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歐合作研究:實踐與創新
- 李興
- 10191字
- 2025-04-27 16:21:43
第三節 歐亞經濟聯盟運行的動力與阻力
區域一體化研究的主線是對其動力和阻力的分析。在歐洲一體化理論體系中,各個理論流派之間的重要差別之一就是對一體化動力的理解不同,如功能主義側重功能領域動力,政府間主義強調國家的作用,新制度主義重視超國家制度的動力和規范力。同理,如何在歐亞地區推動一體化進程?其背后動力和阻力是什么?如何體現歐亞一體化的生命力?這也是歐亞一體化、歐亞經濟聯盟研究的重點。經過五年的初期發展,歐亞經濟聯盟的發展動力與阻力日益凸顯,且趨于穩定。
一 歐亞經濟聯盟運行的動力
(一)經濟動力:符合各成員國對推動本國經濟發展的主觀需求
歐亞一體化的表層目標是在聯盟框架下,實現商品、資本、人員、服務自由流動的共同市場,[50]深層目標是借助區域經濟集團化發展,解決成員國經濟發展中資金不足、市場萎縮、技術落后等共同面臨的問題,進而推動經濟實現長期穩定增長。隨著2018年1月新版《歐亞經濟聯盟海關法典》正式生效,內部商品共同市場基本建成,目前商品共同市場在數字化、技術標準和通用標識等具體領域不斷完善。而資本、能源、交通和服務等其他領域共同市場仍在建立過程中。也就是說,在現階段,歐亞一體化的經濟效應主要看兩點,即商品共同市場運行狀況以及對成員國經濟增長的拉動力。
在商品共同市場領域中,盡管貿易體量不大,但內部與對外商品貿易均出現恢復性增長,且勢頭良好。根據對新冠疫情前數據可知,在內部貿易方面,一是內部貿易額總體呈弱增長趨勢。自2010年俄白哈關稅同盟、2012年統一經濟空間以來,區域內部貿易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2010—2012年,為快速增長期。俄白哈三國間貿易從2010年的501億美元,增長至2012年的685.82億美元;第二階段為2013—2016年,內部貿易規模持續萎縮,下降到2016年的430億美元;第三階段為2017年至今,為弱增長期。聯盟內部貿易止跌回升的拐點出現在2016年第三季度,10—11月,內部貿易額出現止跌跡象,10月比2015年同期上漲了0.3%,11月上漲了4.4%。[51]2017年,聯盟內部貿易出現明顯反彈,增長了27.3%,達到547億美元,隨后聯盟內部貿易進入緩慢增長階段。二是內部貿易對聯盟GDP總額的貢獻率呈弱增長趨勢。從表2.2可知,從2011年關稅同盟階段,到2012年啟動統一經濟空間,再到2015年聯盟正式運行以來,成員國內部貿易對聯盟GDP貢獻從2011年的2.7%,緩慢增長到2019年的3.1%。
表2.2 2011—2019年歐亞經濟聯盟(含關稅同盟、統一經濟空間時期)內部商品貿易額及其增長率

續表

在對外貿易方面,聯盟對外貿易呈恢復性增長態勢,但增長乏力。從表2.3可知,2012年,俄白哈統一經濟空間時期,三國對外貿易總額達到峰值,為9393億美元。2013年起開始下跌,2016年跌至谷底,為5094億美元。2017年,聯盟對外貿易開始反彈,并進入緩慢回升階段。但2019年聯盟對外貿易又出現小幅下降。主要原因是俄羅斯的對外貿易額出現下滑,2019年比2018年下降了3.3%,為6128.5億美元,其中出口貿易降幅較大,下降了6.4%,進口貿易增長率僅為2.4%。在聯盟對外貿易總額中,俄羅斯占比最大,為83.6%。因此,俄羅斯對外貿易額的下降勢必會拉低聯盟總體對外貿易的增速。對外貿易結構的單一化是聯盟貿易增長緩慢的主要羈絆。2015—2019年期間,與聯盟內部貿易相比,聯盟對外貿易結構并未出現明顯的多元化趨勢。在出口結構中,礦物燃料的比重幾乎未變,其2015年的比重為65.6%,到2019年為65.8%;在進口結構中,機電產品依舊是聯盟最主要的進口商品,其比重從2015年42.9%,小幅提升到2019年的44.4%。[52]因此,在國際市場對礦物燃料需求大幅縮小的情況下,聯盟對外貿易額勢必會出現下降。在新冠肺炎疫情的沖擊下,全球油氣資源需求下降。2020年1—4月,聯盟對外出口額出現明顯下降,比2019年同期下降了17.7%;聯盟進口受疫情影響有限,僅下降了5.9%;聯盟對外貿易總額最終下降了13.6%。[53]
表2.3 2011—2019年歐亞經濟聯盟(含關稅同盟、統一經濟空間時期)對外商品貿易總額及增長率一覽

歐亞經濟聯盟對外貿易官方數據就到2020年。疫情之后的數據官方暫未公布。
(二)機制動力:組織機制設計嚴謹,運行規則針對性強,實現因地制宜
機制建設是歐亞經濟聯盟的一大亮點。應該說,頂層機制設計實現因地制宜是歐亞經濟聯盟體制機制正常運行的重要保障,是其與獨聯體經濟聯盟、歐亞經濟共同體機械式“拷貝”歐共體機制設計相比的先進之處,也是確保歐亞經濟聯盟得以持續運行的機制動力。[54]
在組織機制和決策機制安排上,歐亞經濟聯盟符合成員國國內政治生態及傳統。具體而言,歐亞經濟聯盟的組織機制和決策機制直接反映了成員國國內超級總統制或威權政治體制,也反映了成員國與俄羅斯之間的利益平衡。歐亞經濟聯盟形成了最高歐亞經濟委員會、歐亞政府間委員會、歐亞經濟委員會等“三委”縱向組織機制,同時取消了“歐亞議會”倡議,兼容了歐亞開發銀行。成員國總統組成的最高歐亞經濟委員會在決策、監督中擁有最高權威,政府總理組成的歐亞政府間委員會負責上傳下達,歐亞經濟委員會負責執行。此外,歐亞經濟聯盟的決策機制不以國家大小、人口數量、經濟發展水平等其他因素為衡量標準,而以國家為單位,以主權平等為基線,拉平了所有成員國在決策中的地位。這種決策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其余成員國消除在與俄羅斯推進地區一體化進程中對主權喪失的擔心,把與俄羅斯的一體化進程緊緊限定在經濟領域,不涉及政治主權讓渡,進而提高其余成員國對地區一體化進程的參與度。
此外,創立擴員機制也是歐亞經濟聯盟的新創舉。與獨聯體經濟聯盟、歐亞經濟共同體里成員國可進退自如相比,歐亞經濟聯盟制定了比較嚴格的入盟和退盟程序。在法律機制方面,“三委”的決議不能對成員國國內法律構成直接強制力,而是發揮著完善國際條約的輔助作用,聯盟內各項事務仍舊依靠具有國際法性質的國際條約來規范。換言之,從法律機制上,又增加了保護其他成員國主權獨立,不輕易受超國家機制及俄羅斯影響的屏障。國際合作機制也有所突破。目前,除了2015年5月聯盟與越南正式簽署自貿區協定;2018年5月,聯盟與伊朗簽署自貿區臨時協定;[55]2019年1月,聯盟啟動與埃及的第一輪自貿協定談判。值得注意的是,2018年5月,摩爾多瓦正式成為聯盟首個觀察員國,為此,聯盟觀察員國制度正式形成,其中關鍵點是觀察員國必須避免一切可能損害聯盟及其成員國利益的行為。[56]2018年11月,聯盟還與獨聯體簽署新的協作備忘錄,雙方互動將進一步加強。[57]
討論聯盟法律制度時,還有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那就是聯盟條約、協定及決議與成員國國內法之間的關系。這里可以與歐盟法做一個比較。歐盟的法律體系由歐共體法(共同市場)、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司法與內務合作三大支柱組成。從聯盟一體化發展水平來看,聯盟框架下的法律體系應該對標的是歐盟法律體系的第一支柱,即歐共體法(共同市場法),而非第二和第三支柱。歐共體法中的條例具有“超國家”性質,直接適用(direct applicability)于成員國國內法,而第二、第三支柱只停留在政府間層面。根據《歐共體條約》第249條,歐共體協定及條例在所有成員國內直接適用。這意味著,歐共體的協定及條例自動成為成員國國內法的組成部分。[58]而歐共體框架下的基本條約和決議不能直接適用,而需成員國立法機關批準和生效之后,方可成為成員國國內法的一部分。相比之下,聯盟框架下的基本條約、協定及決議對成員國國內法均不具備直接適用性。此外,還需要指出的是,聯盟成員國依據各自憲法執行聯盟的基本條約、協定、條例及決議的方式不同。比如,俄羅斯和白俄羅斯憲法明確規定,國內法高于國際法。而哈薩克斯坦的情況卻比較特殊,其憲法第4條指出,被哈立法機關批準的國際條約,其法律效力優先于國內法。[59]具體見表2.4。
表2.4 歐亞經濟聯盟框架下政府間協定匯總(截至2020年6月)

(三)大國主導力:俄羅斯的優勢主導力集中體現在對歐亞一體化的政治牽引力,并能為地區及其他成員國提供不可或缺的安全公共產品
俄羅斯并不是一個善于發展經濟的國家,[60]在當前歐亞一體化中難以向其他成員國提供先進的管理理念、工業技術及雄厚的金融資本。因此,在經濟牽引力不占優勢的情況下,俄羅斯的主導力和優勢力主要集中在政治和安全領域,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俄羅斯對其他成員國維護國內政權安全的介入能力強。具體表現如下:
首先是防止西方勢力顛覆現政權,以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為代表。盡管以歐美為首的西方試圖積極與白、哈兩國保持外交接觸,但是,始終沒有放棄以“人權”“民主”為由頭干涉兩國內政,并試圖建立親西方政權的努力。相比之下,俄羅斯則認可盧卡申科、納扎爾巴耶夫分別在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政治進程中的積極作用和權威地位。俄羅斯進一步夯實俄白聯盟國家機制,2018年8月,派原伏爾加聯邦區總統代表,出身于強力部門的米哈伊爾·巴比奇(Michael Babich)擔任俄羅斯駐白俄羅斯全權特命大使兼與白俄羅斯發展經貿關系總統特別代表,這意味著與白俄羅斯的關系已經超越外交部管轄,實際由總統普京親自掌握。2013年11月11日,俄哈正式確立了“21世紀睦鄰與同盟關系”,在歐亞經濟聯盟內,俄羅斯更是把納扎爾巴耶夫奉為“歐亞聯盟之父”,凸顯哈在歐亞經濟聯盟中的作用。2019年3月,俄羅斯在哈薩克斯坦權力平穩過渡中還發揮了積極作用。[61]2022年1月,以俄羅斯為首的獨聯體集體安全條約組織出兵成功地平息了哈薩克斯坦內部的騷亂。
其次是在民族統一進程中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這主要針對哈薩克斯坦。盡管哈官方不承認國家有“玉茲化”[62](Zhuz)傾向,但在現實中,哈國內社會中有明顯的“玉茲化”趨向,人們只有通過氏族、部落和家庭關系才能進入精英階層。在當代,玉茲之間的博弈體現為對國家權力的爭奪,角力雙方主要是大玉茲和中玉茲,小玉茲時常左右搖擺。[63]大玉茲的政治力量是強勢,經濟發展是劣勢(主要以農業為主);中玉茲礦產資源豐富,是原蘇聯,乃至今天哈薩克斯坦的重工業基地,其經濟發展是優勢,而政治力量是劣勢,不滿大玉茲長期把持政府;小玉茲坐擁油氣資源,但缺乏政治話語權。這是現實中三大玉茲矛盾的癥結所在。值得注意的是,大玉茲與俄政治關系緊密,中玉茲與俄經濟關系緊密,小玉茲與俄能源關系緊密。因此,來自大玉茲的納扎爾巴耶夫與俄羅斯走近的目的之一是需要其在哈國內部族統一問題上發揮正面作用,而非消極作用。可以預測的是,大玉茲依舊將在哈薩克斯坦國內政治中發揮主導作用,新任總統托卡耶夫(К.К.Толкаев)還是來自大玉茲,俄羅斯在其中影響力依舊不可忽視。
最后是具備對成員國政權建設的直接影響力,最典型的白俄羅斯、亞美尼亞,以及當前吉爾吉斯斯坦。白俄羅斯國內的政治精英由“中央直屬官員派”(簡稱“中直官員派”,Group Nomenclature)、“強力部門派”及“西方派”三股力量組成,盧卡申科凌駕于三股力量之上。“中直官員派”的特點是長期從事對俄工作,在俄擁有強大的政治、經濟及社會資源。換言之,“能解決好莫斯科的事情,就能在明斯克吃得開”已經成為白俄羅斯官場的潛規則。其他兩派在白俄羅斯國內政治中并不是主流。盡管2018年8月18日,總統盧卡申科“閃電式”解散安德烈·科比亞科夫(Andrew Kobyakov)政府,組建新的謝爾蓋·魯馬斯(Sergei Rumas)政府,[64]然而“中直官員派”在白俄政壇依舊占主導。魯馬斯父親曾先在維切斯拉夫·克比奇(Vyacheslav Kebich)時期和后來盧卡申科時期擔任財政部副部長,并與前總理米哈伊爾·米亞斯尼科維奇(Mikhail Myasnikovich)交好。魯馬斯是白俄羅斯“中直官員派”二代的代表。在亞美尼亞,2018年5月,親西方的反對派領導人尼科爾·帕希尼揚(Nikol Pashinyan)當選總理。盡管如此,亞美尼亞新政府對俄羅斯及歐亞經濟聯盟態度依舊積極。當選后短短4個月里,帕希尼揚四次赴俄羅斯,與總統普京會晤三次,與總理梅德韋杰夫會晤一次,主張與俄羅斯在雙邊及多邊層面加強戰略合作,強化兩國盟友關系,積極參與歐亞經濟聯盟建設。就當前吉爾吉斯斯坦而言,盡管新總統索隆拜·熱恩別科夫(Sooronbay Jeenbekov)與前總統阿爾馬茲別克·阿塔姆巴耶夫(Almazbek Atambayev)矛盾激化,甚至兵戎相見。然而,俄羅斯控局能力依舊很強,新總統熱恩別科夫多次表達親俄立場。僅2019年上半年,兩國元首多次會晤,就雙邊關系、推動歐亞一體化等問題深入交換意見。
第二,俄羅斯能夠與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相輔相成,構建地區綜合安全體系。在俄羅斯外交戰略中,歐亞經濟聯盟與集安組織是相輔相成,相互借重的關系。歷史地看,2007年,集安組織就開始與歐亞經濟共同體在交通、能源等經濟合作領域進行對接;2010年,俄、白、哈關稅同盟成立;2015年,歐亞經濟聯盟成立,取代歐亞經濟共同體。集安組織與歐亞經濟聯盟的對接實際上是歐亞經濟共同體對接的延續與發展。歐亞經濟聯盟為集安組織夯實成員國間經濟聯系,消除經貿壁壘,帶動地區經濟發展,靠地區經濟發展來優化區域安全環境。也就是說,歐亞經濟聯盟填補了集安組織的經濟缺失。與此同時,集安組織又能為歐亞經濟聯盟提供安全保障。除了應對傳統及非傳統安全威脅,為發展提供良好的外部環境,集安組織還通過深化成員國多邊政治—軍事同盟關系,為歐亞經濟聯盟夯實高級政治基礎。進一步說,歐亞經濟聯盟和集安組織兩者并不是互為獨立、各行其是,而是一種相輔相成、相互借重的關系,構成俄羅斯主導下的地區綜合安全體系。
二 歐亞經濟聯盟運行的阻力
(一)超國家機制層面上,人事機制與決策機制漏洞明顯
第一,在人事機制問題上,主要體現在以下幾方面:首先是部級官員人事變動頻繁。歐亞經濟聯盟的人事機制“三制度并行”,即輪值主席制、成員國推薦任命制、競爭上崗制。根據《歐亞經濟聯盟條約》,輪值主席制在“三委”的領導層面實施。[65]競爭上崗制在歐亞經濟委員會執委會直屬部門司局層級實施。[66]而條約對歐亞經濟委員會執委會部級官員層面則未做明確規定,該層面采取的是成員國推薦任命制。部級層面的人事任免權主要被成員國所掌握,由成員國提名,歐亞經濟聯盟只是走相應行政程序而已。該層面人事機制運作主要有兩個特點:一是成員國派出部級官員分別負責相關部門,體現成員國間平等原則,也代表派出國利益。2015年以來,歐亞經濟委員會執委會中俄羅斯官員主管一體化與宏觀經濟政策部和貿易部;白俄羅斯官員主管工業與農業綜合體部和技術協調部領導;哈薩克斯坦官員主管經濟與金融政策部和競爭與反壟斷協調部;吉爾吉斯斯坦官員主管海關合作部和能源與基礎設施合作部;亞美尼亞官員主管內部市場、信息化、信息與交流技術部。二是成員國對相關部門主管官員的提名基于國內政治變化需要,歐亞經濟聯盟在此方面發言權有限,只是走一個行政流程。從某種意義上說,歐亞經濟聯盟人事機制是否穩定的關鍵主要在部級層面,即歐亞經濟委員會執委會直屬各部部級官員人事情況。其次是工作人員數量不足。目前,歐亞經濟委員會工作人數為1000人左右。與現有龐大的工作量相比,現有工作人員數量遠遠不足,直接影響歐亞經濟委員會的工作效率。[67]
第二,在決策機制問題上,歐亞經濟委員會權限不夠,且決策效率低下。盡管歐亞經濟聯盟取得了一定成績,但是,在決策機制方面依然有待完善。歐亞經濟委員會執委會主席季格蘭·薩爾基相(Tigran Sargsyan)指出,主要存在以下問題:一是成員國過度注重維護主權獨立,向歐亞經濟委員會權力讓渡不足,至少還有30項權限可以讓渡到超國家機構;二是歐亞經濟委員會運行高度官僚化,且決策效率不高,目前每項決策流程為一年,如期間專家委員會提出意見,那么此項決議要多花兩個月時間重新審定,這大大影響一體化推進的速度。[68]
(二)在全球價值鏈中陷入“低端鎖定”的困境
在全球價值鏈(GVC)興起的時代背景下,國際生產、貿易及投資格局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與貨物跨境交易的傳統貿易模式不同的是,全球價值鏈更加注重生產要素的雙向跨境自由流動,從而使生產、貿易、服務與投資融入“一體化綜合體”。[69]全球價值鏈下的國際競爭更加突出核心競爭力,競爭方式從過去建立完整的產業鏈競爭體系轉變為當前在全球價值鏈中尋求對自身最有利的分工位置。[70]發達國家追求高附加值的價值鏈環節,如高技術投入、產品設計、品牌營銷等,而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則集聚在低附加值環節,如原材料出口、加工制造、低技術投入等環節,并試圖通過產業升級,逐步提高自身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分工位置。從當前內部及對外貿易結構來看,歐亞經濟聯盟的特點是貿易量小,以原材料出口為主,核心競爭力不強,缺乏高附加值產品產出及出口,在全球價值鏈體系中處于低端位置。
(三)主導國俄羅斯奉行貿易保護理念,且國家財力不足,投融資渠道受阻
俄羅斯主導下的歐亞經濟聯盟對內打造“高度開放”,這里的開放主要指“對俄開放”,實際上是一個排他性極強的經濟體。與開放貿易理念(互補性貿易—價值鏈互補—經濟聯系緊密—經濟收益)不同的是,俄羅斯奉行貿易保護主義理念,其邏輯是:對外貿易保護—對內奉行地區產業政策—實現經濟收益。應該說,貿易保護是把“雙刃劍”,尤其針對歐亞地區“欠發達”“發展缺失”[71]的國家。對生產者或許有收益,低競爭力產業得以繼續生存,但是消費者卻收益受損。因為封閉市場內,物價升高,產品性價比低,經濟福利受損。所以,從表面數據上看,聯盟內部貿易在恢復性增長,成員國間工業合作也在加強,然而,這僅僅是對低市場競爭力產業保護的結果,難以推動改變歐亞經濟聯盟在全球價值鏈中的低端地位。
俄羅斯經濟短期內仍面臨下行風險。直接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企業市場活力降低。以新冠疫情前相關數據為例,根據俄統計局數據,2019年第一季度,俄羅斯GDP增長率僅為0.5%,比2018年同期下降了1.4%。[72]有專家指出,這僅有的0.5%增長率主要來自大型企業及其他國有經濟部門的貢獻,而中小企業則面臨規模萎縮,2019年上半年,中小企業數量下降7%—8%,其雇員數量下降1.6%,而小微企業雇員數量增長6.7%,可見,相當部分中小企業規模降級,成為小微企業。[73]二是資本外流繼續加重。根據俄羅斯央行統計,2019年1—7月資本外流達280億美元,比2018年同期增長60.9%。[74]三是國家財力不足,難以推動大項目落地,拉動經濟增長。為落實《2024年前俄羅斯聯邦發展國家目標與戰略任務》總統令,[75]政府明確了12個國家項目,[76]預算總耗資25.7萬億盧布,其中18.1萬億盧布從聯邦(13.2萬億盧布)及地方(4.9萬億盧布)財政中撥付,剩余的7.6萬億缺口,需從非財政渠道獲得。[77]根據現有國際油價和對當前俄羅斯經濟而言,完成12項國家項目存在難度,目前只啟動了2項。2022年2月爆發的俄烏沖突及隨后美西方的嚴厲制裁,使俄經濟和財力一度遭受重創。
(四)歐亞經濟聯盟與歐盟關系難以突破,其外部環境質量距理想目標仍有距離
與歐盟關系短期內難以突破,直接影響了歐亞經濟聯盟的國際威望和世界經濟地位。與歐盟關系能否實現突破,是評估歐亞經濟聯盟外部環境的重要指標。
歐盟是歐亞經濟聯盟對外交往理想伙伴。早在2007年俄、白、哈開始組建關稅同盟時,與歐盟建立機制化的伙伴關系就是其對外交往的優先。2015年歐亞經濟聯盟成立之初,歐亞經濟委員會就發函至歐盟委員會,尋求建立合作伙伴關系,但歐盟委員會對此回應怠慢,半年后才做出答復。[78]近年來,歐亞經濟聯盟單方面頻頻向歐盟釋放積極信號,希望能與其建立機制化合作關系,甚至搭建平等對話平臺,但歐盟官方鮮有針對歐亞經濟聯盟的公開表態,更多的是保持緘默。不夸張地說,與歐盟建立良性互動關系,俄羅斯才能借歐亞經濟聯盟在地緣經濟與政治上實現與其平起平坐的目標。然而,迄今為止,歐亞經濟聯盟對歐盟關系依舊未能實現突破,其原因是多方面的。[79]
從表面來看,俄歐雙方對歐亞經濟聯盟與歐盟開展合作前提設定不同。俄方主張,歐亞經濟聯盟與歐盟對接合作不受烏克蘭問題干擾,借兩大一體化機制對接合作,可以彌合因烏克蘭危機造成的戰略隔閡,重啟俄歐全面合作。而歐盟卻認為,歐亞經濟聯盟與歐盟建立合作關系的前提是,俄羅斯需在烏克蘭問題上做出讓步,對烏克蘭進行“放手”,任其加入歐洲一體化進程。歐盟專家普遍認為,在烏克蘭危機懸而未決情況下,歐盟不宜與歐亞經濟聯盟建立機制化合作關系。如果歐盟讓步,那么歐盟就間接承認了俄羅斯在原蘇聯地區的“擴張”,助長了俄羅斯的“氣焰”。[80]隨著2022年烏克蘭危機再次升級,雙方對接合作空間進一步縮小。
從深層來看,俄歐結構性矛盾迸發,導致兩大區域一體化機制間合作舉步維艱。當前,俄歐之困局是:經濟上的伙伴,政治上的對手;雙邊易溝通,多邊難推進;俄與德、法、意為代表的老歐洲國家易對話,而與波蘭、波羅的海三國為代表的新歐洲國家及瑞典、英國等傳統地緣政治對手的關系則是對抗成分更多。在烏克蘭危機沖擊下,俄歐雙方難以拿出治理共同周邊地區的新方案,重新建立互信基礎。
三 歐亞經濟聯盟前途可期
歐亞經濟聯盟能走多遠?是否具有生命力?
第一,歐亞經濟聯盟不會成為“蘇聯2.0”或“經互會2.0”,更不會半路夭折,重蹈原蘇聯地區其余一體化機制的覆轍。首先,蘇聯解體二十多年來,國家獨立、主權完整已經在新獨立國家深入人心,復辟蘇聯就等于是開“歷史的倒車”。其次,歐亞經濟聯盟不具備復辟蘇聯的任何條件和基礎。在經濟上,成員國都走上了經濟轉軌道路;在政治上,成員國都實行多黨制、議會制;在社會上,成員國都在積極發展公民社會,擴大公民參與。再次,當前俄羅斯把推動區域一體化進程視作實現自身戰略利益的工具,而非目標,更不是其“國際主義”或體系對抗的載體;最后,與歷史上原蘇聯地區其余一體化機制相比,通過改良運行機制,挖掘一體化潛力,尋找利益交集等一系列做法,歐亞經濟聯盟將發展得更為穩健和成熟,出現夭折的可能性不大。
第二,在中短期內,歐亞經濟聯盟制度效能將逐步顯現,但區域一體化進程將保持低速前進。機制建設、規則設定是歐亞經濟聯盟現階段取得的重要成就。對成員國而言,歐亞經濟聯盟超國家機制的吸引力主要體現在:一是減輕因指導經濟發展不力而給成員國政府帶來的執政壓力。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均不是經濟大國、強國,推動經濟快速發展的手段和資源有限。由于宏觀經濟發展戰略實施效果不明顯及經濟增長乏力,成員國國內社會對執政當局頻繁施壓。“經濟增長乏力”“經濟無發展”“宏觀經濟戰略失效”已經成為成員國執政階層的軟肋。鑒于此,在歐亞經濟委員會職能安排中專門設置了“協調成員國宏觀經濟政策”,其意圖之一就是把宏觀經濟發展難題上移至多邊層面,減輕成員國政府的執政壓力。二是面對歐洲、亞太兩強經濟發達地區,歐亞經濟聯盟為成員國經濟減少來自外部的沖擊提供“制度防御”。就拿中國而言,歐亞經濟聯盟啟動以來,中國與其成員國開展務實合作的成本在提高。商品貿易合作議題與歐亞經濟委員會對接,其他領域與成員國對接,但還存在模棱兩可的領域,如服務貿易、交通物流等,需與歐亞經濟委員會及成員國在多邊和雙邊層面同時推進合作,一定程度降低了中國與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開展務實合作的效率。三是從主導國俄羅斯角度看,盡管歐亞經濟聯盟與理想中的綜合性多邊機制——“歐亞聯盟”仍有較大距離,但是,通過歐亞經濟聯盟的制度規范,其他成員國倒向美西方可能性大大降低,俄羅斯保持對近周邊國家的有效控盤能力。四是中小成員國借助多邊制度,規范并引導俄羅斯主導力的發揮,使歐亞經濟聯盟牢牢限定在經濟領域,避免向政治、安全領域外溢,導致自身主權喪失。
歐亞經濟聯盟已經從快速發展期進入緩慢前進期,從商品共同市場建設逐步向更深、推進難度更大的能源共同市場邁進。隨著2018年1月新版《歐亞經濟聯盟海關法典》的正式實施,標志著歐亞經濟聯盟框架下商品共同市場基本確立,下一階段的工作重點主要集中在取消非關稅壁壘的問題上。[81]能源領域一體化進程是2025年前歐亞經濟聯盟及其成員國的主攻方向。能源領域為成員國經濟的支柱產業,利益關系錯綜復雜,建立油氣、電力共同市場要求成員國讓渡更多國家主權。與商品共同市場相比,能源共同市場建立難度系數較高,所需決策周期也自然更長。
歐亞經濟聯盟內部貿易的數字表明,聯盟建立前內部貿易額明顯高于聯盟成立后。據歐亞經濟委員會官網報道,2020年1—2月,歐亞經濟聯盟與第三國進出口貿易總額1022.1億美元,同比下降8.1%。其中,聯盟成員國向第三國出口651.6億美元,同比下降13%。2020年上半年,歐亞經濟聯盟主要經濟指標有所下降,其中,工業下降3%,貨運下降5.8%,客運下降44.9%,零售貿易總額下降6.5%。究其原因,烏克蘭危機、美歐經濟制裁、獨聯體內部“獨與聯”的角力,新冠疫情的加重,歐亞聯盟國家及世界經濟整體下滑,甚至衰退,都對歐亞經濟聯盟的經濟發展狀況產生了消極影響。由俄羅斯主導的歐亞經濟聯盟帶有明顯的地緣政治色彩,因而其發展也受到了美國等西方國家的諸多掣肘。哈薩克總統納扎爾巴耶夫認為,除了西方國家對俄制裁的原因外,聯盟國家主要出口商品如石油、天然氣、金屬和化肥等價格下跌,也導致聯盟國家對外貿易和相互貿易均下降。雖然貿易額下降,但貿易量并沒有下降。他認為,成立歐亞經濟聯盟也帶來了諸多益處[82]。
第三,從長期來看,歐亞經濟聯盟所覆蓋范圍雖為獨聯體一部,但其國際影響力必將超過獨聯體,甚至在機制建設方面超過了東盟(ASEAN)和南方共同市場(MERCOSUR)。[83]然而,在多方面因素掣肘下,歐亞經濟聯盟的影響很難達到全球層面,成為歐亞中心地帶的“歐盟2.0”,而更多的是地區性的,只對原蘇聯地區本身,以及周邊產生一定的影響。考察歐亞經濟聯盟的前景不能單純從短期經濟效益來考量。一方面,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內部貿易量以及聯盟與其他國家貿易額的下降受國際油價下跌和歐美對俄制裁影響較大。隨著油價的上升和制裁的逐漸解除,貿易額將會有所回升。另一方面,隨著歐亞空間關稅壁壘的取消,醫藥、電力和油氣市場等共同市場的建立,這些因素對成員國經濟發展的促進作用也會逐漸顯現出來[84]。歐亞經濟聯盟還是具有良好的發展潛力,前景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