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歐合作研究:實踐與創新
- 李興
- 5821字
- 2025-04-27 16:21:43
第二節 歐亞經濟聯盟頂層設計的理論思考
蘇聯解體后,歐亞新獨立國家曾嘗試“復制”歐洲經驗,在原蘇聯空間重走歐洲一體化道路,構建類似于歐共體的高水平經濟一體化機制來處理新獨立國家間的關系,以代替蘇聯內部原有“中央—地方”及“地方—地方”間的關系。[17]2007年,俄、白、哈三國重新啟動組建關稅同盟前,歐亞新獨立國家為“復制”歐洲經驗進行了兩輪實踐,但均以失敗告終。
第一輪實踐主要是在20世紀90年代,歐亞新獨立國家1993年成立了“歐亞煤與金屬共同體”(Eurasian Interstate Coal and Metal Association,EICMA),試圖從歐亞新獨立國家產業聯系較為緊密的煤及金屬領域實現一體化,再向其他領域“外溢”。同年,還成立了“獨聯體經濟聯盟”(CIS Economic Union),試圖參照歐洲一體化經驗,采取四步走戰略,即建立國家間自由貿易機制,到關稅同盟,再到共同市場,最終建成貨幣聯盟。[18]在現實中,以上多邊機制并未真正運行,大部分文件和倡議僅停留在紙面上。
第二輪實踐是在2000—2007年期間。2000年10月,俄羅斯、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及吉爾吉斯斯坦等五國元首在阿斯塔納簽署《成立歐亞經濟共同體條約》,2001年,該條約正式生效。歐亞經濟共同體(Eurasian Economic Community,EurAsEC)的體制機制是仿歐共體而建立的。歐亞經濟共同體國家間委員會相當于歐共體的歐洲理事會,是最高決策機構,負責決定一體化進程的大政方針;一體化委員會相當于歐共體委員會,屬于常設超國家機構;歐亞經濟共同體議會相當于歐共體議會,是監督與咨詢機構;歐亞經濟共同體法院相當于歐共體法院,是爭議仲裁機構。[19]然而,歐亞經濟共同體前進道路上受到原蘇聯地區“顏色革命”的干擾,以及俄白哈烏(克蘭)統一經濟空間落空,最終導致其體制機制“空轉”。
2007年10月,俄羅斯、白俄羅斯及哈薩克斯坦在杜尚別簽訂《建立統一關境和組建關稅同盟協定》后,俄羅斯主導的區域一體化進程加速推進。2010年,俄、白、哈關稅同盟啟動;2012年,俄、白、哈統一經濟空間啟動;2015年歐亞經濟聯盟成立。至此,歐亞一體化進程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與此同時,學界對區域一體化理論也有了新的認識,大體上可以歸納為三個“覺醒”。
第一,歐亞一體化與歐洲一體化存在本質性差異。一是經濟基礎不同。歐盟是由經濟發展水平相同或相近的發達國家組成。然而,歐亞經濟聯盟內部經濟發展水平差距較大,在各經濟指標中,俄羅斯一家獨大,與其他成員國不在一個當量上。二是歷史背景不同。歐洲一體化從國家間戰爭狀態走向經濟一體化的結構,首先解決了“戰爭與和平”的問題,而原蘇聯地區一體化從統一國家解體而來,維護主權獨立是各國家的首要關切。三是外部環境不同。歐洲一體化自誕生以來就受到美國的支持。冷戰時代,支持西歐地區一體化是美國在歐洲地區制衡蘇聯的戰略舉措之一,而原蘇聯地區一體化由蘇聯繼承者俄羅斯主導,自成立以來就受到西方的詬病。四是主導力不同。歐洲一體化是以德法為核心,英意為兩翼的多中心主導,其決策是各主導力量相互妥協,實現利益均衡的結果。而原蘇聯地區一體化只由俄羅斯主導,是單中心主導,其決策是宗主國與新獨立國家間、大小國間利益博弈的結果。五是決策機制不同。歐盟采取多元相互制衡的決策機制,而歐亞經濟聯盟的決策機制體現出成員國總統在歐亞經濟聯盟決策中的核心地位,是成員國國內超級總統制的國際延伸,反過來,這樣的決策機制又能進一步鞏固成員國國內的超級總統制,客觀地反映了該地區政治生態。六是一體化目標不同。歐盟已經建成了局部貨幣聯盟(歐元區),正在向更高水平的政治、軍事、安全一體化進發,而原蘇聯地區一體化的目標是通過建立共同市場來恢復因蘇聯解體而斷裂的傳統經濟聯系,在日益邊緣化的國際經濟體系中形成“抱團取暖”,進而形成合力,解決成員國再工業化和現代化問題,離貨幣聯盟還有很大距離,政治一體化還只是遠景規劃,尚未提上日程。[20]
第二,歐洲一體化實踐并非完美。從債務危機、英國脫歐及中東歐新成員國民粹主義抬頭等現象中發現,歐洲一體化本身也存在問題,歐盟面臨分裂風險,不值得全盤照搬,應充分挖掘本地區一體化潛力,實現因地制宜、構建具有本土特色的歐亞一體化理論。正如英國國際關系理論學家赫德利·布爾(Hedley Bull)所言:“如果我們所使用的理論都源自西方并以西方為標準,這些理論能使我們充分理解非西方的國際政治體系嗎?”[21]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副校長阿納托利·巴依科夫(Anatoly Baykov)則直截了當地指出,“歐亞與歐洲不同,歐亞地區應該有自己的區域一體化理論來指導實踐,而非拿來主義,照搬照抄”。[22]
第三,歐亞一體化也并非一無是處。正如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的尼古拉依·卡維什尼科夫(Nikolay Kaveshnikov)所言,“歐亞一體化與歐洲一體化明顯不同,那就是歐洲一體化是從零開始的,即從經貿向社會、政治不斷遞進,而歐亞一體化是有基礎的,并非從零開始,如在地區內國家間互免簽證、人員及勞動力自由流動方面就比歐盟的申根區建立更早、運行更成熟”。[23]
顯然,機械地復制歐洲一體化經驗是沒有出路的,歐亞煤與金屬共同體、獨聯體經濟聯盟、歐亞經濟共同體最后也只是停留在“想象”層面。在推動歐亞一體化前進,進一步建設歐亞經濟聯盟過程中,政策界、學術界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一方面,要批判性接受歐洲一體化經驗,取其精華;[24]另一方面,更要重視歐亞地區的自身特點,在實踐中實現因地制宜。歐亞經濟聯盟頂層理論設計的討論主要圍繞以下問題展開。
一 對“歐亞”“歐亞一體化”概念的辨析
在俄羅斯及其他歐亞國家精英意識中,“歐亞”概念同時兼具地理性、文明性、意識形態性及經濟性四大屬性。
所謂地理性,有“大歐亞”和“小歐亞”之分。“大歐亞”指的是歐洲與亞洲的集合;“小歐亞”主要指除了波羅的海三國以外的原蘇聯地區,也有學者稱之為“歐亞中心”“后蘇聯歐亞”(Post-Soviet Eurasia)。[25]在當代國內外學術話語體系中,“歐亞”主要代指“小歐亞”“歐亞中心”及原蘇聯地區。歐亞一體化的地域范圍也僅在“小歐亞”地區,其影響輻射“大歐亞”。
就文明性而言,“歐亞”是大陸文明的代名詞。以亞歷山大·杜金(Alexander Dugin)為代表的新歐亞主義認為,“歐亞俄羅斯”是與美國為首的海洋文明相對立的大陸文明的代表。當下是海洋文明主導下的單極世界,實現世界多極化的主要途徑是“建立統一的陸地文明來對抗海洋文明”。[26]亞歷山大·杜金進一步指出:“要承認以美國為中心的單極世界對俄羅斯而言是不可能的……反對單極下的全球化,維持多極化模式是當代俄羅斯對外政策的準則。”[27]也就是說,打破西方海洋文明的霸權地位,實現海洋文明與大陸文明均勢是未來世界多極化的基礎。
“歐亞”的意識形態性主要指的是“歐亞主義”。歐亞主義大體分為古典歐亞主義、古米廖夫歐亞主義和新歐亞主義。古典歐亞主義興起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俄羅斯僑民知識分子之間,[28]其歷史背景是俄羅斯帝國解體不久,蘇俄政權的初創時期。古典歐亞主義的核心觀點是俄羅斯應該走非歐非亞的“歐亞道路”,是與剛剛取得政權不久的布爾什維克主義相競爭的意識形態思想。古米廖夫歐亞主義是古典歐亞主義和新歐亞主義之間的過渡性思想,起到承前啟后的作用,其特點是偏哲學性,而非政治性。古米廖夫歐亞主義強調精神性,其基礎是犧牲精神、團結一致、相互幫助、共同性、理想主義和積極進取等精神要素。[29]新歐亞主義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發展起來的新思潮。蘇聯解體以后,舊的意識形態迅速崩塌,激進式的“休克療法”收效不佳,俄羅斯社會經濟陷入困境,國際地位一落千丈。因此,俄羅斯的前途問題是擺在國家面前的首要問題。在此背景下,歐亞主義出現回歸,參與到關于國家未來的論戰之中,形成了“猶太歐亞主義”“伊斯蘭歐亞主義”“民主歐亞主義”以及“新歐亞主義”等各種歐亞主義思潮。其中,以杜金為代表的“新歐亞主義”影響力最大,形成了一整套理論體系。新歐亞主義的理論體系把古典歐亞主義、現代地緣政治思想、傳統主義、“保守的革命”新方法論和“第三條道路”經濟模式等理論思想結合在了一起。[30]
相比之下,“歐亞”的經濟性是較新的概念。維諾庫洛夫提出了“經濟歐亞主義”(Economic Eurasianism),或稱“實用歐亞主義”(Pragmatic Eurasianism),其核心觀點是以客觀經濟、社會聯系為基礎,與歐洲、亞洲相連,形成具有開放性、去意識形態化的對外政治與經濟合作模式。[31]“經濟歐亞主義”的目標是充分利用歐亞大陸過境區位優勢,將東亞、西歐兩大經濟增長極相連,推動歐亞大陸一體化,改變歐亞地區在國際經濟體系中的邊緣地位。
不同視角對歐亞一體化的界定也并不相同。從地緣政治學角度看,歐亞一體化可以克服原蘇聯地區的“分散化”(Disintegration),通過對大陸文明的整合戰略,目的是通過與海洋文明相對抗,構建多極世界。尤其對俄羅斯而言,成為與中國、歐盟并列的歐亞大陸第三大地緣政治中心是必然的選擇,因為“就像19世紀和20世紀那樣,俄羅斯要么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要么就讓出自己的地位”。[32]從地緣經濟學角度看,歐亞一體化并非是目標,而是實現目標的工具,即在長期低油價的背景下,為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經濟發展尋找新增長點,恢復因蘇聯解體而斷裂的國家間傳統的技術及產業鏈,以優化產業結構,提升經濟競爭力,進而改變在國際經濟體系中日益邊緣的地位。
二 對俄羅斯主導力的認識
學術界及政策界對俄羅斯主導力的認識主要有以下兩組觀點。
第一,強調“俄羅斯中心論”。這種觀點主要基于以下四個原則:一是獨一無二的社會文化基礎。俄羅斯是歐亞的中心,是歐亞之間的“中央國家”。從本質上講,歐亞是俄羅斯領導下的特殊的自成一體的社會文化世界。[33]二是反對歐洲中心論。為此,俄羅斯就要把目光轉向東方、轉向歐亞,挖掘俄羅斯文化中的東方文化基因。[34]三是俄羅斯是大陸的“心臟地帶”(Heartland)。[35]俄羅斯的任務在于重新組織“心臟地帶”,來維護自身主權。[36]俄羅斯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研究員亞歷山大·貝科夫(Alexander Bykov)指出,歐亞一體化戰略及其規模均取決于歐亞地區主導大國——俄羅斯。[37]四是從俄羅斯自身國家安全出發,也必須要主導歐亞一體化。阿列克謝·博得別廖斯金(Alexey Podberezkin)指出,歐亞一體化重點任務是發展俄羅斯東部地區,理由是俄羅斯國家領土完整與安全都將取決于烏拉爾以東地區的發展。如果該地區被外部力量所滲透,那么俄羅斯將面臨再次分裂的危險。[38]
第二,主張俄羅斯“去主導化”“去盟主化”。持該觀點的學者指出,歐亞一體化應該實現多個驅動力量齊頭并進。跨國公司應該成為歐亞一體化的重要行為體。在歐亞經濟聯盟的比較優勢領域,支持跨國公司發揮更大作用有利于資源整合,并提高產品的市場競爭力。[39]
三 成員國與超國家機制間的關系
處理成員國與超國家機制間關系是任何區域一體化進程的核心議題之一,歐亞經濟聯盟也不例外,爭論主要在政府間主義和新制度主義之間展開。
不管是傳統政府間主義,還是自由政府間主義,其核心論點是國家是一體化的中心行為體。[40]哈薩克斯坦總統努爾蘇丹·納扎爾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傾向政府間主義,主張在歐亞經濟聯盟中民族國家的權威性要高于超國家機制,不主張讓渡過多主權。針對這一點,努爾蘇丹·納扎爾巴耶夫提出:“成員國需自愿參與一體化進程;平等、互不干涉內政、尊重主權以及不破壞國家邊界是歐亞經濟聯盟的政治基礎;歐亞經濟聯盟超國家機構的決議均由成員國協商一致產生;超國家機構擁有一定的權力,但是絕不主張讓渡成員國政治主權。”[41]與納扎爾巴耶夫強調主權獨立不同的是,謝爾蓋·格拉濟耶夫(Sergey Glazyev)主張國家的主導和引領作用。他提出,國家是歐亞一體化進程中的最主要行為體,而不是企業、社會組織等其他非國家行為體。[42]
堅持新制度主義的學者則更關注歐亞經濟聯盟的制度動力和制度效能。季莫菲·博爾達切夫(Timofey Bordachev)認為,歐亞一體化進程中的兩大“瓶頸”是缺乏多邊整合的價值觀及內部成員國間力量的失衡。通過建立完備的制度體系,妥善處理超國家機制與成員國間機制與法律關系,可以規避以上“瓶頸”,實現一體化進程穩步前進。[43]葉甫根尼·維諾庫洛夫主張超國家機構應決策下放,在超國家機構層面只做方向性、原則性決策,將具體合作事務決策下放到基層,最大限度地接近社會層面。在歐亞經濟聯盟層面主要把握統一貿易政策、工業政策協調及技術協調三大板塊。[44]
四 歐亞一體化的實施路徑規劃
在歐亞經濟聯盟籌劃階段,俄、白、哈三國就未來聯盟走向及歐亞一體化實施路徑問題展開了爭論。俄方立場是,歐亞經濟聯盟應該是集政治、經濟、社會于一體的綜合性國家間聯盟,以經濟一體化為基礎,進而推動政治一體化,建立“歐亞聯盟”。為此,時任俄羅斯杜馬主席謝爾蓋·納雷什金(Sergei Naryshkin)提出了在歐亞經濟聯盟內建立“歐亞議會”的構想。[45]但由于白、哈兩國的堅決反對,俄羅斯中短期內主導構建“歐亞聯盟”的意圖落空,以歐亞經濟聯盟為機制載體的歐亞一體化進程被牢牢限定在經濟領域,不向政治領域外溢。
圍繞經濟一體化,學界、政界精英爭論的節點是一體化實施的著力點及進取方向,主要有以下兩組觀點。
一組觀點偏自由主義,即歐亞經濟聯盟應該向西發展,承認美元地位,主張融入西方主導的世界經濟體系。亞歷山大·貝科夫認為,應充分利用俄羅斯及歐亞國家的過境區位優勢,同時與歐洲、東北亞,甚至整個亞太推進經濟一體化的進程。基于俄羅斯經濟重心在歐洲地區的現實,歐亞經濟聯盟首先要與歐盟建立共同經濟空間。歐亞一體化的功能領域應該集中交通基礎設施、能源、投資以及貿易等經濟領域。[46]弗拉季斯拉夫·伊諾澤姆采夫(Vladislav Inozemtsev)認為,主張“歐亞聯盟”方案應該注重向西發展,最好把格魯吉亞、烏克蘭、摩爾多瓦等原蘇聯地區較為民主的國家吸納進來。[47]
另一組觀點偏保守主義,主張歐亞經濟聯盟向東發展,與亞太地區建立更為緊密的經濟聯系,推動建立盧布區,打造以俄羅斯為核心的歐亞區域經濟板塊。阿列克謝·博得別廖斯金提出,歐亞一體化的重心應該在烏拉爾山脈以東地區。歐亞一體化的主要目的在于強化俄羅斯對東部地區的主權控制,整合烏克蘭、白俄羅斯和中亞國家,進而以新姿態發展對歐盟和亞太國家關系。[48]
葉甫根尼·維諾庫洛夫的觀點介于以上兩者之間。他主張以歐亞地區為一體化核心區域,奉行開放地區主義,充分利用歐亞跨地區過境優勢,同時參與亞太、歐洲兩大區域經濟一體化進程,使歐亞地區從世界經濟邊緣地區轉變為核心區域。為此,他提出推動“自下而上”的一體化實施路徑,并指出高油價時代已經不復存在,在低油價條件下推動經濟一體化前進才是歐亞經濟聯盟成敗的關鍵。為此,歐亞經濟聯盟框架內的一體化進程不能指望高油價來拉動,而應該挖掘互惠互利的商品貿易、服務、勞動力及資本流通的潛力,依靠這些“自下而上”的新動力因素來保障一體化進程的可持續性。[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