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式國家建構
- 徐勇 陳軍亞等
- 5692字
- 2025-04-28 18:07:03
其命維新:構建新型現代國家的中國實踐
周光輝[1]
導言 現代國家構建的兩個關切
(一)關切之一:現實關切
現代國家的建構是國家形態演進史上的一般進程,當代中國的現代國家構建為什么能夠在推進經濟發展的同時,又保持了社會的長期穩定?中國既克服了政治學者亨廷頓關于“現代化帶來不穩定”的問題,同時也消解了比較政治學者艾森斯塔特提出的“現代化中斷”問題。那么,為什么西方此起彼伏出現的“中國將要崩潰”并沒有發生?
這一遠遠超出西方學者預期的重大現實迫使我們及時關切。
(二)關切之二:理論關切
中國屬于什么類型的現代國家?
當代中國的現代國家構建既是世界現代化歷史的組成部分,又走的是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這種新的實踐探索對既有的國家理論和現代化理論構成了巨大的解釋性挑戰。
對當代中國現代國家構建需要進行合理性闡釋,這種合理性闡釋,實際上就是國家身份的理論建構。這是全球化時代獲得國民忠誠和族群認同的重要途徑。這需要政治學界同仁的共同努力,本文就是一種嘗試。
一 復興吸納啟蒙是中國現代國家構建的歷史邏輯
(一)中國現代國家構建的認識論問題
中國的現代化,是從中國接觸外部世界開始的,中國的現代國家構建是在歷史因素與現實因素交織、內部與外部的矛盾交匯中進行的。如何理解中國國家形態的古今之變,這里有一個認識論問題:既要走出“西方中心主義”,也不能陷入“中國中心主義”,而是要基于中國的歷史與變革實踐,發展出既能解釋中國的國家形態變革,又能打動人心的理論。
(二)當代中國的發展不是“崛起”而是“復興”
中國的歷史學家曾討論過這個問題,見羅志田教授的文章“從文化看復興與崛起”(《讀書》2014年11期)。僅從當代的時間段看中國的發展,是一種快速的崛起,但從長時段看,中國曾經在世界歷史中長期處于發展前列,只是近代歐洲率先開展了工業革命,中國才落后于西方國家。中國的現代化,實際上,是近代落后之后為了改變落后面貌實現民族復興做出的努力。
如果僅把中國視為一種崛起,一是會忽略了中國歷史的連續性,更不能理解中國歷史性變革的深刻含義;二是會把當代中國國家形態的變革看成是一種“異端”,只有從復興的角度認識中國的古今之變,才能理解,中國的古今之變是一種基于文明內生性的變革實踐,是世界多元現代性重要的組成部分。
(三)復興吸納啟蒙是中國現代化道路的內在要求
近代中國在外部沖擊下,接受了中國已經落后于列強的事實,并發生了“天下”觀向“世界”觀的轉變,但中國并沒有成為殖民地國家,依然保有了國家的主體性和自我更新的能力。正是因為具有主體性,又承認了落后,中國才開啟了“中體西用”,以學習外國理念和技術為途徑的“自強”之路,也開啟了通過“變革圖強”實現民族復興道路。這一復興之路,從總體上一直注重吸納國外的文明成果。從晚清的自強之路,到20世紀的革命之路,再到改革開放之路都注重吸納人類文明創造成果。當然,這里說的“啟蒙”既包括西方發達國家新的理念,如民主、科學,也包括社會主義國家關于“社會主義”的新理念。共產黨的創建本身就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產物。而共產黨的成功之處恰恰在于實現了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
復興吸納啟蒙是外來文明中國化的道路,既與中國兼收并蓄的歷史文化傳統相契合,又構成了中國現代國家構建的歷史邏輯。
近代中國完成了從天下國家向主權國家的轉變,即近代中國完成了從一個自我的世界(天下)到國際體系一員(主權國家)的歷史性轉變。僅以海關建立為例:從海關建立到海關自主權(海關關稅自主權和稅款保管權)的完全獲得經歷了近一個世紀的時間。
二 構建新型現代國家是克服近代國家重建危機的歷史命題
(一)國家形成的標志:治理機構權威化
權威的本質性功能,即確保一個聯合起來的群體的聯合行動。
“權威原則:只要一個共同體的福祉需要一種共同行動,那么此種共同行動的統一性就必須通過該共同體的一些更高級的機構來加以保障。”(參見[法]耶夫·西蒙《權威的性質與功能》)
(二)理解國家
國家的內在屬性就在于族群聚合,即國家是非親緣關系群體組成的作為一種按照地域劃分居民的政治組織。國家面臨著規模大和內部居民的差異性兩個內在性問題。“國家是人類通過合作達成基本認同的共同目標的一種組織形式。”(參見[美]約瑟夫·R.斯特雷耶《現代國家的起源》)
維系國家政治共同體的兩個條件:一是共同體的成員共同承認并接受的作為公共規范的價值信仰體系,二是以正統的公共權力為基礎的共同的紛爭處理機制。
(三)文明與權威:精神權威與政治權威
早期文明的核心要素是精神權威與政治權威,精神權威是象征性權力,政治權威是政治權力。早期控制暴力方式表現為王權與神權。
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兩河文明)作為城市文明的代表,它在城市建筑中的兩個典型建筑是神廟和王宮,分別象征著神權與王權。古代形成人口規模后必須具備這兩個條件才能維系秩序。對于古代中國而言,我們可以通過公元前3500年左右的三星堆文化窺見當時的兩個部落首領,其中一個掌管政治、軍事,另外一個掌管宗教。
(四)文化認同:認知心理學基礎
1.人是有意圖的
人希望達到某種目的打算。人們在做出行為選擇時,都含有做出某種行為意向。意圖作為動機是推動人去行動的現實力量。
2.集體意向性
個體意向性來源于集體意向性。集體意向性(intentional behavior)是一切群體社會活動的基礎。
3.文化認同可以通過提供信念有效塑造集體意向性和偏好,極大地降低治理成本
如果沒有文化認同,不論是宗教文化認同還是倫理文化認同,那么大規模群體的思想維系的難度就非常高,也很難持續。文化認同有兩大重要意義,一是形成超越血緣群體的共同認同感,二是形成內化于心、外化于行的共同價值觀。
(五)中國古代國家的精神與政治權威
1.精神權威
中國自商周時代就產生了“天”的信仰觀念,皇帝封禪的核心思想觀念應是“天命”。其后帝王皆自稱是天之子、是奉天承運,即奉天命而治理天下。董仲舒《春秋繁露·為人者天》道:“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國則受命于君。”
2.政治權威
在中國傳統的王朝體制中,“皇帝”不僅是整個國家權力體系得以有效運作的關鍵要素,也是實現國家整合的核心因素。也就是說,“作為人主,皇帝是世俗的權威;作為天子,皇帝是神圣的權威;作為君父,皇帝又是倫理的權威”。(參見陳旭麓《近代社會的新陳代謝》)
(六)天朝秩序瓦解
19世紀末“天朝”坍塌,兼有信仰體系和知識體系功用的“天命”觀念與“儒家在西方民主思想的沖擊下,漸漸不再能夠承擔意識形態的重任”。(參見葛兆光《什么才是“中國的”文化》)
晚清以來直至辛亥革命后,當傳統的“皇帝”權威逐步瓦解和崩潰之際,就必然在使近代中國難以進行有效的國家整合的同時,也使中國社會存在著深刻的價值危機和權威危機。
(七)歷史中國構成了現代化變革的結構性初始條件
變革中如何維護國家的統一性,即保國問題;變革中如何保持文明的延續性,即保教問題;變革中如何維護社會的有序性,即建立秩序問題。如果這些初始條件不能實現,中國的國家轉型、現代國家構建就會面臨危機。
(八)20世紀上半葉三次現代國家建構的失敗
20世紀上半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中國經歷了三次構建現代“國家失敗”。所謂失敗是指都沒有實現國家內部的有效整合,建立起穩定的政治秩序,順利進行工業化、現代化建設。一是辛亥革命建立民國,是中國現代國家建構的起點,但沒有建立穩定的政治秩序,導致軍閥混戰。二是國民革命(國共合作),推翻了軍閥政府,建立了南京政府,但國共關系破裂。三是抗戰勝利后國共第二次合作,簽訂“雙十協議”,建立聯合政府沒有成功,導致內戰爆發。
“辛亥革命”的歷史意義,在于推翻了幾千年的封建王朝統治,開啟了現代國家構建的歷史進程。雖然建立了號稱亞洲第一個民主國家,但由于照搬西方的模式,導致水土不服,無法克服下面四大難題:一是中央權威弱化導致地方主義;二是軍事力量軍閥化,成為獨立的政治力量;三是分散主義,族群多樣化問題引發的沖突;四是基層社會治理流于粗放,出現黑社會化,導致軍閥混戰、社會潰敗(土匪橫行)。
(九)克服國家重建危機的歷史命題:構建新型現代國家
鄒讜教授曾說過:“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所有世界上最重要的政治制度、文化思想都被拿來試驗過,而幾乎沒有一個制度和思想能夠在中國社會得到滿意的結果。”(參見鄒讜《二十世紀中國政治》)
三次國家重建的失敗表明:照搬西方治理模式導致水土不服,無法帶來社會的穩定,而袁世凱倒行逆施試圖恢復帝制更是死路一條。走回頭路不行,照搬外國模式也不行,只有走構建新型現代國家之路才是符合國情的現代發展之路,這是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歷史命題。
三 構建“三位一體”的權威體系是新型現代國家建設的主題
在近代中國各種政治力量較量中,特別是在軍事力量主導爭奪中國現代化道路領導權的歷史條件下,最終,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取得了勝利,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
(一)新中國建立的歷史意義
從現代國家構建的角度講,當代中國確立的國家治理體系既不同于以皇權為中心的傳統國家體制,又不同于西方國家所采用的政黨競爭、分權制衡的國家制度,而是一種新型現代國家:黨的領導體制與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結合,實現了黨的領導與人民民主的有機結合;單一制體制與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的結合,完成了高水平的國家整合。
隨著新中國的成立,國家治理體系實現了現代性轉變:一是實現了從“王朝國家”到“主權國家”的形態轉變;二是實現了從“天命”到“人民”的道德權威的轉變;三是實現了從“皇帝”到“政黨”的政治權威的轉變;四是實現了從“人治”到“法治”的治國理政方式的轉變。
(二)新型現代國家的內涵
所謂新型現代國家,是人民民主國家,指按照民主集中制組建起來的政黨領導體制與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相結合,以黨的領導、人民當家做主與依法治國三位一體的權威體系為鮮明特征的國家治理體制。
人民至上成為當代中國的價值信仰。當古代社會面臨無法克服的內部危機時,維系社會制度正當性基礎的文化價值系統首先受到質疑直至瓦解。在原有的精神權威解體后,就是需要重建新的價值信仰來重構政治認同。人民至上作為一種道德權威,既是一種作為政治合法性來源的抽象理念,也是一種道義性的符號。只有當它在社會政治生活實踐中展示主體性地位,并能夠展現出自身的主體意志和力量時,它才可能產生相應的道德義務以及引起人們在道德上的服從。
(三)人民民主的實現形式
人民是一個復合性概念,是由整體、群體和個體組成的。人民作為整體,遵循人民至上理念,構成了道德權威;人民作為群體,需要依靠代表(管理者、執行者等各種代表)行使國家權力。人民作為個體,它是權利與義務的統一體。
人民民主的國家形態主要體現在兩方面:第一,人民作為整體是通過其先鋒隊共產黨來行使領導權;第二,人民作為個體和不同群體是通過選舉產生的代表組成人民代表大會行使國家權力,將黨的方針、政策通過人民代表大會法律程序上升為國家意志。
四 新型現代國家的合理性分析
對中國的新型現代國家進行學理闡釋,首先,要注重中國現代國家構建的歷史、文化傳統這一初始條件,這不是承認歷史決定論,而是強調中國的現代國家構建是一個歷史進程,而不是一個概念的演化進程。其次,要引入國家規模這一重要的分析變量。超大規模國家的現代化道路所具有的復雜性和艱難性與小國現代化道路所面臨的問題和困難是不同的。
(一)內生性
中國新型現代國家的構建是扎根于中國的歷史、文化土壤,內生于中國式現代道路的歷史中的,從而也是與中國的國情相適應的。正如一位政治人類學家格爾茨所指出的:“一個國家的政治反映了它的文化設計”。
(二)創造性
實行民主、法治是判斷現代國家構建是否具有歷史進步性的重要標準。但民主、法治并不是僅有一種模式。中國構建新型現代國家的成功在于:把黨的領導、人民民主和依法治國三個重要的政治因素創造性地內嵌于現代國家構建的歷史進程中,通過發展人民民主為促進經濟發展、維護社會穩定提供政治保障;通過推進國家法治化進程,規范國家權力和保障人權。
黨的領導地位是黨作為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先鋒隊性質決定的。黨的領導地位不是由于憲法的明文規定就可以一勞永逸了,這種體制的生命力主要是來自于黨的領導活動和實踐過程要體現人民性的宗旨,只有站穩人民立場,在政策過程體現以人民為中心,才可能得到人民的擁護和支持。
(三)有效性
有效性注重成本,注重結果導向,改革方案的設計更注重價值與成本的分析。中國新型國家構建的重要經驗是:把堅持黨的領導與發展民主結合起來;把體制改革與法治建設結合起來;把歷史的連續性與變革性統一起來;把改革與開放統一起來;把國家的主體性與社會的創造性統一起來。從而在廣泛而深刻的社會變革中,既創造了經濟增長的奇跡,又保持了社會的長期穩定。“故治國無法則亂,守法而弗變則悖,悖亂不可以持國。世易時移,變法宜矣”。(《呂氏春秋》)
(四)有序性
民主、自由、法治、人權是人類值得追求的共同價值。但現代中國上半葉長達幾十年的戰亂提醒我們,民主化進程不是一種浪漫之旅。任何改革都是一種利益重組、再分配的過程,這其中充滿了矛盾和風險,對于中國這樣的一個超大規模國家而言,更是如此。
當代中國發展人民民主,推進人權保障事業的成功奧秘,也是不同于西方國家的重要特點,就是這一進程不是表現為一種自下而上的社會運動,而是在國家引領下一系列政策和制度創新的過程,從而實現了這一過程的有序性,保證了社會的長期穩定。僅以推動人權保障事業為例:中國是世界上唯一持續制定和實施四期國家人權行動計劃的主要大國,從確立憲法原則到制定民法典,通過法治化進程實現了從保障一般人權到保障具體的個人權利。
五 結語
總之,中國的新型國家構建是中國共產黨在領導中國人民推進現代化事業的歷史進程中形成的。發展人民民主,更好地改善民生,更充分地保障人權,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繼續推進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歷史進程,完善各種有效的民主機制和保障人權制度,實現中華文明中關于美好生活和美好秩序的愿景:國泰民安。這是中國之幸!人民之福!世界之祥!
(本文主要來源于2023年1月吉林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其命維新:中國構建新型現代國家的道路與經驗》)
[1] 周光輝,吉林大學行政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