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土地上的執著:新世紀江西文學創作論
- 江臘生
- 7762字
- 2025-04-28 18:58:56
第二節 城市書寫的崛起奮進
21世紀以來,江西雖處于中部地區,城市發展相對一線城市的發展有些滯后,但隨著整體經濟的發展,新一輪城市化浪潮興起和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城市也紛紛成為江西文學書寫的主體。江西城市文學無論是從數量上還是從質量上都取得了令人可喜的優異成績。一些原來鐘情于鄉土題材的作家實現了文學題材的轉變,進行了城市小說的嘗試與創新,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無論是陳世旭、熊正良、劉華等早已享譽文壇的老作家,還是楊帆、陳蔚文、王曉莉、王蕓等青年作家,他們或著眼于城市欲望帶來人的心理世界的變化,或專注于城市底層人物形象及其生命形態的建構,或呈現對城市世俗生活的經驗理解,讓江西文學在中國文學中打開了一片新天地。從整體上看,江西作家的城市書寫少有一線城市書寫中出現的大量城市景觀,也少有上海作家對城與人的歷史把握,而是集中挖掘城市生活空間與個體的關系,呈現城市生命的體驗。
一 城市空間的生存思考
空間層面上的城市書寫主要凸顯城市的地域屬性,它不僅停留在對城市建筑和景觀的描繪,也包含對城市特有的生活空間經驗的捕捉,以及對城市精神內核的把握和表達。在王安憶的《長恨歌》中,弄堂、愛麗絲公寓和平安里這些地理景觀既是故事的背景,也是故事的重要構成,合力組成了半個世紀來的上海圖像。葉兆言和韓東筆下的南京雖然空間不同,但都體現了江南詩性文化的慵懶和悠閑,具備鮮明的南京特色。鐵凝《永遠有多遠》里的胡同,在純地理意義上和老舍筆下的胡同是一致的,但是將它們各自放回到作品中,卻又不盡相同。在理想意義的城市文學中,不管是公共空間還是私人空間,都不僅是“物”,同時也代表著“精神”,它們構成了城市之間的本質區別。在江西作家筆下,城市小區的生存思考,往往以作家自我的視角為支點,深入城市的毛細血管當中,觀察其中褶皺之處的梗阻與疼痛。
李曉君的《暫居漫記》以作家暫居的賢士花園小區為思緒支點,通過歷史和時代的不同視域,既有當下城市皺褶處的生活片段,又有自身精神與心理空間的延展蕩漾,將不同生活空間的喜怒哀樂、煙火氣息與精神心理立體地呈現。47個篇章構成既獨立又有機統一的完整文本,通過全景式、深層次地展開敘述,作者以一個潛伏者的在場式考察和沉浸式體驗,勾勒不同的空間與個體,同時追問其中的生存密碼,思考生命最終的價值。作家注重城市生活空間的某一個角落和某一個細節瞬間的感覺,其中有站臺、醫院、藥店等,在這些獨特的空間中享受著孤獨的隱秘與自由的想象。站臺,就像一個渡口,因承載著焦慮、欣喜、失望、急躁等情緒而被賦予了重大的意義。每一個平靜的個體在普通的站臺上,都涌動著內心的波瀾,而生命的意義由一個個站臺的瞬間組成。醫院這個冰冷而又嘈雜的空間,因一個神經錯亂的年輕流浪者的存在和醫院門口醫鬧的發生,展現了人際關系的扭曲,營造了一種冰冷而機械的氛圍。“醫院仿佛一個負能量的收集場,見證著肉體的冬季、生命的負數、人性的幽暗。”其中有醫患關系的思考,病人與親人關系的分析,還有走廊上人們的心理把握。原來小區附近的土菜館紛紛變成了藥店,在作家看來,既是全民重視健康和養生時代來臨的表現,又引發了醫療體制改革、醫保等管理層面的系列問題及其思考。關于房間,作家在其中展開無邊無際的想象,一個房間里一個女孩在讀異鄉男友的來信,一個房間中一對父母在爭吵,一個房間里的老人正在死去,一個房間里住著寡居的老男人,一個房間里住著一對走路都生怕踩死螞蟻的老人。這些房間里折射出不同個體的生命形態,也體現了作家對生命存在和價值的不同理解。
作家善于從日常生活中攫取富有戲劇性的生活場景,以點帶面,從不同側面呈現一個城市小區的生活形態。林蔭道上一個精神有些失常的保潔員,手上抓著掃把和鋁制簸箕,胡亂指著人,信口開河地嘟囔著誰也不明其意的話語。一個烤紅薯的人,有著黝黑的皮膚,變魔術般從大鐵桶的爐子上取出一個個外皮焦黑、內里鮮黃的紅薯。沿街叫賣的小販,將商品攤在一輛即將報廢的小車上,用一個大喇叭循環播放騙人的廣告。寒冷的冬天,有家長倚靠在電動車上,有家長站著低頭看手機,彼此沒有交流,等待著孩子放學出校園。一個頭發謝頂、兩鬢斑白的老人石膏一樣站在窗前,手里夾著香煙,煙灰落在窗臺上,當煙頭的溫度傳遞到手指才猛地醒悟一般將煙頭彈出去。賣豬肉的年輕女店主,嘴里叼著煙,拿刀的手在麻利地洗牌、抓牌。漂亮的女市場管理員,穿著淺色的連衣裙,脖子上掛著一根項鏈,裸露的手臂交叉放在腿上,十指扣在一起,像一個給人寫生的模特,一動不動地坐著。這些城市生活中的日常圖景,表面上看傳遞著世俗的人間煙火氣息,但從深層來看,是作家對城市生活個體生存狀態的反思與理解。一個個戲劇性的生活場景,在作家偷窺的鏡頭之下,形成蒙太奇的效果,既有個體生存的表現,又折射了作家穿透世俗表層的內在努力。
作者以城市小區暫居者的身份,寫這座城市的街道、建筑與人,既煙火氣十足,又充滿現代城市的活力。老舊的建筑、城市的落日、巷子的店鋪、鮮活或緘默的個體,構成了這座城市的表征。作家把城市分割成無數文本,用詩人的眼睛去體認一個面目模糊的時代,因此生發的情緒如同這個城市一樣復雜:有現實生存中的疲憊和生命的流逝,有面對物質化生活的傷感與疏離,有對庸常生態和時下普遍精神狀態的感知與思考。
二 城市個體的生存境遇
江西作家的城市書寫沒有構建宏大的城市歷史與人物心靈史的野心,而是扎扎實實落在自己生活的空間,用自己的生命去體悟世俗的城市生活,捕捉個體的生存境遇。王曉莉的散文善于從城市日常的世俗生命狀態中攫取一些微小的場景或鏡頭,用自己生命的體溫去觸摸世界,展開思與詩的對話。無論是衛生間的螞蟻、路邊行道樹的旁逸斜出,還是老姜和他那輛騎了幾十年的自行車,都帶給讀者精神澄澈、春風化雨的感覺,引導人們進入一個向善向美的境界。《高度近視的人》中高度近視的鄰居老鐘伯伯,一句“我反正不喜歡戴眼鏡。所以每次看我老婆,都覺得她還蠻漂亮的”,便喚出夫妻之間的樸實溫暖,與“他每天蹬著一輛自制的帶拖斗的小車,把妻子送到百貨大樓后面的小街上”的圖景相映成趣,令人動容。而《茶味》中嗜茶如命的父親,唯一一次沒有泡茶,是因為弟弟過世,從父親和子女一脈相承的喝茶氣質中,作家看到:“血脈,在一杯茶里,在一個人喝茶的樣子里,從來沒有斷流過。”《彎人》中,“不知命運為何要懲罰他”,“讓他成了一個彎人”,這些散文上面寫的是城市個體的世俗生活,底下涌動的卻是一種別有意味的情感波瀾。這些情感不只捕捉人物瞬時的“情緒”,更重要的是觸摸城市個體的命運,輔以詩意的場景敘述,別具淡遠的回味。
阿袁擅長書寫那些藏身于大學校園里簡衣素食或風姿綽約的各色女性的生活方式和情感狀態,以及一些城市女性身上所表現出的不那么典型的知識分子特征或女性特征。她們是高校教師中的異類,傳統象牙塔里的闖入者。也就是說,阿袁將目光聚焦于城市知識分子的俗雅對撞及其帶來的反應。其身上的風雅、清高、節制甚至做作遭遇飲食男女的風情、俗趣、親和與恣意,在阿袁的小說中產生一種有趣的張力。在其小說的個體身上,一個形而下、一個形而上,代表人的兩種需求,或者完整生活的兩個方面。俗趣與日常生活和人的感官享受有關,具有物質性;風雅與人的精神生活有關,與道德倫理的規訓和文明的浸潤有關。二者在城市世俗世界的參差對照和沖突,進而形成活色生香、妙趣橫生的小說空間,其間又蘊含淡淡的哀愁和悲涼。小說《師母》著重描寫了高校教師群體的工作、家庭生活,通過教授們的職場沖突、家庭婚姻糾葛,深深透見出高校生態圈對普通人性的壓抑,以及婚姻生活對知識女性的束縛。其筆下的眾多女性,身處高知的文化圈層,無所不用其極地通過捍衛婚姻,來捍衛自身“城主”的地位。師母莊瑾瑜,表面上力行著“比翼雙飛”的婚姻生活,背后卻耽于丈夫的性冷淡以及類似于出軌的自瀆,在與女學生的“和諧”中捍衛生活的圓滿;閔師母以“堅壁清野”方式,直接拒絕閔教授收取女學生;上海的楊師母同樣區別對待男、女學生,在諷刺譏罵中將女學生擊退;師母鄢紅雖然不露聲色,但在與女學生馬驪的相處中,仍舊通過內心的敏感、忌憚和恐慌表現對自身婚姻的捍衛;更有甚者,作為研究生的呂小黛,深諳作為女性的優勢之道,試圖利用性別手段來魅惑導師以換取讀取博士的機會。作家立足城市女性的生存狀態,又從文化層面伸入歷史傳統的一面,透過她們婚姻生活的本質,分析其身上的傳統價值觀和現代女性的追求,表現了作家對知識分子當下生存困境的深刻反思。
王蕓近來的小說注重在城市日常生活的世界中,表現城市底層的世俗狀態,書寫他們的生命體驗與追求。她的小說并沒有展現城市高樓、購物中心等奢華的一面,而是將目光投向城市的褶皺之處。其筆下的個體生存沒有懸浮在城市的上空,沒有欲望世界的絢爛繽紛,也沒有底層空間的愁云慘霧。他們的人生在城市的皺褶中行走,有隱忍,也有不甘,有欲望,也有惶恐,有殘酷,還有些許短暫的溫情與暖意。《薇薇安曾來過》的主人公是一位居住在城市的中老年女性,喪偶、女兒出國、獨居構成了她的生活常態。除了身在國外的女兒素素和關系親近的長輩張姨,主人公的日常生活由一只叫薇薇安的暹羅貓陪伴,她將對亡夫的情感傾注在這只貓身上。張姨物質生活無憂,有孝順的子女,但最后還是孤身一人離開人世,這隱約預示著主人公的未來。作者以這些城市個體的情感,編織起主人公的生活框架,里面被無法疏解的孤獨感、情緒困境,以及濃濃的溫情填滿。在《異向折疊》中,小強媽因為孩子得了怪病,躲在醫院的廁所里痛苦不已,而外面高聳的御風大廈正在爆破拆除。吳玥帶著女兒租住在學區房的陋室里,剛簽了一年的租房合同,不料房東轉頭毀約,要求她們搬出去,因此她和女兒只能暫時住在快捷酒店。李大嘴為了照顧父母,一家人窩在老房子里,后因拆遷,大哥和二哥前來索要賠償款,三兄弟因為錢不歡而散。這些城市個體因為生存、利益,構成了當下城市空間的復雜與生動,讓讀者感受生命的刺痛、隱忍與掙扎,殘酷而又不無溫情。
三 城市欲望在倫理中的掙扎
考察作家筆下的城市書寫,關鍵視其是否抓住了城市的本質。1990年以來,在邱華棟、何頓、朱文、衛慧等筆下,城市呈現欲望化的癥候。欲望化,幾乎成為我們今天解讀城市文學的一個通用符碼。張頤武等指出:“今天的中國都市既是文明的消費中心,又是文明的消解地——那里活躍著人生的各種欲望。都市,那是欲望的百寶箱,欲望的燃燒爐,欲望的驅動器。”[3]顯然這是西方后現代主義消費文化影響下對城市的一種批判性解讀。在很多當代作家的筆下,城市要么是物質化的欲望,要么是身體化的欲望,每一個城市都是制造欲望、消費欲望的中心。但是,江西作家并沒有真正去書寫城市欲望的表征,而是注重表現個體的倫理和價值觀念與欲望和誘惑之間的沖突。小說沒有專注于在文化層面表現城市的內涵,而是著重表現城市個體在精神心理層面的掙扎,內中貫穿的是一種正能量的人格魅力。陳世旭在《邊唱邊晃》中,以青年作家何為的性愛成長為主線,通過描寫其與三位女性知識分子的愛情故事,展現了文人知識分子如何從美好的愛情想象墮落至欲望的瘋狂著魔。何為本是一個“畏懼”女性的青年作家,在他遇到長相頗似林黛玉的女記者趙響后,開始了對一個女性的喜歡與幻想。然而,趙響卻是一個身心皆不自由的人,出于對自己前途的考量,她妥協于名利金錢、受控于楊中正。最終何為與趙響的愛情如鏡中花、水中月,虛空一場。如果說趙響讓何為體會到了愛情,那么猴子則是何為的性啟蒙者。一頭齊耳根的短發,一身牛仔服充溢著年輕女性的活力,仿佛她的一生都將處于動態中不得停歇。她使何為告別了身體的單純,進入了性愛的狂歡,她像一堆火,灼燒了何為。當猴子回到自己丈夫身邊,剩下的便是空虛的何為。這是一個開放且大膽的女性,她游走于男性之間,使自己成為一個賞玩男性的主導者。而姚虹的存在則給何為以清醒,在與姚虹一次大膽且無愛的性行為后,何為開始意識到自己生活的無意義與精神的極大空虛,為了讓自己掙脫現實和心靈的泥淖,何為選擇投身于救災及寫作,最終在秦友三的幫助下實現了自我主體意識的回歸。對于何為而言,三個女性都是城市欲望的對象性符號,如果說趙響是何為在愛情上的啟蒙,那么猴子和姚虹則是他遭遇愛情失敗之后的欲望放縱。他一方面在和女性的欲望瘋狂中抵達狂歡;一方面又遭受來自自我內心深處的倫理鞭撻,最終在秦友三的精神感染下找到自我存在的生命價值。
在陳蔚文的筆下,城市欲望不是赤裸裸的性欲,而是深入城市生活的內在肌理,表現為大時代下的微觀欲求。“比起天馬行空的發達想象,我更依賴瑣碎、夯實的日常。”[4]日常生活的世俗欲求,意在打破小說敘述的邏輯性,通過一系列似閑非閑的世情畫面,表現城市的生活樣態。中篇小說《征婚》中的劉美琴遭遇三個男人,一個是老實本分卻有技術的黃大運,一個是小氣而又有些文藝范的秦愛國,一個是不靠譜卻又出手大方的熊桂林。劉美琴最終選擇了熊桂林,在結婚登記后,卻遭遇騙婚——熊桂林消失,劉美琴最后倒在了病床上。劉美琴的征婚史透過一系列的日常生活亂象,呈現了城市女性的世俗欲求與價值取向的尷尬。
中篇小說《葵花開》中,身在廣州的鄭慶為如何妥善安置東北老家寄來的三床厚棉被煩惱不已,一邊是廣州小家的促狹空間;一邊是老家母親的拳拳愛意。南方的暖與被子的厚,構成了鄭慶這對小夫妻的日常生活之困。被子的困擾還沒有解決,雙方家長準備來廣州又制造了難以調和的矛盾。岳父母先來,購物、買菜、陪同外出塞滿了鄭慶每一天的生活。在逼仄的生活中,他遇到了東北老鄉阿唐。阿唐為他下廚,還幫他把飯盛好,阿唐的貼心舉動讓他從逼仄生活中暫時解脫。然而,生活總要繼續,在妻子和岳父母反對鄭慶母親來廣州時,鄭慶接到母親患胃癌的電話……一系列的日常生活細節,構成了鄭慶與妻子的現代城市生活場景。這對夫妻間的價值、生活觀差異以及兩個家庭之間的緊張關系等,也是當下許多家庭的真實反映。作家自言:“我更愿關注那些幽微的、普通的世情,當然不止于表現可見的那一面,還要去再現不可見的那一面。”[5]宏觀的城市圖景和消費景觀不在陳蔚文的關注范圍內,她將目光投注于城市的細部,透過一系列瑣屑的事物來表現城市內在的世情與生命。
中篇小說《錦衣》以上海這座城市為空間,圍繞人類基本生存需求中的“衣”這個中心,通過描寫外地女孩呂美紅的租房經歷,折射個體在上海都市文化空間下的物欲沖動與內心抉擇。呂美紅眼中的上海是一座充滿理想和欲望的城市,她向往住上“潔凈、現代”的房子,穿上“精致、華麗”的錦衣,享受著“氣派、優雅”法桐映襯下的空間氣息,但呂美紅所面對的現實是:住在“價格難以承受”的出租房里,穿著陌生人留下的“勉強合身”的衣物,過著與法桐的優雅截然不同的生活。出租屋衣柜里前任女租客留下的衣服,成為呂美紅對上海這座城市的物質欲望的憑借,也影響著她在都市是去是留的選擇。
陳蔚文無意去表現城市欲望化的生存本相,也不是觀念化地去追求欲望的哲學意味,而是透過一系列瑣屑卻富有煙火氣息的世情書寫,導向一個帶著自身體驗的生存理解與個體存在的感覺。她一面連通城市生活的世俗欲望;一面連通帶著個人化體驗的心理或精神空間。
總體來看,21世紀以來,江西作家在感受城市現代化大潮中,書寫了一系列城市個體。生活的真切感受,個體的生命存在以及精神和心理層面的困惑、掙扎是江西作家著力打造的城市文學重心。這些作品基本呈現了一個后發現代化的省份作家關注下的城市圖景與生存狀態。作品往往以散點透視的方式,伸入城市的毛細血管,聚焦于生命個體的城市生活,表現他們的生命形態與心理狀態。相對而言,這些作品也存在一些不足與缺陷。
首先是小說的歷史性缺失。小說往往攫取一些城市日常生活的片段,或者一些生命個體的生存狀態,表現他們的生命體驗與感受,卻在小說的時間意義上表現不夠。時間意義上的城市書寫涵蓋了城市的歷史記憶、當下現實和未來想象。這種書寫把城市作為一種歷史生成物來看待,它在歷史的長河中不停地變化和沉淀,形成了自己獨有的城市精神和文化記憶。例如,王安憶的《長恨歌》就在歷時的意義上書寫了上海這座東方大都市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它曾經是“冒險家的樂園”,是每一個弄堂兒女繁華夢的誕生之地;而“現在”,昔日繁華的上海試圖重拾過去,但是一場謀殺斷絕了這種沒有未來的懷舊想象;《春盡江南》作為格非“江南三部曲”的終篇,在當下現實中思考人類的烏托邦問題,思考城市人的精神歸宿。這些作家對城市的書寫富有歷史的縱深感,但是,目前大多數江西作家的城市文學作品局限于當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介入了日常生活,卻缺少了歷史意識。對于大部分江西作家而言,由于江西經濟發展的相對遲緩,鄉土經驗相對厚實,他們往往能在鄉土創作上具有一定的歷史優勢,然而在城市文學的發展方面則顯得歷史的厚度不足,更多的是城市日常生活的真切表現。優秀的城市文學應該寫出一座城市特有的精神氣質,其中包含特有歷史記憶下的城市文化傳統。
其次是城市空間的獨特性表現不足。空間層面上的城市書寫主要凸顯城市的地域屬性,它不僅停留在對城市民俗風情和歷史掌故的描繪,也包含對城市特有的空間經驗的捕捉,以及對城市精神內核的把握和表達。江西既有的城市文學普遍缺乏城市的地域屬性,導致文學中的“城市”成為面目模糊的存在。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當下城市快速發展和網絡文化廣泛普及導致各個城市在地理空間和文化空間上的同質化;另一方面則是作家對城市精神把握不足、區域文化知識欠缺、細節描寫功力不夠。相對而言,一線城市的一些作家,通過其鮮明的區域屬性表現了該城市的精神形態。在金宇澄的《繁花》中,滬生的家住在石門路上的拉德公寓;小毛常提到的長壽路、西康路路口的大自鳴鐘;阿寶和貝蒂在屋頂望見的圣尼古拉斯東正教堂;姝華所住的南昌大樓;三人時常去排隊購票的國泰電影院;等等,這些地理景觀既是故事的背景,也是故事的重要構成,合力組成了半個世紀來的上海圖像。賈平凹筆下的西京(西安)深入城市的毛細血管,文化古都中的美容館、茶莊、菜市場等體現了城市的煙火氣與歷史韻味。而在一些江西作家筆下,城市的特質并沒有隨著人物的活動呈現出來,而是提供了一個人物生活的空間,并非文學或文化意義上的空間。在理想意義的城市文學中,不管是公共空間還是私人空間,都不僅是“物”,同時也代表著“精神”,它們構成了不同城市的本質區別。因此,作家筆下的城市應該具有獨特的精神氣質,獨特的文化魅力。
江西城市文學的最大成就在于表現了“人”。在城市生活的場域當中呈現世俗的生活空間,個體的生存空間,他們的生命形態以及他們在欲望與倫理之間的困惑與掙扎,是江西作家用力最深的地方。當然,“真正意義上的城市文學應該是這樣一種存在:它植根于中國經濟和社會轉型中的城市文化,通過繪寫現代城市景觀,來展示現代人在城市中的生存狀態、文化性格,反映城市的歷史和文化記憶,表現城市情緒和城市意識,從而顯現出豐富而獨特的文化與美學內涵”。[6]可見,對于江西本土的作家而言,一方面需要注重對城市書寫的歷史文化傳統的挖掘,將城市和城市中的個體置于一定歷史文化情境當中,去找到人的生存密碼;另一方面,要立足城市空間的文化場域,著力打造城市生活的日常圖景,將城市的文化特質與個體的生存狀態緊密融合,真正將城與人的命運完成一次互文的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