心臟嗎?”
王方苦澀一笑。
“放心吧,有了這東西,咱們的困境,就有指望了。”
宋用臣看著王方,抿了抿嘴。
不知怎的,他總覺得王方似乎變了很多,從他去福寧殿到現在,頂多半個時辰,可從眼神里,就能明顯感覺到,他好像變了個人一般。
天上轟隆隆的,烏云滾滾似浪,隱隱有蛟龍翻騰。
“要下雨了,衙內,快進屋里去吧,這里奴婢來收拾就好了。”
“不用,你腿腳不好,我幫你吧。”
王方說著,捧起一杯土,推進坑中。
這埋的不僅僅是坑,更是王方從前那顆渾渾噩噩的心。
他要有權,有勢,擁有一切可以把那些他討厭的人踩在腳底下的力量!
什么太后,什么皇帝,全都去死!
一粒土塊崩到王方臉上的傷口上,疼得他直打顫。
他閉著眼睛,緩了好久,才繼續用兩只手捧土將坑給填滿。
——
一聲響徹天際的驚雷之后,大雨傾盆而至。
官員的家稱作宅,宅門前,往往都會掛著兩個白燈籠,上面寫著姓氏,再加一個宅字。
寫著“司馬宅”的兩個白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燈籠下面,站著一個瘦削而憔悴的中年男人。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王安石。
這是他與司馬光分道揚鑣后,第二次來到他家門前。
上一次他是來求和,這一次,他是來求人。
門吱呀吱呀推開,司馬光的侄子見王安石還在這里站著,便嘆道。
“王老爺,您請回去吧,我家叔叔抱病,不見客的。”
王安石目光深邃,幽幽道。
“是不見客,還是單獨不見我王安石?”
“這……”
王安石挺起胸膛。
“你回去通報,就說我王安石如今無官一身輕,他也不必擔心有損他的私德,讓人以為他這個君子也干出結交朋黨的事來。”
須知王相公這個人,私德是絕對沒問題的,大毛病也沒有,但小毛病還是有一些的,比方說不講衛生,比方說脾氣犟,再比方說愛記仇。
他記仇,不記別人的仇,蘇軾罵的他體無完膚,他尚且能在烏臺詩案給他辯護,后來他學生呂惠卿把他坑得那么慘,他也能一笑泯恩仇,唯獨對阻撓他變法的舊黨,那真是說睚眥必報也不為過。
比如那個唐介。
雖然王安石已經不在朝堂,可人人對他群起而攻之,他又怎可能不知道。
唐介在朝廷里罵他,跟陳升之,韓維等人結交朋黨,狼狽為奸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老東西,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別讓我逮著你!
此刻這個下人聽不懂王安石的話,還在想自家叔叔明明跟你水火不容,又怎么可能會成朋黨呢?
但王安石就這么在這里站著,似乎也不是個辦法。王安石的犟是出了名的,真有可能在這里站一整天!
下人撇了撇嘴,讓王安石在這里等著,他回去通報。
過了不多時,下人又出來了。
“請進吧。”
王安石整理了下衣服,走進門中,下人在后面給他打著傘,帶他往司馬光書房走去。
外面雨打芭蕉,風吹枝條,雨水滴答滴答從屋檐落下。如果沒有這么多的煩心事,當是一個何等愜意的雨天。
如果他們沒有決裂,今日他們討論的,大概是詩詞歌賦,而不是……
王安石進來時,司馬光尚在校對剛剛整理的秦朝的史料。
便是王安石進來,他也未曾搭理他,仍舊奮筆疾書,不知在寫一些什么。
其實王安石知道,司馬光這是故意的。
但沒辦法,誰讓他有求于人呢。
王方被丟到三法司定刑,自己又被逐出朝堂,偏偏司馬光成了御史中丞,實際上也是名副其實控制三法司的人物。
可以說,王方的生死,都在司馬光手上握著。
要不然,王安石會跟他司馬光低頭?他算個什么他!
茶水換了整整三次,司馬光才放下手頭的工作,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王安石,還故作驚訝說道。
“介甫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也沒人通報一聲?”
王安石苦澀擠出一個笑容。
“知道你事情忙,所以不敢打擾你。”
司馬光眸色一凜,笑容也陰氣森森的。
“介甫今日甚是反常啊……這可不像是介甫能夠說出來的話。”
“君實。”
王安石果然學不會那些彎彎繞繞,索性打直球說道。
“你我之間,沒必要唇槍舌劍。我來的意思,你自然也都明白……我的心意你看到了,我只想知道,你要怎么定刑?”
“自然是如實定刑。況且,定什么刑,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你是太皇太后欽點的人,你說你說了不算?君實,你我之間的恩怨是你我的事,我請你不要牽扯到孩子身上。”
“孩子?”
司馬光冷笑道。
“二十多歲也叫孩子?介甫,你這么大的時候,早就準備考進士了吧?你覺得再把叔明當孩子看,合適嗎?他已經是成人了,種下什么因,無論結出什么果,都得他自己受著。”
王安石耳朵通紅,簡直無地自容了。
“本來這件事,我是不想管的。無奈太皇太后舉薦,官家降旨,我推脫不過。”
司馬光咄咄逼人。
“若不是看在以往的交情,王介甫,你根本沒有機會還在這里跟我說話。
好了,你要知道的已經知道了,我還有許多公務,不久留了。”
但王安石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兩只手局促地在腿上摩擦著。
從來不求人的他,為了王方,當真是一次一次打破自己的底線。
“你說吧,要我怎么做,你才會放過方兒。”
“很簡單。”
司馬光熟練地從一摞公文里抽出一份折子,推到王安石面前。
“這是一份辭呈,我已經替你寫好,你只需要謄抄一份,交到官家面前,表示你愿意辭官回鄉,帶著家眷,離開汴京,從此不插手朝廷政事,一切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