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仔細點兒啊,別弄壞了。”
陽光正好,許多士人正在司馬光府上庭院里,幫著曬書。
從治平二年,司馬光被任命為龍圖閣直學士兼侍講開始,他就開始著手修一本貫通古今的編年體通史。治平三年,英宗著在崇文院設立書局,由國家來資助司馬光編修史書。治平四年,趙頊即位,更《通志》為《資治通鑒》,并親自為此書作序。至熙寧元年,司馬光已經從周紀修到漢紀,前后跨度幾百年。
應該說,司馬光一生只做了兩件事。第一件是與王安石斗法,第二件就是修了這部曠古爍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內涵無數權謀機變的帝王教科書。
現在他曬的書,正是他整理的用來修書的史稿,而這些幫他曬書的,都是他修書班子里的,可憐司馬光清貧了一輩子,家里連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幾個,這種繁雜的工作,還得有勞別人。
已經四十九歲的司馬光,自從大相國寺之后,便好像受到了什么打擊,自此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一蹶不振,好像一下蒼老了十歲。
身邊人都不知道,他到底遭受了什么打擊。按理說,就算是被王方一個晚輩給頂撞了,司馬光也不該因此而氣餒才是。
但他確實是肉眼可見的不如以往有精力了。
吃的很少,總是睡覺,有時候一整天都能不說話。
此刻他坐在廊下的搖椅上,被日光曬著,昏昏欲睡。
宮里突然來人了,說官家有要事商議,請司馬光即刻進宮。
司馬光略顯疲憊。
“老夫近日偶感風寒,頭昏腦漲,請公公替老夫告個假吧。”
太監也有些為難。
“官家的諭旨在這里,奴婢實在不敢這樣回話啊。更何況兩府宰執也都在,您還是去吧。”
司馬光沉默了片刻,在眾目睽睽之下,最終緩緩站了起來。
“罷了,罷了……”
司馬光目光中竟有些許釋然,抬頭,呆呆地盯著屋檐上兩只棲息的麻雀,直到它們撲閃著翅膀飛走,他喉嚨接著滾動了一下。
“走吧,不要讓官家久等了。”
——
福寧殿緊趕慢趕,修繕了將近一個月,總算可以勉強住人了。
此時為了王陶彈劾韓琦貪墨瀆職,兩府的宰執,曾公亮,文彥博,陳升之,呂公弼等人,還有翰林學士韓維,王安石等人,全部到場了。
趙頊臉色很難看,這些個大臣們也各個屏氣斂聲,連大氣也都不敢喘。
“朕讓王陶回來,是念在他這些年跟在朕身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舍不得他在外面受苦。當時他彈劾韓宰執,多少人說他忘恩負義,朕都給他頂下來了。本以為讓他在地方待一陣,能磨一磨性子,沒想到他回來,又逮住韓相公不放……這個王陶到底是要干什么?!”
趙頊越說越氣,竟然都拍了桌子。
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趙頊的意思,彼此心知肚明。
趙頊目光有些陰鷙。
“司馬學士呢?還沒來嗎?”
話音方落,司馬光急促地走進大殿,但看起來很明顯病歪歪的,臉色灰撲撲的,兩只眼睛下面掛著好大的眼袋。
連趙頊都吃了一驚,不免問道。
“幾天不見司馬學士,怎么成這樣了?生病了嗎?”
司馬光捂著胸口咳嗽了兩聲,顫抖著發白的嘴唇,虛弱說道。
“近日偶感風寒,不能侍奉官家身邊,今日來遲,還請官家恕罪。”
說著,便欠身拱手。
趙頊抬了抬手,石得一搬著一個繡墩,放在左列韓維左手邊。王安石在韓維右手邊。
“既然如此,那就坐下吧,不要緊的。”
“謝官家。”
司馬光致謝之后,又向右邊曾公亮等兩府宰執點頭示好,又向左邊韓維王安石問好,這才踱著腳步,慢慢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宋朝沒有跟皇帝坐著議政的規矩,如今趙頊賞了每個臣子們都可以坐下,這就讓會議的氛圍瞬間輕松了不少。
隨著石得一關上殿門,臣子們幾乎是同時領略到了一個信息。官家叫的都是自己人,如今是關起門來說自家話,要說一些外人不能聽,不能說的話了。
趙頊神情依舊沉重。
“他王陶算個什么東西,三朝的宰相,是他說彈劾就彈劾的?朕就不信,人人都說韓相公高風亮節,就唯獨他王陶慧眼識人了?”
“官家所言極是。”
樞密副使呂公弼欠身答道。
“王陶落魄之時,多靠韓相公提攜,因此發跡。微臣記得,當年文樞相也對韓相公說,王陶為人,鷹視狼顧,善用心機而疏于為人,一旦發跡,必然為禍。今日韓相公,何嘗不是敗于此人之手?
今官家如天之仁,懲奸除惡,天下稱快。微臣懇請官家,即刻將王陶以誹謗功臣之罪發落,并好言安慰韓相公,則群臣莫不稱頌官家圣德也。”
趙頊默然片刻,抬眸問文彥博。
“樞相,這話真是你說的?”
文彥博已經六十二歲了,在這時候,已經是高齡,從去年兩顆門牙光榮下崗之后,他就很少說話了。
此刻,他也只是笑瞇瞇地回答趙頊。
“回官家,老臣忘了,記不起來了。”
呂公弼表情變得有些尷尬。
韓維起身說道。
“官家,微臣覺得,韓琦縱然勞苦功高,但王陶似乎也沒有什么錯處?”
趙頊緊緊皺著眉頭,冷冰冰地看著韓維。
“沒有錯處。”
“是沒有錯處。”
韓維心平氣和說道。
“王陶身為御史,本就有監督群臣的責任,韓相公雖然是三朝元老,但未必就不會犯錯。說句不好聽的,如果韓相公不是因為犯了錯,他又怎么可能會被貶到地方去呢。”
“嗯……”
趙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韓維繼續說道。
“這倒讓微臣想起來一件舊事。少不得要沖撞了曾大相公了。”
曾公亮心里明鏡似的,捋著胡須,呵呵笑道。
“老夫有些沒聽明白,持國,你就不要打啞謎了,盡管說吧。”
“是。”
韓維點頭欠身。
“那微臣就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