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末新政時期中央政府對邊疆地區的治理與統合研究:以新疆、西藏、蒙古地區為中心的考察
- 高月
- 4260字
- 2025-04-28 13:13:25
緒論
一 研究思路
(一)由差序格局到等序排列——清朝疆域形態變遷與統合方式變革
歷代中原王朝通過文化認同建立王朝認同,長江黃河流域既是王朝的政治中心,也是地理中心和文化中心,文化影響力和政治統馭力均呈現由中心到邊緣的衰減態勢,故而即使西漢和唐這樣的強盛王朝也未能將北方草原地區納入王朝疆域,未能將游牧民族變為王朝臣民。總體而言,由中心到邊緣的差序格局是中原王朝疆域的基本特征。清朝定祚中原后徹底改變了傳統中原王朝的疆域形態。一方面,清朝無法像其他中原王朝一樣直接通過儒家義理構建統治合法性,存在從接受到被認可的過程。從清末革命派的宣傳口號來看,終清一代,清朝的統治合法性并未得到疆域內所有民眾的認可。此點正如許紀霖先生所言,“漢文化的中國與大一統王朝的中國,這原先在中原王朝不成問題的‘中國’認同,卻在少數民族當政的清代,撕裂為兩個‘中國’之間的緊張”。[1]另一方面,清朝作為邊疆民族政權,保留有自身的獨特文化特征,對“夷夏之辨”的理解不同于中原王朝,比如,清初多爾袞對《春秋》中“尊王攘夷”的理解明顯傾向于“尊王”,即更看重通過絕對國力擴展疆域,而非通過文化輻射力在中心疆域以外擴展外緣。在這種情況下,清朝所追求的大一統疆域就完全不同于秦始皇、西漢、唐朝的大一統。秦始皇的大一統的表現形式是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基礎是統治族群的相對單一性。西漢、唐朝雖然不同程度上將邊疆族群納入版圖,但僅以羈縻體制治之,并未實現有效治理。而清朝早在入關前即通過聯姻等方式與蒙古諸部實現聯盟,入關后雖然區別對待漢地行省和邊疆藩部,但與以往中原王朝不同的是,無論是通過儒家倫理統治漢地行省,還是通過宗教等手段控馭蒙藏,抑或假手土司、伯克等對新疆、川邊施行間接治理,清朝對疆域各組成部分的治權超過了以往任何朝代。在疆域內部,清朝也徹底改變了中原王朝疆域的差序格局,雖仍有中心與邊陲之分,但就治理效能而言,邊疆與中原并列,呈現出等序排列的結構特征。
清朝的大一統是多民族的多元一統,多元一統的基礎是構建王朝認同途徑的多元。清朝皇帝既是漢人的皇帝,也是蒙古諸部的大可汗,還是藏人的文殊菩薩。無論哪種認同,核心均是以王權認同為表象的政治認同。此種政治認同具有同一性,但在同一的政治認同之下,是多元的民族構成、宗教信仰和治理方式。同時,更為重要的是,此種認同與清朝的國力互為表里,也與清朝的國力正向相關。國力強則認同強,國力弱則認同弱。清末國力式微,加之列強不斷向邊疆地區進行勢力滲透,直接造成傳統邊疆藩部地區對清朝的政治認同弱化,進而引發邊疆危機。需要指出的是,此種認同弱化與多元疆域構造關系密切。疆域中的各元與王權之間產生垂直的認同和統屬關系,但各元之間差別巨大,彼此分割,王權式微必然加速各元的獨立傾向。不得不說,這是清朝多元疆域的致命弱點。對此,清朝重建認同的方式是改造多元構造,努力實現疆域內的同質,具體表現就是實行新政改革。
迨至清末,大一統的治疆理念和疆域形態已不能適應近代出現的新情況,一統的局面受到挑戰。從中原來看,清朝統治二百年間積累的政治危機和社會矛盾,在王朝統治者與列強的交涉所表現出來的腐敗無能面前被極度放大,吏治腐敗,鴉片流毒及咸同以后軍政財政權力的下移,地方勢力的坐大,引起中央權威的衰落。
清朝為了重新實現大一統,試圖通過新政改革改變政治多樣性,實現治理方式的整齊劃一。但值得注意的是,其比照的并不是漢唐等中原王朝,即并沒有糾纏于用接受儒家義理的程度來對抗部分漢人對其統治地位的質疑,而是將西方列強的國家政制作為改革的動力和參照,試圖通過變革治理理念,改革治理體系,避免疆域因內部的多樣性而分裂。就邊疆治理而言,清末邊疆新政在相當大程度上是對傳統治理方式的顛覆,而清朝之所以要放棄在清初行之有效的治理方式,究其原因,應有兩點:一是邊疆客觀形勢說明清初的治理方式已經失效,二是統治者的心態已經發生變化。
就邊疆形勢而言,1840年以降,打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旗號的西方列強不斷對邊疆地區進行利益滲透,誘導當地族群脫離王朝中央政府的管轄。這些邊疆民族地區原本就處于清朝疆域的外層,當地族群與滿族統治層之間只是利益或實力的妥協,一旦內部的利益或實力牽制變弱,或外部出現新的利益誘體,先前王朝營造的對這些地區的控制力就會被削弱,這些地區對于王朝統治的認同也會減弱。因此,為達到重新統合疆域的目的,清王朝只有重新樹立非種族性的、均質地施于全部疆域的、能夠得到各民族認同的政治權威,對王朝政制架構及中央對地方的統治機制進行深度變革,將統一的國家權力作為國家認同的符號。清王朝的辦法是在全國范圍內推行顛覆傳統體制的新政改革。
就統治者的心態而言,可從兩方面考察,一是改革心態,二是對邊疆地區的認知。清廷發布的新政上諭最能體現其彼時的改革心態。諭稱“世有萬古不易之常經,無一成不變之治法”,“蓋不易者三綱五常,昭然如日星之照世,而可變者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伊古以來,代有興革。即我朝列祖列宗,因時立制,屢有異同”,“大抵法積則敝,法敝則更,要歸于強國利民而已”,“法令不更,痼習不破,欲求振作,當議更張”。[2]可見,清廷主觀上已具有改革意識,并將改革視為正常的治理手段。新政上諭很大程度上是清廷為改革尋找法理依據的方式。同時,清廷通過發布新政上諭將新政改革區別于洋務運動和康梁變法,稱洋務運動只是學習西方語言文字、制造器械而已,“此西藝之皮毛,而非西政之本源也”,康梁變法“乃亂法也,非變法也”。言下之意,只有清廷自己主導的改革才具有合法性和實效性。
關于對邊疆地區的認知,學部審定的教材具有一定參考價值。《學部審定滿蒙新藏述略》雖為金鐘麟個人著述,但經學部認可公開印行,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體現官方觀點。[3]對于傳統邊疆藩部地區,該書稱“初改行省設州縣時,每縣本有官設書塾,教回人以漢文漢語,奈回民不愿入塾,仍喜讀回文,每晚誦經不輟。隸版圖者百余年而迷信之性質不化,不得謂非教養之未至也”[4]。“藏民至愚,迫于準噶爾,擾于廓爾喀,皆當中國盛時,天戈即為掃蕩,見誘于俄,敗挫于英,我中國方重睦鄰,而達賴、班禪亦皆倉皇無計,所謂神圣之域者闐然無靈,則數百年來奔走數萬里尊嚴崇奉坐床之拜固無異于木偶之誣,以迷信不迫之人民而欲存于競爭世界,不亦難哉,我中國睦鄰以治其標,宜急籌固圉以治其本也。”[5]可見,該書認為需要通過改革加強對新疆、西藏的統治,[6]這在相當大程度上說明清朝希冀通過變革統合方式改變疆域的多元形態,促進整個疆域的均質化。
(二)邊疆新政與近代中國歷史進程
梁啟超將中國歷史分為三階段,即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以自我為中心的天朝想象即“中國之中國”。明中葉以降,中外交流加深,朝貢體系趨于穩定,中國歷史遂進入“亞洲之中國”階段。清晚期開始,西方列強用武力打開清朝國門,隨著西學東漸的深入,西方逐漸成為彼時政府改革的目標、時人批判政府的標尺,中國也開始真正與世界交織在一起,中國歷史也進入“世界之中國”階段。這個過程也就是列文森所講的從天下到萬國的過程,即中國逐漸脫離天下觀念和朝貢體系,被迫面對并參與到萬國并立的國際秩序中。在三階段的遞進演變過程中,清末新政十年是關鍵時期。十年中,清政府通過實施新政改革,將西方作為參照系,顛覆傳統體制,是中國真正與世界連接在一起的開端。
需要指出的是,不能簡單地將西方民族國家體制定性為清朝仿照的對象。杜贊奇(Prasenjit Duara)認為清末新政是在現代化招牌下進行的民族國家建設。[7]此觀點可從兩方面解讀。一方面,此觀點符合客觀歷史進程。彼時西方列強已經完成由王朝國家向民族國家的轉型,其特征是具有明確的國家主權和統一領土,建立起完整有效的政治參與機制,形成單一民族、文化認同。同時,借由在經濟、軍事方面的絕對優勢,民族國家在世界范圍內建立起相對于王朝國家的優勢地位。近代以降,伴隨中國在中西沖突中屢戰屢敗,此種比較優勢逐漸演變為區分文野的表征,西方民族國家政制進而成為清朝趨新、趨強改革的參照目標。另外,就客觀效果而言,加強疆域內各族群尤其是邊疆地區族群的國家認同,是清朝在傳統藩部地區施行新政的重要目的,這與民族國家特征之一——內部統一的具有高度認同的民族吻合,這也是清朝在其統治末期的重要歷史貢獻。盡管清朝此種努力的效果不盡如人意,疆域內族群在文化、語言、治理體制等方面依然保持多元,為后來日本學者拋出“滿蒙非中國論”提供了口實,但不可否認的是,清末十年是重新統合藩部地區,擺脫傳統天下中國形象,形塑現代中國的關鍵時期。
但另一方面,此觀點有臆測清王朝改革的主觀動機之嫌。清王朝作為改革的主導者、實施者,其改革的目的只能有一個,即鞏固自身統治。其主觀動機是對既有政制進行改造,提高治理能力,雖已擺脫體用的糾結,但從辛亥前其拋出的皇族內閣來看,其引進的所謂“西體”的裝飾作用明顯大于實際作用。故而清王朝的改革雖在客觀上造成國家政治架構向民族國家的靠攏,但不能由此認定其以民族國家為改革旨歸。我們應區別對待客觀效果與主觀動機,“在歷史中研究‘民族國家’,而不是把歷史從‘民族國家’中拯救出來”。[8]
清朝的大一統疆域建立在多元政治體制和宗教信仰之上,總體上表現為中原與邊疆地區的二元分立。在邊疆地區內部,清朝針對不同族群施以不同的統治秩序。清朝雖然將宗教、文化等各方面差異巨大的不同族群整合在同一個統治秩序之下,但終清一代,并沒有將不同族群整合為具有同一性的“國族”的主觀動機。一方面,歷代大一統王朝均實行多元政制,清朝也不例外;另一方面,清朝追求的是疆域各組成部分對于王朝的單向認同,而各組成部分之間是否有緊密的聯系并不影響王朝認同的效果和大一統疆域的構建。迨至清末,大一統的疆域形式雖然完整,但國力式微直接造成王朝認同資源趨于瓦解,大一統疆域亦有崩塌之虞。對此,清朝通過新政改革增強中央王朝對疆域各組成部分的統馭力度,變被動認同為主動樹立權威。
發生在清末的以新政為表現形式的從天下中國觀到統一的國家認同意識的轉變,是中國多民族統一國家發育過程中長時期持續的歷史記憶與經驗,它深刻影響到近代中國人的國家觀念和國家認同的形態。近代中國人對中國的多民族構成和中國版圖的見解與清王朝的政治遺產有著極為密切的歷史聯系。發生在清末邊疆地區的新政改革,是清王朝在其統治行將落幕之際留給后人的重要政治遺產,其影響并未限于邊疆一隅和清末一時,它對于此后中央政府治理邊疆,抵制外部勢力的入侵,和當今邊疆地區多民族和諧共處格局的形成均具有突出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