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做菜的功夫,石忠厚與王韶聊了挺多。
原來王韶在之前是有官職的,乃是建昌軍司理參軍,官職不高,但這又不是明朝,就宋朝對官員的高級待遇,王韶混個兩進兩出的大院子,兩三個小妾絕對沒問題。
絕對不會像今天這樣,不光沒有收入,僅有的一點積蓄還被一個算命瞎子給騙走了。
那騙子說王韶是天上武曲星下凡,命中注定要做貴人,只要一千錢,他代王韶去三清觀燒柱香,必然就保佑王韶的仕途今后順風順水。
這么低劣的騙局,王韶還真就信了,身上攏共剩一千錢,全給了算命瞎子。
因為他為了前途,已經豁出去太多,甚至連本來的官職也給辭掉了,不在乎這一點兒。
而他之所以辭官不做,是因為制科沒考上。
所謂制科,就是朝廷為了選拔特殊人才而專門設置的一場考試。由皇帝下旨,且并不固定進行,有時候連續幾年,有時候幾十年也沒有一次。比較出名的有志烈秋霜科,直言極諫科等。
制科考試難度遠遠大于科舉,能通過者,寥寥無幾。整個宋朝,開設制科二十二次,通過者僅僅四十一人。所以王韶沒有通過,也并非奇事。
這肯定不是王韶的追求,制科失敗,他索性辭官不做,轉而游歷西北,要真真切切做些“大丈夫之事”。
這才有了他數年來嘔心瀝血的《平戎策》。
“只可惜現在也成了一團廢紙嘍。”
王韶苦澀著搖頭。
“哎呀,沒了再寫個新的不就是了,沒準兒這次的想法比上一次更好呢。”
王方說著話走進來,身后幾個下人各自端著菜蔬,擺在桌上。
“這么多?”
王韶兩眼放光,肚內饞蟲大動。
下人報菜名:“這道叫步步高升躍龍門。”
也就是糖醋鯉魚。
“這道叫鵬程萬里上九霄。”
也就是油炸翅根,雞翅鴨翅鵝翅鴿子翅鵪鶉翅,全有。
“這道叫群英薈萃百花開。”
也就是幾朵蘿卜雕成的牡丹花,用雞湯燉了。
諸如還有炒韭菜,燉白菜,土豆絲之類的下酒菜,擺在飯桌上,也各都有花哨名字。
“這些……都是衙內做的?”
王韶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著王方。
“時間倉促,來不及好生準備了。子純兄,不要嫌簡陋啊。”
“不簡陋不簡陋。”
咕~
王韶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要不是人多,他現在就能那盤翅根給解決掉。
王方呵呵笑道。
“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們自在說話。子純兄,請吧。”
“那……那我就不客氣啦!”
滿桌子有酒有肉,但王韶一個不吃,而是夾了一塊麻婆豆腐送進嘴里。
竟香得他忍不住身子扭動起來。
“這是豆腐嗎?這、這簡直是……”
王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如此好吃的豆腐。
他沖王方豎起大拇指。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你已經把最要緊的本事學會了!”
石忠厚也香得不得了。
“怪不得太后愛吃方哥做的飯,恐怕宮里那些御廚也比不過方哥吧。”
王韶有些吃驚。
“你還給太后做過飯吶?”
“何止做過。”
石忠厚笑道。
“官家還時常請方哥進宮住一陣子呢。”
“子純兄別聽他胡說,我何德何能,竟然讓官家請我進宮去。”
王方竟然變得很是謙虛。
“不過么,官家身邊,我倒還真能說上幾句話。”
王韶不語,只是埋頭干飯。
王方胳膊放在桌上看著王韶,溫和笑道。
“子純兄不是一般人,若是想經世報國,一條路走不通,不妨再走第二條路。”
王韶竟突然把筷子給放下了。
拿帕子擦了擦嘴,王韶好像根本沒聽見王方剛才說的話,哈哈笑道。
“多謝衙內盛情款待,王韶銘記于心。只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也吃飽喝足啦,不好多叨擾府上,就此告辭!”
王方笑容僵硬一瞬,但還是起身,抱拳。
“那就不送了,子純兄,請自便。”
“告辭。”
王韶輕輕抱了抱拳,轉身便走,倒是十分利索干脆。
石忠厚不滿,罵道。
“什么東西,方哥你費心思請他吃飯,他倒好,吃飽了就走人!”
王方微微一笑。
“他再不走,過會兒就走不了了。”
“這話什么意思,難道咱們是妖怪,還要把他吃了不成。”
石忠厚嘆了口氣。
“方哥,這人臉上帶些苦相,不是那有福之人,經不起你的托舉的,還是算了吧。”
“我豈是為了他。”
王方神情嚴肅。
“我是為了西北的百姓,能夠少遭受一些戰亂之苦。若是現在還能找出第二個人來,我又何至于死抓著他不放。”
石忠厚抿了抿唇,不敢接話。
他總覺得王方不太像個正常人,就像他剛才那句話,就不像是一個二十歲出頭,養尊處優的貴公子能說出來的。
他根本不知道,眼前這個才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實際上是一個歷遍窮通,看遍史書,妄圖以一己之力挽大廈于將傾的中二青年。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特別蠢,但這個蠢貨,這件蠢事,他心甘情愿。
“方哥,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不用急。”
王方坐下吃菜,讓石忠厚也一塊吃。
“這人是個饞鬼托生的,看見好吃的就走不動道,這就比一般人還要好拿捏。你耐心等著,過幾天他就自己來要吃的了。”
石忠厚這才反應過來,終于明白為何王方如此氣定神閑了。
王方夾了一塊肉,在嘴里慢慢咀嚼著,靠在椅背上,扭頭看著外面大雪紛紛揚揚,著實是一片碎瓊亂玉。
他倒是有很久沒有這樣靜下心來賞雪了,一場雪,讓他徹底忘記了后世鄭州,把眼前的開封,變成他心里的汴京城。
汴京的雪是溫潤的,無聲的。但北國真正的風光,在塞外,在長城以北,在幾代人夢寐以求重歸故土的燕云十六州。
宋朝人很可憐的,他們沒有見過長城,沒有見過草原,更沒有見過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場景。
但現在不一樣了。
王方想,總有一天,他要讓長城內外,都刮著同樣的風,下著同樣的雪。
做周公也好,做王莽曹操也好,手段無所謂,結果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