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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贛鄱大地的文學追求

第一節 鄉土文學的詩意執著

作為革命老區和農業大省的江西,鄉土創作是江西文學的重鎮。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使江西的文學創作進入了新的歷史時期。隨著《星火》的復刊和《百花洲》的創刊,江西的小說創作也在改革新風中率先崛起。宏觀上,江西鄉土小說創作與全國范圍內的鄉土小說創作步調一致。從政治上的撥亂反正、經濟上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到市場經濟的推進、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江西當代鄉土小說都有反映和折射。陳世旭的“小鎮系列”小說,宋海青的《馕神小傳》及傅太平等人的作品寫出了新時期初鄉村世界的變化和人們觀念的變遷。熊正良、丁伯剛等以先鋒的藝術精神走入江西文壇。進入21世紀以后,陳然、樊建軍、吳仕民等,開始從生態與發展、傳統生活方式與市場經濟、底層命運與城鄉發展等維度,聚焦當前社會發展的一些現實問題和人的觀念變化創作了一系列作品。李伯勇、劉華等的一些作品立足江西鄉土,在歷史的鏈條上追索人性與鄉土文化的復雜。江西當代鄉土創作進入了多元共生的狀態。微觀上,從新時期到新時代的四十年,面對經濟機制、政治語境、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的巨大變化,江西鄉土小說緊跟時代變革,立足地域文化,講述江西本土的經驗和故事。因此,回顧四十年來的江西文學創作,基本與中國當代文學的進程同步,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奏出了自我的旋律,與全國各省市的文學共同組合成當代文學的交響曲。歷史時段的分期,體現了江西文學創作思潮的一定節點,也呈現了江西經濟文化發展的具體狀貌。實際上,不同作家的創作,并不按照時間的節點來區分,而是在不同時期互相滲透,從而形成自身的創作個性。因此本書努力將江西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的鄉土創作視為一個整體,考察其中不同的敘事維度及其創作倫理,較為全面地把握作家和創作思潮的關系,并呈現江西鄉土創作的成績與不足。

一 鄉土變革的現實揭示

對于江西這樣的傳統農業大省,其身上的文化重負決定了每一次變革的沉重。每一次現代改革的推進,新時期以來的鄉土創作總能感覺到歷史巨輪松動的嚙合聲。陳世旭等作家立足鄉土社會變革的巨大轉型,感受鄉土社會的生活變化,揭示了人們在生活和心理層面變與不變的沖突矛盾。其中有農業體制的變化而帶來人的觀念和行為方式的變化,有因為經濟發展而帶來自然和人際關系的惡化與危機,有城鄉關系松動后農民入城尋找生活出路的精神狀態,還有鄉村世界留守兒童等問題的現實關照。作家往往采用現實主義的手法,貼近鄉土世界的真實,書寫紅土地上的生存與發展。

對于陳世旭而言,經營多年的“小鎮”,既有江西小鎮典型的傳統農業文化特征,毫無疑問會承襲傳統鄉村質樸、保守、愚昧的文化基因,又有在改革的工業化進程中感染現代欲望帶來的躁動與不安。這個獨特的人文地理意象使之成為江西生活乃至整個中國社會文化的縮影和象征。小說既有鄉村世界的封閉性又有時代變革帶來的生動性。

《小鎮上的將軍》抓住將軍在小鎮上的三個細節,注重把握歷史變化帶來的傷痕與反思。在小說中,將軍喝令一個炊事小兵按口令跑,在醫院中幾乎棍打耍無賴的鎮長夫人,不顧禁令,支持和組織全鎮人民開展對周總理的悼念活動。這三個細節既體現了將軍身上的正氣凜然和人道主義精神,又折射了鄉村世界生活的閉塞和寧靜。小說《驚濤》,以春甫、秋霞、胡月生、鄢鳳求四個青年農民的生活狀態和心理世界的變化,呈現了農村世界的改革生活變遷。這些著力刻畫的人物既有靈魂的沖突,又有生活的直接感受,折射了一代農民和鄉村世界的生活狀態和心理世界。此時的創作在時代傷痕表現中透出強烈的政治情懷與人文情懷。

《將軍鎮》以小鎮20世紀7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的生活為背景,在勾勒小鎮人的矛盾沖突中,揭示人們在歷史嬗變中觀念、心態的發展與變化。陳世旭在談到《將軍鎮》的創作時說:“需要說明的是,使我有勇氣將書寫出的最大原因,是為小鎮和小鎮人的命運或歌或哭、或喜或憂的固執的沖動。”[1]他以人物志的方式,采用中國畫散點透視的構思,以一系列人物來結構全篇,從插隊知青、下放干部、發配將軍,到工作組長、大隊書記、小鎮鎮長;從宣傳隊長、民間藝人、酒店老板,到地區專員、政協委員、縣委書記,雖然各色人等的身份不一、性格不同、生活各異,但是在他們每個人的人生故事中,歷史都留下了痕跡。全書沒有中心人物,沒有主要情節,每個人的人生故事構成了小鎮歷史的一點、一片,從而連綴成小鎮社會變革的現實圖景。

鄱陽湖是陳世旭文學想象的精神原鄉。《鄱湖謠》以“夏夜”“秋風”“冬歌”“春訊”四個部分組合而成,融入一段段的民謠、故事,與故事中的人物遭際扭結在一起,敞現出鄉間大地的詩意與感動。《立冬·立春》前半部講述的是退休教師何教授帶領何谷村人從廣播宣傳,到選民投票,再到統計選票,進行村委會選舉的故事;后半部“立春”描寫的是留守鄉土的何來慶在村小教書的情景,困窘的教學條件、頑皮的鄉村學生、枯燥的日常教學一一呈現。作家在城鄉二元視野下,書寫了現代城市對傳統鄉村的誘惑,“何谷村已不是先前的何谷村,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剩下老小”,城鄉物質生活方面日益增大的差異加速了人們對鄉土的逃離。同時,隨著當下經濟社會的發展和國家“三農”政策的落實,作家捕捉到鄉村世界新的變化。招商引資、旅游開發、生態養殖等項目在鄉村世界一一變為現實。何教授帶來的新變和何老師堅守鄉村小學,體現了作家在持守一份文學的沉重與溫暖中,敏銳地感知紅土地上的變革。

陳然的小說更關注個體農民進城后的精神狀態與心理世界。小說集《幸福的輪子》中,主人公大都是勤勞、忠厚、本分的農民,時代的變革、生存的焦慮驅使他們到城里尋找生活的出路。他們雖有命運的哀嘆,卻不怨天尤人,善于從艱難中尋找生活的出路,從卑微的境遇中發出歡樂的笑聲。《幸福的輪子》是一對農民夫婦進城打工,拉板車。《親人在半空飄蕩》寫的是最艱辛的轎夫生活,但作家沒有鋪陳他們生活的愁云慘霧,而是表現他們在艱辛中有自己的樂趣,在屈辱中堅守著自己的尊嚴。長得嫵媚的妻子為丈夫健全的體魄而自豪,苦重的生活并不能阻礙夫妻之間簡單樸素的恩愛。《我們村里的小貴》寫的是一個農村的手藝高超的磚匠,他的手藝活干得特別出色,但弱點是特別好“色”,從而上演了一出情感悲劇。小貴因工傷被截去一條腿后,通過學會編織毛衣,很快又贏得了城里女人的歡心。透過這些來自鄉村的生命個體,我們可以感受到城鄉關系松動后農民進城的心態與生動的社會世相。

農民進城后留守兒童的問題,是溫燕霞的小說《半天云》關注的重點。小說全方位地描寫了鄉村留守兒童的生活狀態,塑造了一群個性鮮明的農村留守兒童形象。父母外出打工后,虎軍、夢圓、夢美、小滿、南瓜、多多等留守兒童,無一例外面臨著種種關于生活、成長方面的困惑和難題。《半天云》以犀利的眼光,敏銳地觀察到鄉村情感鏈不斷淡化甚至流失的情況,深刻揭示了一系列中國農村留守兒童的心理問題和生存教育問題。

市場經濟帶給鄉村世界發展的活力,也帶來了人的異化。樊建軍的長篇小說《誅金記》通過設置一個似乎長不大也不愿長大的敘事者,打破一般的世俗認知邏輯,講述了關于黃金神話的寓言,描繪了被財富完全異化了的當代人的可怕命運前景。一個鄉村的啞巴,無意中在深山里發現了金礦,自此,整個水門村的人都瘋狂地陷入了淘金、爭奪財富的行動之中。政府開始控制和管理金礦后,人們無孔不入的黃金走私使政府控制力完全失效。整座山很快被挖空,那些發了瘋的貪婪追逐黃金的村民們卻開始一個個死于非命。水門村不但沒有發達,反而破敗了。小說在一個變形的荒誕世界中呈現了人們的生存危機和精神異化,揭示了鄉土世界在財富大潮下的悲劇命運。

這些鄉土書寫真實地呈現了從新時期到新時代來鄉村世界的變化。無論是早年的政治情懷,還是當下的問題揭示和人文沉思,都體現了文學對現實世界的真實關注和參與現實的真誠。

二 鄉土江西的詩意呈現與守望

江西獨特的地形地貌,有名山、大湖、長江,使其得天獨厚地擁有現代人賴以棲居的詩意空間。在這片詩意大地上,有厚重的傳統文化、紅色文化、綠色文化,天然生成江西文學獨特的想象世界,也為當下社會提供了守望鄉愁的詩意寄托。地域文化的詩意書寫,需要作家對厚重文化的駕馭,更重要的是作家對家園的詩意體味和守望。熊正良等作家越過現實生存的臨界點,走進紅土地的文化空間,書寫鄉土江西的神韻。

熊正良的“紅色系列”包括中篇《無邊紅地》《紅河》《樂聲》《紅薯地》《飄香松林》《紅蜘蛛》及長篇《閏年》等。他側重的不是地方風情與民俗的炫耀,而是通過逼真的寫意與夢幻的靈動,構建了一個渾厚的帶有紅色野性的生存之夢。這些小說在自然與人性、男人與女人、暴力與愛情之間徘徊駐足,幾者相互交融,呈現的是似夢非夢的混沌狀態。他無意傳達一種或諸種理念,也無意駐足現實的殘酷,卻在濃濃的神秘之色中尋找紅土地的精髓。紅貍子“碰見我們都用玉紅色的眼睛朝我們笑”,“狗們非常神氣地坐在他身邊”(《紅河》),“狗們并不驚慌,人們到了跟前還沒亂陣腳”(《樂聲》),花爪“左眼里神采飛揚卻又不東張西望,用力但是茫然地盯著前方”,而烏鴉則“從容不迫地在釅紅的地里踱步”(《紅薯地》),還有躍動于“無邊紅地”的黃鼠狼、棲身于“紅河”畔的紅貍子、往來于林間和村舍的“樂聲”不絕的八哥,還可看到共同躬耕又互相斗毆于“無邊紅地”的黃牯和黑牯,進出“紅薯地”的花狗及“閏年”里幽靈般游蕩的棕黑色大狗,等等。這種人格化的描寫手法,透顯出作家對自然的尊重。作家將自然人格化,人性自然化,自然與人性融合成一個混沌的神秘世界。

自然界的生生死死在熊正良的筆下似乎顯得殘酷、神秘而富有詩意。在這紅色如血的土地上,卑微的存在與生命的偏執并立,原始的欲望與神秘的意念共生,精神的麻木與生命本能的沖突同存,生命力的宣泄與生命本身的卑微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透過這些宿命之夢,你能了解他們的生存與時間、死亡與命運的關系。小說以虛構的方式對幾千年來在紅土地上生存的農民們的普遍生存狀態進行寫意式的表現,將屬于生命的整體性、豐富復雜性和神秘混沌性,融入不斷輪回重復著的紅土地上的生活,力圖書寫出這片紅土地的精髓與神韻。

傅太平的《小村》等系列小說以平和沖淡的筆調敘寫著小村發生的故事。他筆下的贛西大地顯得甜美、溫馨、和諧,連同鄉土風俗、民事物象都染上層層暖色的詩意,但透過一幅幅鄉村風俗畫和風情圖,感受到的是陣陣灰色的悲涼和苦澀。一個外地的瘋子來到小村,村里東家送飯、西鄰拿菜,寧肯自己吞咽涎水也要讓瘋子吃上糖水雞蛋。然而這種甜美封閉的鄉村傳統,在快速發展的現代社會并不可能持續。寡婦玉蓮為了再次成親,必須離開兒子回娘家,熬上兩年以示清白;一個人忙碌著滅鼠的有華,只能沿著村里唯一通向外面世界的土路離去;承受了小村人們諸多恩惠的瘋子,最后也不得不從這里出走。作品中傾注了作家對農村生活、農民命運的獨特感受和藝術匠心。

李志川的小說大都以一種風俗志的記敘方式,描繪了一幅幅鄱陽湖地域風情圖景。民風淳樸的牯牛鎮、帆影點點的都湖風光、水上人家的無常人生,全在李志川的筆端匯集。作家通過一些極其平常的細節和鄉里民俗,以清麗淳樸而又充溢著濃郁鄉土氣息的筆觸,書寫了唱戲的、做豆腐的、接生的、討飯的、殮尸的等的生活,體味他們可貴的人間真情,古樸的人生世態。

樊健軍樸素而真誠的筆下,是一系列浸透著鄉土記憶的鄉村生活圖景和人物。他的短篇小說集《水門世相》散發著濃重的生活氣息。在水門這個獨特的生活空間里,有身高不過三尺的侏儒,石女羅鍋,眼瞎的、腿瘸的、耳背的人,長著兩顆腦袋的女人;有下三爛的賭徒酒鬼、騙子無賴,像種豬一樣活著的英俊男人,成天追逐男人的花癡;有裝神弄鬼的神漢巫婆,也有性格怪異的穴居者;有有潔癖的盜賊,也有靠紙扎活著的手藝人……他們既有謀求生活的小智慧,也有男歡女愛的純樸愿望,既有簡簡單單的人間溫暖,也有復雜各異的辛酸孤獨。作家透過這些鄉村生活世相和生存智慧,骨子里卻是在一個深厚的文化土壤中表現鄉土社會的倫理文化。

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的程度,人們開始反思人與自然的關系。吳仕民的《舊林故淵》將濃郁的鄱陽湖風情與曲折的湖村人尋求發展的故事融合在一起,展現了一個漁村在改革開放后從片面追求經濟發展到回歸生態文明的歷程,在鄉土江西的詩意呈現中完成了文化鄉愁的守望。

作品以陶淵明詩歌中的魚和鳥為意象,用首、頸、肩、胸、腹、腿、足這些人體部位為篇名,以破解“五寶歌”的秘密為線索,貫穿了天姑湖圍湖造田以來的20多年歷史,再現了鄱陽湖人民走過的悲壯艱難的歲月,展示了水鄉發生的滄桑巨變。小說描寫了一個美得讓人心醉,名叫錦鯉的千年傳統村落。村子坐落在一個大湖的半島之上,三面環水,村后有不高的魚尾山,還有綠色的樟樹林。村子里的人聚族而居,靠湖吃湖,世代以打魚為生,過著類似桃花源的生活。但在“大躍進”期間,為打糧果腹,要圍湖造田。圍堤從村子穿行,使村子像一條被攔腰斬斷的大魚。圍起的土地上,矗立起許多工廠,廢氣沖天,污水入湖,不僅使湖中的魚蝦變少甚至難以食用,而且連人的生存也受到威脅。小說以歷史發展的眼光,將現代意識融入傳統村落的保護和發展之中。當人們一味追求發展,而不顧自然規律的約束時,作家集中書寫人們心理層面的沖突與困惑。為了圍堤要拆遷祠堂時,無一人愿意上去揭瓦。“每揭下一片瓦,就像將魚揭下一片鱗;每取下一根檁條,就像把魚卸去一根骨,許多人便覺得自己身上被剮下一塊塊皮肉,被抽去了一條條筋骨。”作者將人們的內心痛苦與自然的世界相互融合,既有鮮明的地域文化,又有豐滿立體的人物形象,體現了一定的自然倫理與人文情懷。

作者將建設新時代鄉村、人類生存發展等當代命題與新文學寫作的有機融合,鋪開了一個漁村自“大躍進”以來,從片面追求經濟發展到注重生態保護的歷史畫卷,追問靈魂安放和鄉愁守望的永恒命題。作者將書中的鮮活人物、曲折故事、詩意表達融為一體,著力描摹人類在面臨前所未有的發展危機時的心靈掙扎和自我救贖,深入思考人類在處理自然生態與社會發展關系時的矛盾沖突和理性抉擇,體現了保護傳統村落、推進鄉村振興的理念。

三 鄉土情感的疼痛與焦慮

世俗的世界有世俗的活法。鄉土世界卑微的人物、卑微的靈魂、卑瑣的境地,沒有鄉土原始野性的勃發,而是踏踏實實行走在堅硬的紅土地上,不無偏執地信守他們鄉土的生存理念,感受情感的疼痛與焦慮。

劉偉林的小說《桃紅李白》沒有驚人的情節,只是一個非常傳統的婚姻愛情故事演繹。一男二女的愛情敘述,關注的只是鄉村世界中組構家庭的努力和所遭遇的一系列無法撇去的命運糾葛,愛情在神圣的鄉村世界顯得過于奢侈。艾勝男因為不愿按照父親的意志與兒時定親的魏招弟成婚,在高中畢業之后與自己的同學蕓香結合。然而,魏招弟始終生活在欲嫁給艾勝男的執念之中。為了能夠天天看到艾勝男,也為了內心的報復,她嫁給了同村的艾姓青年,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和一生的幸福;為了阻擋勝男實現當民辦教師的愿望,招弟寫匿名信加以阻撓;為了和勝男一比高低,不惜債臺高筑也要像勝男一樣蓋房子。但是勝男在家里的房子蓋到一半時,因為想著如何應對招弟,出了意外車禍失去了一條腿。事情發生后,招弟停止蓋房,與自己的愛人離婚,決心要到勝男家照顧其生活。離婚之后的招弟,回到自己的娘家,最后竟割脈而亡。而勝男的一生,始終生活在兩個女人之間,他無所適從,更無從選擇。這種處境的尷尬,足以讓他一生都無法脫離婚姻愛情的巨大陰影。整部小說沒有猙獰的欲望沖突,沒有赤裸的性欲呈示,而是書寫鄉村世界夢里夢外的艱難選擇與執著追求。作家只是在安分守己地守望鄉土的文化體驗,真切地體悟著鄉土世界的情感糾葛。小說意在表明,對于鄉土世界而言,愛的浪漫與圣潔,往往只是一種想象的奢侈,更多的是婚姻家庭關系的維系。作品只是按照鄉土世界的倫理關系,樸樸實實地書寫婚姻、情感的沖突與執著。

小說的人物,一切都是按照鄉土的倫理理念來實現自身的尋夢殉夢。招弟只身照顧癱瘓在床的公公,任勞任怨借錢建房,心里想著青梅竹馬的勝男卻沒有破壞他的家庭,這一切體現的是鄉村世界的孝義人倫以及從一而終的傳統倫理。勝男,無法拋棄和蕓香的相互廝守,也無法從內心真正舍棄招弟的苦苦相隨。他無法在二者之間作出選擇,更多是鄉土倫理的約束或者是自覺歸依。他選擇蕓香合情合理,在招弟的窮追猛跟下又默默地產生下輩子要娶招弟的念頭。面對招弟的苦心追隨,他心生恐懼與憂慮,又對招弟離婚之后的割脈自殺不無懺悔與同情,這些都是鄉村世界千年延續的民間倫理所致。鄉村世界正是依靠這種倫理思維的寬容與狹隘、憐憫與仇恨產生了豐富而實在的生存圖景。

在丁伯剛的筆下,鄉土世界的焦慮,尤其是異鄉人的感覺,卻是以一種心理思辨的方式呈現出來。早在20世紀80年代,作者在《天問》《天殺》中,以率真而又激烈的方式,觀照人性與親情在道德和心理層面的表現,文本透出來的不僅僅是人性的掙扎和道德的譴責,而是令人難以承受的情感焦慮。當讀大學的馬元舒在學校里見到手里提著一捆散發著刺鼻臭味的網豬繩索的父親時,他“捏了一手的汗濕,渾身發抖,舌頭僵直,說不成話”。他害怕同學們的嘲笑,因此面對自己的父親親熱地叫了一聲“伯伯”。父子之間的親情,與馬元舒身上的世俗情感,產生了極大的沖突。他恐懼同學的突然出現,恐懼父親手中的網豬繩招來同學們的圍看與議論,卻又怕父親看出他的嫌棄。因此,當父親提出要去女生寢室看望同鄉的王紅柳時,他千方百計地搪塞,不給父親帶路。父親因為兒子的表現,傷心得暈死過去。兒子在眾人的注視下,背著父親去醫院,完成了一幅“溫情脈脈的人間天倫圖”。在整個小說的敘述中,馬元舒始終生活在害怕來自鄉土的父親給自己丟臉的恐懼中。而這種恐懼,在本質上源于鄉土世界的情感倫理與城市空間的世俗成見之間的焦慮。作家以“天問”的形式,質問的不僅僅是馬元舒身上父子親情的缺席,更重要的是這種缺席產生背后的中國式焦慮。

在《寶蓮這盞燈》中,光明與陳寶蓮之間的夫妻情感,卻在異鄉人的生存狀態中化為心理的恐懼。一方面他們生活在對方的恐懼之中;一方面卻又處于一個宏大的世俗眼光的逼視之下。一次次的高考失敗,讓光明深陷內心的恐懼之中,同時,外人鄙夷的目光讓他愈加恐懼。為了逃離和化解內心的恐懼,光明入贅陳寶蓮家,不想墮入一個更大的生存恐懼之中。陳寶蓮一次次的逼壓,讓身為男子漢的光明無法逃離,他不敢得罪陳寶蓮,甚至完全聽從于她。當陳寶蓮死去之時,他卻深陷一個新的更大的恐懼——失去對手的恐懼之中。陳寶蓮同樣如此,她一次次撒潑,幾近喪失人性地將光明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正是她作為來自異鄉的弱者,源于大扁屋村民欺壓下的恐懼的驅使。二人之間的夫妻情感唯有像刺猬一樣,互相制造恐懼,才能獲取生存的能量。丁伯剛關注的是鄉村世界普通個體的生存境遇與情感狀態,富有思辨性地揭示了鄉村社會深層的情感脈動和心理狀態。他的異鄉人情結始終縈繞在文本當中,壓抑的焦慮和生存的恐懼構成了獨特的詩學體驗。

四 鄉村歷史的繾綣與沉思

厚重的傳統農業文化歷史和豐富的現代革命歷史,直接促成了江西文學創作對歷史書寫的青睞。自新時期以來,劉華、李伯勇等作家一直堅持立足鄉土,將鄉村歷史的書寫與贛鄱大地上綿延千年的民族文化基因和地域文化風格自然相融,體現了作家們在書寫中對鄉村歷史的繾綣與沉思。

劉華的《紅罪》中以鐘長水為代表的諸多人物,包括賴全福、鐘龍興、鐘長貴、鐘長根、鐘長發等身上均保留著民間的底色,閃爍著人性的光輝。他們有自己的信仰倫理、認知邏輯。他們的思想行為展示出政治意識形態與民間文化傳統之間復雜的張力關系,呈現了歷史最本真、最原始的狀態。鐘長水參加紅軍是受到他深愛著的九皇女的鼓勵及許諾:誰當紅軍打戰勇敢,就嫁給他。他為了送一個銀頸箍給九皇女,在一次下山為紅軍買肉時,私自動用了三個銀圓買了銀頸箍,托人帶給九皇女,以致很多戰士在犧牲前連一塊像樣的肉都沒吃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自愿當一名護林員,用二十年的光陰為死去的親人、戰友“揀金”,當政府為當年的紅軍失散人員落實政策時,他堅決不領高額的補貼,不當紅軍失散人員,而選擇當九皇女的“烈士夫”。作家無意把鐘長水塑造成一個成熟堅定的革命者,而是遵循民間生活準則,重在表現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淳樸、敦厚、實誠等做人準則和道德追求。可見《紅罪》將歷史的敘述建立在原生民間形態的基礎上,回望歷史的悠長歲月。它所建構的不是巨大的歷史框架,而是豐滿的生活血肉,溫潤的鄉村氣息。這一切都建立在作者對贛南風土人情了如指掌的基礎上,其中有關于客家生活習俗的描寫,比如“揀金”、九月十三日的“游神”、祠堂祭祖、祭野鬼、治療小孩夜哭的風俗等,具有濃郁的鄉土生活氣息。作家從客家人的民俗文化入手,在把握客家人性格基因的基礎上,追尋革命歷史成功的原因,為小說增添了深邃的歷史感和文化的厚重感。

鄉村歷史的沉浮一直是李伯勇創作的重頭戲。《輪回》《曠野黃花》《寂寞歡愛》等長篇小說主要將現代中國的進程以縮微的形式集中于贛南地區幾十年的歷史風云之中,表現鄉村社會結構中復雜的權力與人性。《輪回》從家庭文化的角度,書寫了周、張、馬、劉四個家族及其后代在一個叫冷水坑的贛南鄉村發生的恩恩怨怨,展現了近幾十年中國贛南農村的政治風云和農村生活的浮沉史。在這里,作家以深沉的思考和激越的情感關注著鄉土的歷史和家族的輪回。其中有家族與政治、鄉村權力與農民性、性愛與利益之間的糾結,揭示了贛南家族文化由衰而復生的悲壯歷程,發掘了鄉村社會所持守的文化精神。

《曠野黃花》小說主要以老中醫黃盛萱一家三代人的命運遭際和家族興衰為主線,以20世紀上半葉贛南客家集鎮信泉為中心,描寫了黃盛萱、黃朝勛、陳學余、黃騰等不同類型鄉村知識分子的命運,演繹了贛南近半個世紀的歷史風云,抒發了對民間大地命運浮沉的嘆惋之情。小說沒有執意在歷史理性中詮釋國共雙方的力量消長、民心向背和政績得失,而是通過對信泉黃、陳等家族舊史的梳理,有意識地把民間生活世界和贛南革命歷史納入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中加以考察,探尋贛南客家文化的內在基因,從而揭示隱沒在民間生活空間里的歷史本相和生存本相。

李伯勇筆下的鄉土世界深植于故鄉贛南邊地客家文化和歷史的深處,成為當下社會的巨大參照和精神依托。“鄉土永遠是人類心靈的最佳棲息地”,“鄉土蘊藏著一簇簇精神的圣火”。[2]《恍惚遠行》中的劉天樹,豪爽仗義、處世有理有節,不落井下石,也不趨炎附勢,其身上的民間俠義精神,體現了作家對鄉土文化的回望。凌維森對牛群的關愛,對草嶺的迷醉,也是作家對傳統文化中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命感悟。“草嶺”既展現出現代鄉土的美麗,也蘊含著生命力的張揚。在《寂寞歡愛》中,許家七代住在大山之中,1950年初由山上搬到山下,因大饑荒和家道屢屢不順,1960年初許瑞平老人決定搬回大林莽。作家試圖在鄉土歷史的追尋與返歸中,挖掘出積極的傳統文化精神,重建鄉土世界的精神價值。

《抵達昨日之河》寫的是知青劉彤的插隊史,李伯勇沒有慣性地去寫知青在鄉村世界追尋“青春無悔”的悲壯,而是通過一段歷史,書寫了一個城市知青融入鄉村的失敗故事。知青劉彤抱著在農村扎根的信念,一點一滴地向農民學習。他被農民推選為生產隊的干部,積極為農民代言,甚至準備在農村結婚成家。然而,當大隊書記對他進行打擊報復時,竟然沒有一個窯嶺人出手幫他,劉彤最終無法“融入”政治運動和宗法倫理交織變奏的鄉村社會。《抵達昨日之河》寫得最為成功的也許不是知青劉彤的獨特遭遇,而是對“村莊意識”的動態揭示,在深廣的歷史文化層面揭示了鄉村晦暗難辨的權力生態和世俗生活經驗。

因此,江西鄉土文學創作的四十年,在厚重的歷史文化追尋中,描繪了一幅幅真切生動的生存圖景,觸摸到幾十年來贛鄱大地上的情感脈動,并呈現了鄉土大地的詩意與對自然生態的守望。這些努力在當代文壇標示出一個明顯的江西文學圖標,邁出了鄉土江西向現代江西挺進的強勁步伐。同時也應該看到,鄉土江西的山區文化特征,決定了江西鄉土創作的視野不夠開闊。局促環抱的山形地貌,形成了一定保守和中庸的文化基因,決定了作家很難帶著“江西即中國”的自信與世界文壇進行對話。在表現形式上,鄉土江西的創作大多追求現實主義的手法,在地域文化的書寫上顯得不夠空靈,略失神韻。四十年鄉土江西書寫的心路歷程,個體內心世界的復雜與立體化呈現不夠,與厚重的江西傳統文化未能充分地互滲融合。鄉土創作既要立足鄉土,又要超越鄉土。江西鄉土創作藝術的飛升,需要進一步處理好時代與歷史的關系,把握江西自古以來的厚重文化傳統和悠久歷史的溝溝褶褶,將鄉土精神與現代精神結合起來,在贛鄱大地上讓個性之花自然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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