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傳統政治話語的體系建構:以《韓詩外傳》為例
- 宋清員
- 14580字
- 2025-04-28 20:23:09
第一節 漢承秦制的制度沿革與革秦之弊的文化變革
對良好政治生活的愿景設計和具體的政策籌劃,必須在穩定的政治秩序下達成。就秦滅六國完成統一而言,基于郡縣制的中央集權制度建構得以奠基,后世少有改動。“中國之政,得秦皇而后行……自秦以來,垂兩千年,雖百王代興,時有改革,然觀其大義,不甚懸殊”[2]。此為近人立足其時回望歷史傳統的時代意見,不免有事后之嫌。似乎歷經秦之興亡的漢初士人,對這一問題更有發言權,“鄉使秦以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3],陸賈這一反問即使劉邦聽后,也不免懌而有慚色。時代意見和歷史意見的高度統一,說明秦在達致政治秩序和政治制度建構方面,實有為后代王朝立范的長久意義。以秦漢歷史沿革言之,漢“據秦之地,用秦之人,承秦之制”[4],與秦有莫大的關聯。就漢承秦制言之,甚至可以說,漢是一個沒有秦始皇的秦帝國,“當淵源于楚的漢王劉邦東向與諸侯盟主楚王項羽交鋒之時,他確實是不期而然地居于當年秦始皇滅六國的地位??陀^形勢要求居于關中的劉邦之楚消滅居關東的項羽之楚,步秦始皇的后塵,再造帝業”[5]。如此,則漢代秦興只是一次以軍事殺伐為形式的最高政治權力交接。從政治學角度言之,其通過“殺人頭”的方式滅除不同政見者,而非以“點人頭”的民主流程獲取政治權力,不具有政治革命的意義。從政體角度言之,則“自殷周以來,中國就是君主專制政體。商周是以氏族為基礎的以分封為形式的君主專制,春秋時期官僚行政君主專制開始萌芽,戰國時期形成區域性官僚行政君主專制,到秦漢成為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6]。故而,漢在政治制度層面,較多地因襲了秦制,顯現出中國歷史的延續性特點。
一 漢制對秦制的因襲
概括言之,漢承秦制是整體性的,不僅僅涉及政治層面。這里僅以郡縣制代替分封制、建都關中和叔孫通起秦之朝儀三事為例,說明漢對秦制的因襲。值得注意的是,這三方面的因襲并非直接拿來,而是中間經由反復和波動,最終確立了漢代對秦制的因襲。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秦制的部分厘定是自然而然無意識的,而漢代對秦制的因襲,則是基于政治利益考量的理性選擇,并進而證明了秦制的合理性。
(一)郡縣制的最終確立
泛覽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即知有關行分封還是行郡縣的討論,不絕于縷。秦漢時期有之,唐代柳宗元之《封建論》與明末顧亭林之《日知錄》中,都有關于分封制和郡縣制在理論分析和歷史史實上的比較。與唐、明時期偏重對史實沿革的條分疏釋和基于政治理想的預設不同,秦漢之際對這一議題的裁決,最終從政治實踐方面坐實了以郡縣制為主流的制度建構。置于秦漢之際這一歷史時段,至少出現過兩次有關分封制和郡縣制的辯論。
第一次即秦之待詔博士齊人淳于越的進諫:“臣聞之,殷周之王千馀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a id="w7">[7]簡言之,分封制的優勢在于,因輔弼之臣的襄助而得以享祚長久。與之相反,就郡縣制而言,一旦有亂臣賊子,沒有輔弼之臣作為羽翼,無法保證政局穩定;此外,郡縣制與殷周制度不合,恐不利于長久。這是視行分封乃政局穩定和長久的原因,有一定道理。從秦朝歷史來看,政局不穩和六國諸侯同時抗秦,確實是其速亡的兩大原因。辯論的對方丞相李斯則認為,思想議論不利于法令一統,同時造成君主的勢位遭受沖擊,必然造成“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的局面。其策論重點在于勢尊而一統,代表了法家重勢位的觀點。
第二次是酈食其在楚、漢爭勝時期勸說劉邦立六國后代,多樹政敵以與項羽抗衡。張良則認為這與追隨劉邦的功臣集團利益相違背,“天下游士,離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者,但日夜望咫尺之地。今乃立六國后,唯無復立者,游士各歸事其主,從親戚,反故舊,陛下誰與取天下乎”[8]。此處,顏師古注曰:“既立六國后,土地皆盡,無以封功勞之人,故云無復立者”[9],其說至確。行分封,則六國貴族無尺寸之功,而盡得土地人民進而獲取政治資源。于劉邦而言,沒有政治資源的恩賞,則必然會失去功臣集團的襄助,因之與項羽爭天下這一目標無法達致。就此而言,分封制的缺點在于,以血緣貴族身份為政治資源分配的標準,阻塞一般平民憑借戰功獲取尊位的上升渠道。而劉邦正是倚賴封侯布衣、將相草莽,以分配政治資源來獲取政治忠誠的。漢朝以此而立,否則將沒有政治前途,失去統一的憑借。
在這一歷史間隔短暫的時段中,出現分封制對郡縣制的兩次反撥,很有代表性:都是在建國前后的關鍵節點處,且涵攝理論認識和實踐操作兩個層面,又都以郡縣制的勝利而告終,確立了郡縣制代替分封制的歷史潮流。
平心而論,同姓或姻親分封指的是,以血緣宗親為紐帶,依關系親疏為等級資源分配的標準,并在此基礎上維系政治關系的穩定。其弊端有二:其一,血親關系指涉范圍有限,難以持續從中選拔出維系基本行政水準的賢才之人。正所謂“倘有孩童嗣職,萬一驕逸,則兆庶被其殃,而國家受其敗”[10],貴胄玩忽職守者在歷史上并非鮮見。其二,地方分封勢力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中央集權的一種威脅:既可以拱衛王室,也有篡奪王位的可能。這里的行為選擇充滿不確定性,無法保證對中央的忠誠。行分封可保一時安寧,但“數世之后,王室浸微,始自藩屏,化為仇敵。家殊俗,國異政,強凌弱,眾暴寡,疆場彼此,干戈侵伐”[11]。至于分封功臣,則不必擔心其自身的治理能力,但篡權的可能性與同姓姻親分封的概率相同??傊?,分封制的本質是,以人倫關系的親疏來維系政治關系的穩定,但政治利益的爭奪往往壓過既存親疏人倫,在情義人倫與政治利益之爭中,后者往往占據上風,加重了政治的不確定性。因之,分封制有因侯王襄助而長久的說法,并沒有確定性根據。眾所周知,明成祖朱棣的“靖難之役”就是叔叔奪了侄子的權位,這里顯現的是基于利益爭奪的政治關系,而非人倫親情關系,二者沒有必然關聯。
郡縣制則比較簡單,其本身是基于中央、地方利益分配的政治結構。其弊端主要在于,中央對地方的行政吸納可能十分苛刻,無法保證地方活力,造成社會資源的無限上移,君主專制的弊端顯現出來。這里的問題在于缺少政治調節,沒有中間緩沖層。此時地方勢力有可能因之而以利益爭斗為基礎,自下而上地反對中央統治,重構新的政治秩序。但這是小概率事件,同時以下犯上的成功概率一般比較小,沒有外部勢力的奧援,一般不會成功。
以漢初歷史的演進走向觀之,分封制一般不再作為中央、地方關系而存在,而是將其限制在皇室內部,且支配資源的能力越來越受限,進而作為郡縣制的一個補充因素而繼續存在。這一趨勢與文帝分化大宗主國、景帝掃平“七國之亂”和武帝實施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推恩政策的歷史史實相一致。這一變化,本身在維系中央、地方關系的基礎上,同時限制了宗族叛亂的基礎,而又保證其相對優容的尊位。
相較之下,分封制向郡縣制的演進,是將基于血緣的人倫關系轉向基于利益爭奪的政治關系,將倫理關系置于政治關系之下。這與漢初移孝作忠,將人倫關系讓位于政治關系的思路一致,都是政治關系對人倫親情關系的滲透和壓制。其次,郡縣制的實施有利于將忠于地方侯王的賢臣君子轉移至君王身邊,爭取優勢人才資源以為己用,減少地方與中央相匹敵的抵抗能力。這一整合吸納地方人才資源的方式,強化了政治統治能力。加之,后世中央王朝以利祿之途取士的科舉制度形成,既屏蔽了其他方式的上升途徑,又以此為唯一仕進之路籠絡儒生士人,通過天子門生一途,強化忠君思想??傊?,加強控制是君主政治時代的整體趨勢,而郡縣制顯然更為切合這一目的。
(二)建都關中
郡縣制對分封制的最終勝利,確立了傳統帝制國家的中央、地方關系,完成了中央集權的策略選擇。而建立國都,則是為了進一步確定中央王朝的政治優勢地位,進而維系政治穩定。自古以來,建都乃關乎國家興亡的大事,關乎宗廟社稷,影響國運昌祚。在秦漢之際的關鍵節點,這一問題也被提上日程,引起爭議。
因劉邦軍功集團及左右大臣多為東方六國后人,故而皆勸高祖建都洛陽。如此,一則鄰近鄉土,熟察人情習俗;二則富貴而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大概是楚人的一種心理共識。從地緣文化差異角度來看,楚人的浪漫情懷,恐怕與秦地重實用功利的法家風氣不相融通,難以適應。劉邦基于楚人的習俗心理,也傾向建都洛陽,故而“劉敬說上都關中,上疑之”。但是,張良以為洛陽“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兩相比照,關中則“左崤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12]。在這一番爭論后,劉邦最終舍棄洛陽,西向定都關中。
秦人建都關中,乃極自然之事。如同東方六國建都本地一樣,關中乃秦之故土,秦人生于斯長于斯,受地域風土、習俗禮儀、觀念心理和行為選擇的綜合影響,形塑秦人對秦地、秦風、秦法的高度認同。換言之,秦文化在秦之地自我生成、演化,秦人與之高度融合。就是在重實用功利的秦文化引領下,加之以秦地在天時、地利、人和等諸層面的襄助,始皇帝方能完成一統六國的大業。漢劉邦楚人軍功集團則不同,他們對秦地、秦人、秦法家文化并非十分認同,而且因為文化習俗上的差異,才導致東方六國對秦的反抗。那么,漢居關中,最終以長安為都城的行為選擇,就是經由政治思慮的理性策略。總之,秦統一六國占盡各種自然優越條件,但秦人不一定有這種自覺的政治意識;而漢則充分認識到秦統一的地緣優勢,故而舍棄故地風土世俗,轉而向秦。秦的先天自然選擇轉變為漢的理性政治選擇,這是一次政治認識上的飛躍,肯認了秦滅六國的必然性。這是漢制對秦制的第二個因襲之處。
(三)叔孫通“起朝儀”
在一政治系統中,政治制度建構和政治文化塑造都會對政治穩定產生深刻影響。無論是郡縣制對分封制的爭勝,以確立中央集權的國家結構,還是建都關中以形成鉗制東方諸侯的軍事態勢,二者均指向政治系統的制度建構。從政治制度沿革角度言之,自秦漢定立這一制度以后,后世王朝基本延續下來,雖有反復和波動,但終將回溯至這一向度。轉向政治文化視角,對一政治系統的內部要素進行深入考察,方能體悟其中運作的關鍵。政治秩序的達成,通過政治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政治地位、政治關系與政治行為及其背后隱含的政治心理展現出來。在習焉不察的政治行為塑造中,往往體現著深層的政治權力、政治關系和政治心理,此中透露出的政治文化,對維系政治系統的持續穩定十分關鍵。在中國傳統政治生活中,以“禮制”為核心的等級制度、行為選擇及心理塑造,對維系、鞏固大一統的政治秩序,發揮深刻影響。漢初建國伊始,對秦“儀法”的態度,也曾出現反復和波動,分析其中緣由,從中亦不難窺見漢承秦制的深刻緣由:
漢王已并天下,諸侯共尊為皇帝于定陶,通就其儀號。高帝悉去秦苛儀法,為簡易。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上患之。通知上益厭之,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愿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薄ㄔ唬骸俺荚割H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薄谑牵叩墼唬骸拔崮私袢罩獮榛实壑F也?!卑萃榉畛?,賜金五百斤。[13]
分析這一語段,值得玩味的是,高帝于楚地定陶即皇帝位,依從楚文化習俗,自然地“悉去秦苛儀法”,滿足了楚人的浪漫情懷。但是,這一“以楚代秦”的做法,是否順應政治的一統局面呢?接下來,我們看到,高帝軍功集團諸臣,按照楚文化習俗,“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這不能不使已經完成政治角色轉換的劉邦感到十分憂慮。因為,逐鹿天下時的戰略為以抗秦滅霸王項羽為中心任務而齊心協力地組織戰斗,楚文化在此時充當組織文化,發揮了摶聚軍心、增強組織力量的思想整合作用。然而,政局安定以后,接下來的中心任務轉為理順政治秩序,完成政治文化融合,鞏固一統局面。此時,具有高度浪漫情懷的地方性亞文化——楚文化,就難以維系和鞏固一統的政治穩定。怎么辦?魯地薛人的秦待詔博士叔孫通站出來了,這不僅與叔孫通位居魯地的齊魯順從型文化有關,且與其曾作為秦博士的政治經歷有關,實行何種政策選擇以有利于一統,叔孫通在秦廷即見識過。因此,其征魯地儒生,加以操練,“與秦儀雜就之”后,攢為漢之禮儀,以至于漢人有“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14]的慣常說法。
回顧整個事件過程,劉邦因楚俗“悉去秦苛儀法”而憂患,叔孫通“與秦儀雜就之”后,再起朝儀,在長樂宮牛刀小試,即贏得高祖“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的贊賞態度。有學者指出,“‘制朝儀’就是要透過制度化、強制化的制約,建立嚴厲的規范,由習慣性的制約培養臣下的效忠心理,重建上下之間的秩序?!?a id="w15">[15]從這一角度言之,當然可以說漢帝國的政治合法性從基于劉邦個人的克里斯瑪型,轉向了禮制等級的制度合法性。但就對秦制的態度而言則可以說,這是漢承秦制的又一次生動體現。這再一次證明了,秦制和秦文化對國家一統的積極意義所在,亦是漢帝國向秦帝國靠攏的一個明證。
二 漢初士人群體對秦之政治形象的形塑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在建立中央集權國家結構和定都關中如此宏大的政治制度建構方面,盡管中間曾出現過小的波動和反復,但漢帝國與秦帝國的策略選擇高度一致。尤其是在承襲秦儀法方面,伴隨抗秦者楚人劉季向開國者漢高祖劉邦的政治角色轉換,其不得不在楚文化和秦文化之間作出選擇,依從秦文化對楚文化進行強制化改造,通過禮儀法度加以規訓功臣集團的散漫行為,保障國家秩序的穩固。如此,依從一般認識邏輯,漢承秦制而來,即意味著漢對秦有著高度的政治認同。那么,漢對秦至少應充滿敬意,至少不會過分苛責。但就歷史史實觀之,漢對秦的政治形象塑造,多不出“天下苦秦久矣”之苑囿。
本小節即意欲從秦的政治形象入手,因循漢人對“秦”這一整全政治符號的切割分離,通過描述“強秦”和“暴秦”兩個方面的差異,追蹤這一政治摹寫過程中的政治認知和心理動態,并以此窺見漢初之人政治心態背后的決策依據和策略選擇。
(一)滅六國、行一統的“強秦”
位處秦末漢初這一歷史時段的普遍群體,就統一六國的秦之“富”且“強”的事實認知,存有共識。不僅參與抗秦的軍功武將和謀士群體對此有深刻認識,即使沒有親歷戰場的漢初文人,也大都能承認這一史實。
在抗秦的六國起義軍中,以楚之聲勢為盛,楚之中又以項羽戰功為最。然而,霸王項羽在攻秦過程中尤且言及“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弊之承”[16]。就當時對壘戰局而言,六國諸侯反秦的態勢已然形成,并力西向滅秦的謀略已定,即便如此,項梁依然因輕敵驕縱而在與秦軍周旋中戰死。至于項羽所言,以秦之強尚可攻取趙國,并非借與宋義的爭辯而有意高估秦軍實力。從后來項羽軍以破釜沉舟之威猛氣勢自恃,楚兵憑借以一當十之氣概方能戰勝秦軍的巨鹿大戰觀之:九戰而大破之的事實從側面印證了,秦軍強大乃一不爭事實。這是就項羽抗秦的主戰場形勢而言,轉向劉邦西進行軍的迂回路線觀之,秦之強亦不為虛言。劉邦西出武關,遭遇秦軍抵抗較少,故而行軍較為順暢。但在兵臨咸陽之前,張良尚有“秦兵尚強,未可輕”[17]的心理警惕。在賄賂秦將的謀略支撐下,依舊以武力擊破秦軍,方才順利進駐咸陽。故而,無論是從反秦主戰場的項羽軍言之,還是從側面迂回進攻咸陽的劉邦軍來看,秦軍之強大,都有事實可證??傊?,從以項羽為代表的軍功武將和以張良為代表的謀略之臣兩個方面聯合觀之,時人對秦之強大的事實,基本有目共睹亦供認不諱。由此可證,秦之強,應為當時反秦勢力群體的一個基本共識。
在未經戰火磨礪的漢初文臣的政治認識中,秦之富強一面依然留有深刻印跡。就關注焦點而言,與抗秦軍功武將和謀臣士人在與秦爭勝過程中體察到的秦軍甚強相類,文臣們對統一六國前的秦之富強一面基本達成共識。此處僅以賈誼和晁錯的有關論述,進一步證之。眾所周知,賈誼以論述秦何以極盛而亡的名篇《過秦論》而載諸史冊,司馬遷所著《史記·秦始皇本紀》一篇幾乎全部謄錄賈生“過秦上、下”篇并以之為論贊,在《陳涉世家》和班固撰《漢書》之《陳勝項羽列傳》兩篇中,又全文謄錄“過秦上”以之為論贊。司馬遷與班固跨越前后漢朝,相距幾近二百年,以賈誼“過秦論”的篇章意見竟能連綴兩部經典史書之中,可證這一意見基本代表了漢人的普遍政治認知?!扒厝碎_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秦有余力而制其弊”[18]的說法,確鑿地說明漢代文臣在對秦軍強大的認知層面,沒有異議。稍后于賈誼的晁錯,在承對漢文帝詔策中言及“其所與并者六國,六國者,臣主皆不肖,謀不輯,民不用,故當次之時,秦最富強”[19],在與六國的比較中,論證了秦整體上處于“富強”的優勢地位。
就秦的政治形象而言,多將其與強人霸主相類比,“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族滅趙氏”[20]。就深層潛意識而言,可以體察得到漢人對秦人實則有著難以言表的畏懼之心。從另一角度言之,高祖劉邦在軍旅中負有重傷,對良醫加以謾罵道“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21],將取天下的辛勞和功績移位于無可證成的“天命”助益,從側面反映了漢代秦的艱難曲折,同時確證了秦的強大。
綜上所述,漢初文臣武將及士人群體對秦之富強一面的認知,形成普遍性意見。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秦”多指向秦國、秦朝和秦軍。
(二)任刑罰、速亡國的“暴秦”
對秦之富強的普遍性認知,并不意味著漢人對秦的整體性贊同。由于秦命短祚,極盛而亡,圍繞秦亡形成的焦點性投射與秦何以如此的原因分析,幾乎遮蔽了“強秦”的事實認知。并以“暴秦”一面替代“強秦”一面,將之預設為秦亡的一個前提條件,且由于對秦“極強而亡”這一過失的矯枉過正,甚至部分造成漢初政治的虛弱無力。[22]已有學者指出,“后代儒家對于秦國鼎革有許多的批評,但重點不在于秦王朝的勝利,而是在無能的秦二世統治下秦王朝的迅速瓦解”[23]。大略言之,對“暴秦”政治形象的塑造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秦任刑法太苛且過于繁多,秦始皇、二世本人殘酷無情。
對秦任刑罰過于殘暴苛刻這一形象的塑造,主要來自漢初士人群體對秦亡的反思、批判。這里仍以陸賈、賈誼和晁錯等人的意見為代表申述之。陸賈認為:
秦始皇設刑罰,為車裂之誅,以斂奸邪,筑長城于戎境,以備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將帥橫行,以服外國,蒙恬討亂于外,李斯治法于內,事逾煩天下逾亂,法逾滋而天下逾熾,兵馬益設而敵人逾多。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24]
這里就兩個層面分析了秦亡原因,一是秦政舉措過于繁雜,內部法令滋彰導致天下越亂,外部用兵無度導致樹敵越多。以秦朝施政本意觀之,可能是為了更好地治理政事,但事與愿違,欲速則不達,反而造成混亂局面。二是刑罰過于殘忍無情。秦用法家理論,主張以刑去刑、小過重罰,這與商鞅在孝公時期變法重罰的歷史傳統有關,且一直延續至秦亡為止,少有變動。因此,有“秦二世尚刑而亡”[25]的說法。晁錯的意見和陸賈基本保持一致,“法令繁,刑罰暴酷,輕絕人命,身自射殺”[26],也是從法令滋繁和刑罰嚴酷兩個方面進行總結。與之相類,司馬遷亦持此見,“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27]。由此可見,在秦任刑罰繁苛一點,多有共同意見。
從地方亞文化角度言之,東方六國在地緣上靠近周都洛陽,基本拱衛王室而分處四方,與中原文化交流互動,浸染周禮日深,故而文明程度較為先進。反觀與西戎比鄰而居之秦國,自來風氣較為蠻野,加之地處西垂,受到三晉阻擋,遠離中原文化,故而開化程度較低。因此,位處東方六國的禮義文化與秦之法律文化形成鮮明對照,這就愈加增重六國故人對秦苛法的厭惡程度?;谙囝惖奈幕睦恚骨鼐筒粌H是政治利益層面的訴求,而是一文化共同體對另一文化共同體的抗拒,因之出現“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28]的一致性行為選擇,亦在情理之中。
除了對秦刑罰過于嚴苛繁重的抱怨外,漢人對秦人亦不懷好感,此處“秦人”尤其特指秦始皇、二世及趙高、李斯等人。就漢人描摹的秦始皇形象而言,“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29],即秦王不僅相貌多有缺陷,性情更與儒家政治理想中寬宏大量的君子圣人相距甚遠。不僅如此,漢人站位儒家立場,認為“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30],乃一剛愎自用之人,在行為習慣上專任跋扈,聽不得異見。后至唐代為止,其形象依然為“秦始皇奢侈無度,志在隱惡,焚書坑儒,用緘談者之口”[31],視同隋煬帝一類。不過,就現有史書查之,始皇舉行廷議尚有數次之多,同時設置七十名博士以待詔咨詢,并非完全聽不得異見。至于二世、趙高等人在史書上亦遭盡非議,茲不贅述。
概括言之,漢代及其后人對秦這一政治形象的塑造,多向諸秦始皇、二世的個人形象,并以之向外彌散,將其擴展為“秦”這一整全政治符號。實則這是以“秦人”代“秦政”,掩蓋了秦朝在統一事業上的多方面功績。以秦政而言(這里的“政”即政事,指秦在一統后的政治舉措),又極言其用法太苛、切近于功利,從而掩蓋了秦已建成的功績。這是因對舉措方式的不滿,而將之轉移到實施成果上來。平心而論,秦政確實表現出“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急法,久者不赦”[32]的特點。然而,秦在修治馳道、書同文字、車馬同軌與一衡石丈尺等方面,確系順應了一統的大勢和潮流,奠定了中國之為中國的規模典制。站在當下以反觀傳統,即使近人亦難抹殺其功,“中國之政,得秦皇而后行……自秦以來,垂兩千年,雖百王代興,時有改革,然觀其大義,不甚懸殊”[33]。至于其在廢分封后設三十六郡、置守尉的做法,遠離秦漢時政的唐代柳宗元反而有一評價相較持中,“秦有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攝制四海,運于掌握之內,此其所以為得也”[34]。一個“得”字,充分說明了秦代這一系列政治舉措的歷史功績。
以漢而言,隱而不談秦之統一文字度量衡等方面的政治舉措,實則是暗中同意而不明言,正所謂“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是也。而對于秦朝短祚、秦政苛暴、秦帝奢侈等,則極言其過,又采取了“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政治策略。以上二者,都是傳統政治權術的慣用伎倆,無可厚非。但就秦的政治形象和政治地位做一持中評價,猶未為晚。這里再次征引唐代柳宗元之點評,以之為定評,秦“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其有由矣:亟役萬人,暴其威刑,竭其貨賄……時則有叛人而無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殺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35]??傊?,秦之失在人怨,而不在吏治;秦之非在政事,而不在制度。這也是漢承秦制的內在深層原因,即秦制適應了君主政治的大一統趨勢,建立了基于中央集權的制度規模。
三 革秦之弊的政治文化變革
既然漢承秦制有著深層制度原因,漢人亦深知其中機理,那么,漢人對秦政的反感,是否全系故作姿態的政治情緒宣泄?抑或是出于另一政治策略的行為表現,有著別樣的政治目的?總之,在宏觀政治制度建構層面承襲秦制而來,轉而在心理接納層面充滿反感和抵觸情緒,這本身即是一個問題。立處政治學理論的現代視角,應當如何解釋這一矛盾政治現象呢?這一小節欲從政治結構和政治文化對政治體系的支撐功用出發,分析漢人何以如此反感秦政,進而要求政治文化變革的。
(一)秦代政治文化建構的相對薄弱
就現代政治學的一般理論而言,意欲維系任一政治系統的長久穩固,必然要求在尋求政治結構的優化和政治文化的支撐兩個方面提供助益。就中國傳統政治結構而言,自秦統一后,基本延續單一制的行政區劃,保持中央領導地方、地方服從中央的結構關系。經歷史證明,這一政治結構相對穩定,與中國經濟結構、社會結構和人文心理比較契合,促成了大一統國家的歷史形成。上文已經提及,自秦漢時期奠定郡縣制的政治制度以后,在一定的特殊時空下,雖則中間穿插有分封制的小范圍存在,但就其性質而言,無礙單一制的整體格局。在傳統政治社會中,民心向背于政治穩定十分關鍵,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是也。與郡縣制的制度建構不同,民心向背即屬于政治文化建構一類。
放諸中國政治生活的一般語境,“政治文化是政治中的主觀因素,指的是一個政治系統賴以生成和運作的文化背景與條件,包括政治價值、政治觀念、政治信仰、政治態度、政治情感……政治文化和政治系統互為因果,是政治權力結構與制度的內在機制,是宏觀政治現象背后的微觀因素”[36]。故而,政治文化是支撐政治結構、政治制度和政治系統的內在心理文化因素。這就意味著,政治情感和政治認同也會對政治系統的穩定與否產生深刻影響。以漢人對秦之政治形象的塑造觀之,其對秦政、秦法充滿怨恨和反感,這就充分說明秦在政治文化整合方面恰恰做得不夠。
秦國完成一統秩序和制度建構后,沒有轉向政治結構穩固和強化政治文化方面。秦人本身可能沒有意識到,意欲強化統治基礎,必須尋求政治認同和心理層面上的支撐。秦任刑罰暴酷,激起東方六國臣民心理上的反感并起而抗秦,秦的速亡終使得文化心理上的統一在秦朝無法建立。文化秩序的建構缺失,正是秦亡的一個重要原因,但這并非一時之失察,實與秦地習俗有著莫大關聯。秦國不重視文化建設,遂多沿用秦地習俗,故其所受文化之點染,亦多源自三晉法家之士,“三晉之士,則其目光意氣,往往僅限于一國,僅以謀其國家之富強為基準。其用意所在,僅就現狀粗加以革新,并不能注意于整個之社會、全部之人生。其思想大體,僅為因利就便,趨于目前之功利而止。故其議論,往往尚權力而薄文化,重現實而輕歷史”[37]。這一現狀自孝公商鞅時代得以強化、延續下來,未有大的變動。后來雖有荀子入秦,贊嘆其法治,而譏其無儒。呂不韋著《呂氏春秋》雜采儒、墨、道、陰陽等諸家,而獨獨不言法家,蓋有諫議之態,而終被遷于蜀地。至于秦有盡逐東方客士之策,實屬慣常功利之旨。
以上三者,足可證明秦尚功利富強的價值取向未有大的改觀,直至秦滅六國。在行為選擇方面,就“法”字內涵而言,其“是自上而下強加的強制性式樣或模型”[38]。因之,史華慈將法家定義為“行為科學”一派,意在指出其多偏向強制型政治行為塑造一面,且較少留意于心理認同。所以,就價值理念和行為選擇兩個方面言之,秦國無政治文化建設的自覺性,在國家一統后,自然地將秦法、秦俗推向全國,又必然與六國既有文明禮儀產生激蕩。以此觀之,秦亡實在有其必然性。
(二)秦代法家文化在整合主流政治文化層面的羸弱乏力
從歷史演變層面言之,在秦統一六國前,戰國七雄政治格局的形塑,基本依托各國風土習俗的自然演化而成。在經由一相當長時段的交流混雜后,于語言文字和思想心理層面,形成較為一致的情感認同,各國文化習俗漸次形成。加之,地理空間的自然阻隔和先秦時期交通不便,更是強化了各國臣民對本土區域文化的強烈認同。所謂“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說的就是地域差異對文化心理的自然影響。廣為流傳的“荊軻刺秦王”故事,即可證明燕人對燕國的文化認同,要遠遠強烈于對秦文化的一般性認知。至于他國對秦法家文化的感知,于此可見一斑。
從政治文化視角觀之,戰國七雄本諸各自區域地理和風土人情,形成了不同性質的地方型亞文化。當然,在各國區域內由于不同族群間的細微差異,還可劃分不同的亞文化類型,但無礙于整體區域文化的形成。七國之間,亦并非文化林立、多不相容。相較之下,東方六國位處周都洛陽四際,不同程度地受到中原文化輻射,浸禮日深。基于地域區隔,齊魯文化、楚文化、三晉文化和秦文化,可視為當時的強勢文化。[39]上文述及秦文化受三晉文化影響較深,故可粗劃為一類。以下即就齊魯文化、楚文化和秦文化這三種地方型政治亞文化間的價值取向和行為選擇差異,做一簡要說明。
齊、魯二國原為周初姜太公、周公之封地,故而受周禮影響較大。周秦之際,魯國宗主孔、孟,楚漢爭勝之際,尤且誦讀詩書不絕,為儒家禮義文化代表。以史事證之,則“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漢乃引天下兵欲屠之,為其守禮義,為主死節,乃持項王頭視魯,魯父兄乃降”[40]。因為楚懷王曾以魯地封項羽,故而魯父兄以羽為魯公,主死而為之守節,雖強兵當之而不懼。魯之宗族禮義文化,于此可見一斑。與魯國稍有不同,“齊地多變詐,不習于禮義”[41]。整體言之,齊魯文化道德倫理色彩濃郁,在價值理念和行為選擇上,重仁義禮儀、尊卑差等觀念較深,多以教化方式理服人心,基本可視為“王道文化”一類。
楚國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位處南蠻而后來者居上,受到東方齊魯文化影響,但差異明顯。在思想旨趣上,宗主老莊,崇自然而尚情感,故為道家浪漫文化的代表。秦漢之際,“荊楚僄勇輕悍,好作亂,乃自古記之矣”[42],與魯地矜守的文化特色形成鮮明比照。整體而言,楚文化尚強好勇且少服管束,在價值理念和行為選擇上,重自然個性,尚情感浪漫,輕倫理管束,“楚文化以人的生命、本性和個體為立足點,可以說是一種人道文化”[43]。
與齊魯文化和楚文化明顯不同,秦晉結好且受三晉法家影響較大。受商鞅變法的深刻塑造,秦地以耕戰為本,功利指向明顯,重實用價值,尚整齊劃一,氣質刻板肅整,為典型的法家文化代表。在價值理念和行為選擇上,偏整體一致,乏于個性特色,崇尚權威,講求實用而輕道德價值,文化觀念淡薄,基本屬“霸道文化”一類。
總之,從當時東西文化差異來看,東方六國齊魯文化和楚文化浸禮日深,且交流便利,基本同質,差異明顯但尚無文化間的激烈沖突。位處西方之秦則因遠離周的政治文化中心,尤重本地習俗,地域文化濃烈且難以更易。《外傳》卷五第十六章中有言:
秦之時,非禮義,棄詩書,略古昔,大滅圣道,專為茍妄,以貪利為俗,以告獵為化,而天下大亂。于是兵作而火起,暴露居外,而民以侵漁遏奪相攘為服習,離圣王光烈之日久遠,未嘗見仁義之道,被禮樂之風。[44]
可見,即使在漢初統一后,韓嬰立處儒家立場審視秦之法家文化,尚有微詞而難以接受。不難想象,秦漢之際的文化沖突處于何等水平。從中亦不難感知,東方六國對暴秦的反抗,并非僅是苛法的難以忍受,實有文化層面的心理抵觸。
這里凸顯出一個帶有根本性的矛盾:政治實力強大的秦國沒有文化上的先進性,即政治實力地位和政治文化地位二者不相匹配。解決這一矛盾有兩種方式。其一,秦在統一后,完成政治文化上的變革。此一以政治文化地位匹配政治實力優勢的方式,意味著從內部文化上改造秦的基因,“使秦不成為秦”。本于基本價值理念的深層差異,于秦而言,這一策略根本不可能達致。其二,位處政治文化優勢的東方六國以武力聯合方式,在取得政治實力優勢后,西向滅秦,再建一統,進而推行政治文化上的整合一統。這是以政治實力匹配政治文化優勢的行為選擇,意味著從外部武力層面強化六國能力,“以六國代秦”。這一策略在蘇秦“合縱”提議下,六國曾經嘗試過,但沒有成功。兩種策略都面臨危機與挑戰,難以輕易促成政治實力和政治文化間的相互匹配。歷史證明,第二種方式切合于實踐理性,但文化一統仍需在一個相當長時段內進行碰撞融合后,方有可能形成。這是后話??傊?,由于行為方式過于急切,價值目標過于單一整齊,秦法家文化不具備整合政治文化的功能,只能作為一地方性政治亞文化而存在。從這一角度言之,秦以政治實力優勢自西向東統一六國,而六國政治文化優勢必將反向入秦,實現文化上的一統,達成文化秩序。文化秩序的達成,是東方六國文化,尤其是齊魯地域儒家思想重視社會、人生有機結構這一旨趣的強項所在。
進而論之,法家文化重視國家富強層面的現實功利取向,于建構一統的政治秩序必不可少,此一項已為秦之事業所證。繼起之漢,則要證明齊魯儒家一派在仁義禮樂教化思想的引導下,建構一統文化秩序非他家所能獨勝。將視野稍微放大觀之,與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相較,法家淡化了其在治理國家層面的功用,而儒家亦不再倡言以仁義可以取天下,儒法各自退卻一步,以一統的國家秩序建構為界:建國主要依賴法家霸道之功,治國偏向儒家王道之術。最終,在儒家政治文化的強力整合作用下,尤其是在與法家霸道政治文化合流后,形塑外儒內法結構,共同構筑了“陽儒陰法”的傳統政治文化內核。
(三)儒家政治文化的現實功能
由以上分析可知,秦國以強力征服六國完成統一,但秦地域文化向來重視短期功利,法家思想濃厚,無法及時解決主流政治文化建構這一深層問題。進而,秦俗秦法與六國禮儀文化產生激烈震蕩,政治文化整合作用十分欠缺,這于國家一統十分不利。在三晉法家文化和秦文化無法通行的前提下,只得轉向楚文化和齊魯文化。楚文化高度重視個體浪漫情感,乏于約束規整,于抗秦一事十分有利。但在統一后,劉邦功臣拔劍擊柱的行為指向,顯然不符合統一王朝的要求。此后事實可證,作為道家文化代表的楚浪漫文化在政治實踐中也行不通。在這一時空下,政治文化秩序的一統任務,只能轉向求助于齊魯禮儀文化的襄贊。自孔孟以來,久被擱置而略顯迂闊的儒家文化,終于得以登上現實政治舞臺。
那么,儒家文化面臨的政治問題是什么呢?可以說,面臨東方六國政治亞文化和秦法家文化間的價值理念和行為選擇差異,及其相互震蕩造成的激烈沖突,即各地方型政治亞文化間的震蕩,整合各家思想資源,再造一統政治文化秩序,是儒家文化面臨的問題所在。在剖析儒家政治文化的內在價值結構和思想特質之前,從外部考察時人(尤其是劉邦)對儒家思想的態度和認知,對于明確其自身政治功能,從整體上把握其思想內核十分關鍵。這里要解決的是,從政治功能視角審視儒家思想的功用。
以劉邦而言,“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45]。此事發生于劉邦抗秦早期階段,儒生酈食其意欲投靠其帳下效力,軍中士卒基于平日觀察說出以上言辭。酈食其為劉邦出謀劃策,定計攻取陳留并以之為根據地,事成后,酈生已經賜食封爵。這可視作劉邦對儒生態度的第一次轉變,由反感到接納,原因為儒生有劃策之功。
后有張良、陳平、陸賈、叔孫通等儒生得以順利集聚劉邦軍中,大都發揮“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謀士功用,減輕了武力征伐的當面壓力。凡此種種策略謀劃,都可視為儒生在軍事斗爭中的參謀功能。宇內混一之后,儒生于治國之術亦不斷發聲,陸賈認為“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46],叔孫通亦主張“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47],以至賈誼有攻守不同術的策論,均證明了儒生及所持儒家學說在以仁義禮治為方式治守天下方面,存有共識。這就為儒家思想在政治文化秩序整合方面,留有進一步發揮的空間。將儒家思想的政治功用,延伸至國家治理層面,這里的實例可以叔孫通在“起朝儀”方面的功績及劉邦由“患之”到“大喜”的態度轉變窺得一斑。前文有所述及,茲不贅述。這可視為劉邦對儒生的第二次態度轉變:由接納儒生到親任儒生,原因為儒生解決了禮治等級秩序問題。
第三次態度轉變,可以“商山四皓”助推惠帝一事明之。高祖年老,寵信戚夫人,欲以其子趙王如意易太子位,雖重臣勸阻,難以為功。在一次宴會中,見商山四皓立從太子身后,輔佐維系甚恭,遂與戚夫人感嘆道“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48]。可見,此時劉邦已充分認識到儒生(廣義)功用,并改變初衷,不再言廢立之事。在這一次對儒生的態度轉變中,劉邦因商山四皓之由而逆諸己意,并托以“煩公幸卒調護太子”之辭,相對于辱罵譏諷儒生之際,真不可以道里計。此處儒生解決的是,帝位廢立這樣于漢家安危十分緊要之事。從政治關系的支配性質而言,可以說劉邦改變初衷即意味著儒生對帝王的支配關系形成,以理性精神規訓了權力意志的任意施展,起到權力制約的實然功用。
無須深論,儒生確系在劉邦反秦、立國、治國等方面,展現出高度的政治理性和應變策略,劉邦因之對其態度發生深刻轉變,由厭惡、接納逐漸再到贊賞。總之,從儒生所持儒家思想的政治功能言之,其發揮了助推抗秦、維系政局、鞏固權位的功用。
轉回至儒家建構一統政治文化秩序這一主題,漢初儒生地位的提高,自然同時將其所持儒家思想提至一個高位。雖曰漢初黃老政治思想為一大宗,但前文提及楚文化重視個體浪漫感情的傾向,對國家一統后的政治環境而言,并非十分恰切,七國之亂的歷史史實亦證實了這一點。漢帝國意欲完成政治文化層面的整合,改變秦二世而亡的政治困局,強化其在思想整合方面的不足,必然導向其對學術思想的重視,對百家思想的撿斂,以及對儒家政治文化的重視。值得說明的是,在儒家政治文化取得獨尊之前,確系經歷了幾次思想文化方面的論戰。下節即進入漢初百家余緒思想爭鳴這一主題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