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被像垃圾一樣丟出大相國寺。
他落魄地從地上爬起來,得虧弟弟不在身邊,要不然,他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面對他。
他心里說不出的難受,不知道該難受自己在天家面前就像草一般的輕賤,還是難受王安石急于跟自己劃清界限。
他想不通,難道自己就這么不值一提嗎?王安石連邊都不想跟自己沾?
此時日落西山,天被染得像血一樣那么紅。
蔡京被照得瞇著眼睛,正準備回家,忽聽到后面一人嘆了口氣,然后幽幽道。
“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蔡京回頭,是一個穿著皂白色長衫的儒雅男子。
蔡京覺得莫名其妙,不想搭理他,轉身就走,那人卻提高了嗓門。
“大丈夫空有報國志,卻沒有施展之地,豈不令人惋惜?”
蔡京白了他一眼。
“我有一肚子學問,還沒參加科舉。將來就算當一個縣令,把境內治理好,也算是報國了。怎么能說報國無門呢。”
那人目光深邃,呵呵一笑。
“今日在御前丟了這么大的丑,竟然還做夢有希望走進朝廷。真是可笑至極。”
男人口氣冰冷,直往蔡京的心窩里戳。
蔡京喉嚨滾動一下,皺著眉頭,不耐煩道。
“你誰啊,我認識你?”
那人捋著胡子,呵呵笑道。
“在下呂惠卿。”
蔡京心里咯噔一下,總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在哪里聽過,但就是想不起來了。
呂惠卿見他實在是想不起自己是誰來,只好又補充了一句。
“我是王學士的徒弟。”
這下蔡京想起來了。
王方對他說過,王安石有一個得意門生,名叫呂惠卿,很有學識。就連如今王方講學準備的稿子,大部分都是呂惠卿替他著墨的。
可以說,這個人完全就是新黨的二把手,王安石不能做,或者不方便做的事,都是靠他來解決的。
可蔡京還是不懂,自己跟他能有什么關系。畢竟連王安石都不愿意讓人知道自己認識他!
“被人輕蔑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呂惠卿深邃的目光,凝視著蔡京。
蔡京只覺得一股壓迫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只好很不情愿地點了點頭。
呂惠卿感慨道。
“剛才我在里面,看見你被他們給丟出來,不知怎么,心里竟然抽動一下,大概是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
蔡京被吸引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呂惠卿。
呂惠卿呵呵一笑,捋著修得很漂亮的長髯,一邊說著,一邊在寺門門檻上坐下。
“多少年前,我跟你何其相似,孤身一人在汴京闖蕩,舉目無親。京中人見我窮苦,也都不愿與我交往。好在我自己上進,考中進士,如今還能得授館職,拜名士為師。如今見你現在,實在是覺得跟當年的我很像。”
蔡京心里一陣恍惚,脫口而出一句話。
“我也能像先生這樣嗎?”
“王叔明剛剛說了天道變異無常,你難道忘了?”
蔡京一怔,低頭笑了起來,轉而又愁苦了。
“可我已經給了官家不好的印象。就算想改變,我一個窮書生,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機會就在你面前,就看你怎么把握住了。”
蔡京眸色一凜,沉默不語。
呂惠卿嘴角微微上揚。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人最怕的不是沒有能力,而是沒有機會。如今機會就在這里,是從此逆天改命,還是繼續做無枝可依的烏鵲,你可要三思而行。”
短暫的沉默過后,蔡京終于抬起頭。
——
一個國家幾千萬人口,一人一件事,一天也要有幾千萬件事。這雖夸張,但趙頊每天需要處理的,絕不僅僅只有王方那點兒事情。事實上,王方講學這事兒,只是趙頊每天需要處理的九牛一毛而已。
要說一定要分出個輕重緩急,最急的事,王方也還排不上號,應該還是王陶回京,引起的軒然大波了。
簡單說來,事情的起因,是一個月前,前宰相韓琦向趙頊祈求,能夠回到老家相州,落葉歸根。
但趙頊態度始終模棱兩可,既不說不讓他回來,可又遲遲沒有明旨讓他回來。
因為相州離汴京太近了,就在正北邊!趙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韓琦趕出去,怎么可能又讓他回來!
更何況,朝廷已經有司馬光,文彥博他們,夠讓他焦頭爛額的了。
謀士韓維獻計,勸趙頊不要嫌麻煩,這正是借力打力,驅虎吞狼的好時機,并讓趙頊,火速調當時扳倒韓琦的王陶回京,重新擔任御史。而且一點風聲不要透露,打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這有兩個作用。
第一,暗示趙頊的立場,你韓琦就在陜西老實呆著吧,別再做回朝廷的美夢了。
第二,王陶一回來,當年斗韓琦的舊事,勢必就會重新被翻出來。然而光靠王陶一個人的力量,是絕對動不得宰相韓琦分毫的。
像司馬光,就曾在扳倒韓琦一案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因為重新規定宰執必須押班的《祥符敕令》,就是他老人家著手修改的。
當然這還遠遠不夠,根據韓維的策略,最近一個月,汴京一定要煽動起一場風言風語,即司馬光對韓琦頗有微詞,如今也不希望他能夠重新回到朝廷。
之后,則需要王陶來彈劾韓琦之罪。
要說王陶也真不虧趙頊樂意用他,這才上任沒幾天,就揪住了幾個韓琦故吏門生的辮子,狠狠彈劾了一筆,趙頊也依律懲處,算是對韓琦發起總決戰的前戲。
這也不能全怪趙頊,本來都說好了,您老韓琦既然安心退隱,那只管退就好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朝廷照樣保全您的榮華富貴。誰要您又出爾反爾,出去了又想回來的?
趙頊還是等著韓琦在陜西過完了人生最后一個壽辰之后,才選擇趕盡殺絕。
時間已經進入八月了。
一個寧靜的上午,王陶一封彈劾永興軍節度使韓琦,貪污軍餉,私相授受,誹謗朝廷的奏章,恭恭敬敬呈到了福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