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汴京城的積雪漸漸地化了,城外一片壓抑的蒼白,一座小亭子光禿禿地立在結冰的岸邊,棲息的幾只寒鴉突然受驚飛走,一輛從宮里出來的寶馬七香車,在這里緩緩停下。
車簾掀開,趙頊與王方一前一后下車,撲面而來的冷風,讓趙頊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亭中早就有下人置辦好了“入爐羊”,據推測,大概就是后世的涮羊肉。
趙頊裹緊黑狐皮大氅,抱怨道。
“王方,這東西在宮里不成吃還是怎么著,非得出來受這個罪?”
王方笑道:“宮里吃有什么意思啊,出來一邊吃酒,一邊看著大好河山,這才好呢。里面火爐都有,保管比宮里還暖和。官家,請吧。”
趙頊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是跟著王方進了亭中。也不知道王方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好端端的,非要請自己出來吃羊肉。
進了亭中,趙頊解下大氅,在鋪了天鵝絨褥子,現從王家搬出來的金絲楠木榻上坐下,里面穿了一件猞猁猻大裘,戴著一頂鑲寶石梅花鹿皮暖帽,腳下則踏著一雙羊皮靴。伸出手來,滿手翡翠金玉戒指,摸了摸臉,生得真是唇紅齒白,劍眉星目。這一通身的貴氣,連王方都自愧不如。
王方端詳著趙頊許久,突然嘿嘿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趙頊在火爐上烤手,問道。
“微臣是在想,好一個英明神武的官家,若是不干出些遠邁漢唐的功績,怎么對得起這張臉呢。”
趙頊笑容有些玩味。
“王衙內什么時候嘴這么甜了?”
“微臣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趙頊瞇起眼睛。
“王方,你葫蘆里賣什么藥呢。”
“官家怎么能這么想微臣呢。”
王方笑道。
“微臣是在想,官家身邊,雖然有經世致用的臣子,但能夠為官家開拓疆土的能征善戰之將,卻實在是少之又少。身邊無人,又如何能夠功邁漢唐?因此感慨幾句罷了。”
趙頊無奈嘆息。
“祖宗家法在此,朕又有什么辦法……”
大宋建國百年,青史留名的文人輩出,武將卻寥寥無幾。
沒辦法,原則紅線在這兒,趙家靠武將篡位發跡,又怎么可能容忍再有武將篡了他家的江山呢。
難道趙匡胤會不知道這樣的弊端嗎?他知道,但是沒辦法。因為從五代十國以來,武將的勢力實在是太強大了,皇帝反而成了一個高危職業。整個五代十國七十二年,竟然換了二十八個君主!趙匡胤不害怕才怪。
別說趙匡胤,就連趙頊,難道他就不害怕嗎?
他才二十歲,還沒有孩子,若是有個劉匡胤張匡胤,他們趙家江山豈不徹底絕后?
而文臣就不一樣了,到底是讀過圣賢書的,既沒武將那種豁出去的血性,同時也被那些條條框框給束縛著,遠比武將要好控制得多。
所以趙頊只敢用文臣,也只能用文臣。
可要命的是,文臣不會打仗啊!
但凡他身邊有一兩個能用的人,他何至于愁成這個樣子?
“王方。”
趙頊隨口一問。
“你認不認識讀過兵法的士子?”
“認識啊。”
趙頊眼前一亮。
“真認識假認識?”
“騙您那不成欺君之罪了。微臣真認識這么一個人,若是有了他,官家您領略西北,一點兒問題沒有。”
“那、那他在哪兒呢?”
求賢如渴的趙頊已經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見到這位大賢?
王方摳了摳鼻子,一抬眼,果然看著不遠處,一個夾著破棉襖,蜷縮著背的身影,正慢吞吞朝亭子這邊過來。
那人大概也看見王方了,怔了怔,下意識轉身想走,但又似乎不太想走。
王方微微一笑,刻意提高了嗓門兒。
“真不是微臣吹牛,此人自幼熟讀兵法,深通韜略,雖孫武吳起在世,恐怕也不能比得過。官家身邊,若是有了這樣的臣子,保管三年平河西,五年滅西夏,十年滅遼國,縱橫四海,統一寰宇,不在話下。”
“真這么厲害?”
“那當然。”
王方說著,轉而又嘆了口氣,十分惋惜的表情。
“只可惜啊,此人不喜功名,雖然有韜略在身,只是不愿意展露出來。”
趙頊認真說道:“若真有這樣的大賢,能解朕心頭大患,朕就算學齊桓公五訪東郭野人,又有何妨?朕一片赤誠之心,不怕不能請他出山。”
王方沒有回答,只是突然舉起手,向不遠處的王韶招喊道。
“子純兄!這里!”
這下王韶是真的跑不掉了,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王衙內,這么巧……”
王韶說著,饞蟲病又犯了,眼睛一個勁兒盯著桌上熱氣騰騰香噴噴的涮羊肉。
王方笑道:“子純兄,莫不是又來砸冰撈魚了?”
“啊……是啊……”
“既然如此,那就不多就留了,子純兄,去吧。”
“啊……啊?”
王韶有點兒懵,按照常理,王方不應該讓讓自己在這兒一塊吃么,怎么還……
趙頊也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既然你們認識,也不留留人家,哪有你這樣趕人家走的。”
王方笑道:“您不知道,這位子純兄啊,我們雖然相識,但子純兄吃了我兩次飯,每次都是吃完就拍屁股走人。子純兄剛才說想吃魚,并沒說想吃羊肉,我又何必留他呢?”
“……”
王韶無地自容,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反倒是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出來。
王方噗嗤一笑,摟著王韶的肩膀。
“子純兄,說實話吧,是不是惦記我那口吃的,又不好意思去我家,想出來碰碰運氣?”
王韶滿臉寫著尷尬。
“真是事事瞞不過王衙內……”
“常言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子純兄吃了我王方兩頓飯,哪頓不得四五百錢?我可沒跟你要半點兒情分啊。”
“是是是,我也想著要還席,無奈囊中羞澀……”
“我不要你還席。”
王方目光銳利,壓低了嗓門,悄悄指著還不明所以的趙頊。
“你今兒幫我陪好了他,咱倆八拜為交結成兄弟,如何?”
王韶看向趙頊,只覺得此人通身一股不可言說的貴氣,吃了一驚。
“他是誰啊……”
看著王方的眼睛,王韶心里頓時猛地一顫,嚇得兩腿癱軟,虧得王方扶住,要不然真給趙頊磕了一個響頭。
“有什么就說什么,中了他的意,你還怕樞密院那群混蛋刁難你?”
“是……”
王韶呼吸急促,眼睛偷偷瞥著趙頊。
王方丟下他,對趙頊笑道。
“黃兄,這河里有上好的鯉魚,我去撈一條來,做湯喝,如何?”
趙頊眨巴了下眼睛,還沒說話,王方便當他同意了,立刻叫著幾個下人往河邊去。
只留下不明所以的趙頊和手足無措的王韶,在這里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