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進退失據:旗人總督錫良與清末新政
- 潘崇
- 5439字
- 2025-04-27 17:18:55
第二節 學術前史
清末新政史研究自改革開放以來受到學界重視并取得豐碩成果。然而,目前研究水平和高度與清末新政改革的豐富內涵相比,仍然有著較大差距,諸多研究領域需要推進、研究視角需要更新、研究資料需要挖掘。[14]基于新史料,強化督撫人物與省域新政改革的個案研究,則是當前推進清末新政史研究的重要方向之一。
錫良宦海浮沉近四十年,留下從州縣小吏到封疆大吏各時期的大量檔案,新中國成立后錫良后人將其捐給中科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后藏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今因部門整合而收藏于中國歷史研究院圖書檔案館。錫良檔案起于1875年,訖至1911年,以任職省份和所辦事項分類,共179函、約9.5萬頁,包括奏稿、電報、函札、公牘、訓辭、演說、自撰履歷、州縣事實清單等,也包括他人來電來函、錫良收存的各類資料等,涉及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文教等各個領域,記錄政局變動、社會變革、對外交涉等林林總總,具有很強的完整性、持續性和系統性,不僅使探討錫良與清末新政成為可能,也為長程觀察晚清國家治理和社會風貌提供了絕佳史料。1959年,選編自錫良檔案的《錫良遺稿·奏稿》由中華書局出版;2017年,錫良檔案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三輯(虞和平主編,共140冊,18冊后為錫良檔)由大象出版社影印出版。
學術研究起步于史料出版,應該說是一個很好的開端。然而,《錫良遺稿·奏稿》的出版,并未推動學界對錫良予以足夠重視,取得的學術成果并不能令人滿意,錫良的歷史貢獻與地位尚待厘清。《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三輯”出版以來的數年間,學界對其利用率也不高。整體來看,美國學者戴福士在1973年出版《錫良與中國民族革命》,在錫良研究上走在了前列。國內錫良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除一些工具書詞條性質的介紹外,多數研究就錫良某方面、某階段的改革做出探討,并出現若干以錫良為研究對象的學位論文。
一 錫良與省域新政研究
(一)四川總督時期
隗瀛濤著《四川保路運動史》,系統討論了川漢鐵路公司的成立、組織模式變動過程,認為在自辦川漢鐵路一事上,“錫良畢竟與那些放肆賣國的買辦官僚和那些昏庸敷衍的腐朽官僚還有所不同”,他提出的嚴杜外資、自辦鐵路主張,對帝國主義無孔不入的資本輸入和掠奪川漢鐵路的狂圖具有一定抵制作用,對四川人民保衛川漢鐵路的斗爭在客觀上也有一定的鼓勵作用。[15]該書前兩章還較為詳盡地論述了清末四川社會基本狀況,諸如帝國主義侵略、清政府暴政、保路運動前四川人民自發斗爭的特點和發展趨勢、經濟發展等,為我們研究錫良四川新政提供了重要參考。
何一民梳理了錫良編練新軍、興辦警察、發展農商礦業、改革教育、創辦報刊、整頓吏治以及創辦川漢鐵路公司等舉措,認為他是晚清一位較為精明能干、廉潔開明的官吏,其主張學習西方,在傳統的框架內進行若干改革,推動了四川的近代化發展。[16]李紹先、陳渝認為錫良是四川教育史上一位影響巨大的人物,其健全教育機構、派遣留學、創建學堂、延聘洋教習等舉措,為近代四川造就出大批新型知識分子,推動了近代四川社會的進步和發展。[17]席萍安從力保路權、興辦學堂、振興工商、編練新軍、安定川邊五個方面探討了錫良四川施政,肯定了其推動四川經濟社會向近代化邁進的積極作用。[18]王笛、呂實強探討了清末時期的四川農業改良,涉及錫良督川時期的相關舉措。[19]
學界還集中對錫良督川時期發生的巴塘事變的誘因及經過做出了較為詳細的探討。早在1937年,吳豐培即依據《清實錄》《東華續錄》及有泰奏牘等史料,撰成《記清光緒三十一年巴塘之亂》一文,梳理了事變脈絡。作者指出,清代康藏亂事戕害大臣者有二:一是乾隆十五年珠爾墨特之亂,駐藏大臣傅清、左都御史拉布敦被殺;二是光緒三十一年的巴塘之亂,駐藏幫辦大臣鳳全遇害。兩者對比則“前得后失”,前者用兵日久,平定后相安數百年;后者“雖為時不過數月而巴亂剿平,藏事從此遂難收拾矣。蓋巴塘變亂,為川軍入藏之張本,川軍入藏為藏人離叛中土之根原”。[20]任新建、張秋雯分別探討了巴塘事變的誘因,并簡要論及清政府對巴塘的用兵過程。[21]王秀玉結合新清史研究的一個重要理論問題,即“如何把邊緣地區國家化與內地體制自身演變的過程結合起來”,分析了鳳全被殺的過程以及官方、僧俗、藏人關于鳳全之死的不同看法,同時討論了川邊戰事對四川省財政、軍事改革的影響。作者認為:“從政權變遷的角度看,晚清川邊戰事是邊疆軍事化的表現,更具體地說是四川省政權克服財政困難在邊區實行武力控制的結果,并且為以后政治經濟改革提供了條件。”[22]四川省志近百年大事紀述編輯組編寫的《鳳全與巴塘事件本末》,以記述巴塘事件史實為主,利用查騫《邊藏風土記》、劉廷恕《不平鳴》等史料,對巴塘事變相關史實做了梳理。認為鳳全在王朝已屆垂死的時期“獨于川邊欲有所作為”,某些規劃從民族長遠利益來看“有其一定的積極意義”。然而,鳳全實行的“一套極愚蠢、極粗暴的封建高壓強制手法”,對藏族宗教信仰、風俗習慣以及喇嘛、土司、頭人長久所享受的特權利益不加也不屑考慮,加之積極籌劃收復瞻對引起西藏地方上層的嫉恨,由是慘變發生。[23]美國學者戴福士探討了錫良督川時期的對藏政策及其演變,指出:“他一度堅信,可靠的行政管理足以控制邊疆,不需對邊人的特別了解。但是英國的侵略和來自在康區制造機會的外國人的壓力使錫良意識到,他必須先發制人,阻斷外國人在中國屬地不斷增加的各種干預。……然而錫良的政策仍然顯得很中庸。錫良在邊疆擴張的道路上固然有所作為,但是沒有像他的那些深受西方的威脅和示范作用影響的同僚那樣走得更遠。”[24]
錫良川邊施政關乎民族區域穩定和西南邊防安全,在其川督任內的新政改革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目前學界側重探討巴塘事變的原因及經過,這僅僅提供了錫良川邊施政的某些時代背景。揆諸事實,幾乎與錫良督川同時,英國發動第二次侵藏戰爭,隨后清政府即開始著力謀劃強固西南邊防。隨著巴塘事發,錫良在有爭議的情況下趁勢用兵川邊,并在戰事得利的基礎上謀劃包括改土歸流在內的一系列改革。錫良川邊用兵的曲折進程、川邊戰事與川邊政局演化的復雜關系,尚需做出進一步探討。
(二)云貴總督時期
關于錫良云貴總督任內施政情況的研究,目前尚處于起步階段。吳達德探討了新政時期云南新軍的編練與教育情況,部分內容涉及錫良編練新軍的情況。作者認為在當時歷史條件下,云南新軍編練是卓有成效的,與南方以及西南地區一些省份相比居于前列。[25]許新民、康春華對錫良督滇時期編練新軍、查禁鴉片等舉措做了概括性描述,認為錫良是清末云南地方統治集團中“對清王朝竭力效忠,力圖振衰起弊,挽救正在動搖的統治”一類的代表。[26]
云南素為鴉片種植大省,隨著新政時期禁煙運動的開展,查禁鴉片成為云南新政的重要內容。秦和平著《云南鴉片問題與禁煙運動》,系統探討了道光年間至20世紀四五十年代云南的鴉片種植、吸食和查禁情況,對錫良禁煙舉措做了概括性描述并給予肯定:“經過錫良對禁煙工作的一番整頓,禁煙問題落到了實處,當地社會的禁種、禁運和禁吸工作大見成效。”[27]《云南近代史》編寫組編寫的《云南近代史》,也述及清末云南鴉片生產情況以及錫良在云貴開展禁煙活動的舉措和成效。[28]
(三)東三省總督時期
錫良主導的錦璦鐵路借款計劃,向來為學界重點關注。康沛竹勾勒了錦璦鐵路借款計劃從提出到流產的過程。作者認為,錫良試圖通過聯美以制日俄,結局反而是更加地受制于日俄,恰恰反映出中國沒有實力控制局面。[29]高月基于清末時期中國由王朝國家向民族國家演進的視角,探討了錫良通過借款修筑錦璦鐵路以維護東北主權的舉措。作者認為,錫良旨在恢復清政府對東北地區的真正主權,為的是整個國家的存亡和全體人民的福祉,并非僅為了帝王一家一姓的利益,“這反映出中國近代民族國家形成的重要前提——民族共同體和民族認同的形成——已經在清末封疆大吏的層面得到體現”。[30]另有論著也從不同角度論及錦璦路事。[31]
徐建平從興教育以啟邊民、改革邊疆管理體制、移民實邊、優先發展農業四個方面探討了錫良對東北邊疆的開發。作者認為,錫良督東期間經濟改革與政治改革同步進行,客觀上鞏固了東北邊疆,也加速了東北近代化進程,歷史功績不可磨滅。[32]在另一篇文章中,作者探討了錫良東北經濟改革方略及其成效,包括礦產資源以及水資源的收回和維護、籌設銀行、厚積洋債、興辦實業等。[33]連振斌探討了錫良在奉天推行的旗制改革舉措及其成效,認為錫良的努力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使奉天成為清末八旗生計改革最好的區域,展示出清末旗族政治人物“革新和干練的一面”。[34]此外,學界關于清末東北鼠疫以及東北移民實邊的研究亦多涉及錫良。[35]有關清末東北史地的論著也普遍對錫良督東作為有程度不等的提及。[36]
二 綜合性研究
美國學者戴福士在1973年出版Xsi-Liang and the Chinese National Rev-olution(《錫良與中國民族革命》),該著分“升遷之路”“華北的抵抗”“四川的擴張”“云南的激進主義”“東三省的倒臺”五部分,套用“沖擊—回應”范式,從反外主義和保全主義著眼,著重探討了錫良對外國的抵制,而對錫良的邊疆新政舉措及其成效的探討則多有欠缺。此外,因成書年代所限,該書以《錫良遺稿·奏稿》《清實錄》等為基本依據,在史料挖掘擴充方面尚有較大拓展空間。[37]戴其芳、張瑞萍在《論錫良》一文中,對錫良力禁鴉片、防控鼠疫、普及教育、籌辦實業、修筑鐵路、改土歸流等施政舉措做了論述。作者認為錫良是清末少有的干練、廉潔、負責的官員,并且具有明確的主權、利權意識,為維護國家領土主權和鞏固邊疆做出了積極貢獻。[38]杜春和主要依據錫良檔案撰成《錫良》一文,按其任職履歷排列主要政績,涉及籌設川漢鐵路公司、川邊改土歸流、厲行禁煙、鎮壓革命黨、發展實業、借款筑路等方面內容。[39]
亦有一些以錫良為研究對象的學位論文。胡秋菊、王光磊按時序探討了錫良在四川、云貴、東三省的施政構想及其成效,皆肯定了錫良在鞏固邊防、推進中國近代化等方面做出的積極貢獻。[40]冉杰梳理了錫良川督任內整頓吏治、創辦川漢鐵路公司、編練新軍、開辦警政、興學育才、振興實業、革除陋習以及推行川邊改土歸流等措。[41]連振斌利用錫良檔案,對錫良早年政聲、鐵路思想及實踐、教育改革舉措及其在官制改革與憲政討論中的表現等若干問題做了梳理。作者將錫良視為“晚清頗具改革精神的滿蒙政治人物”,其改革作為“客觀上推動了中國政治和社會的近代化進程”。作者在文末附有“錫良家譜”“錫良履歷表”“錫良年譜簡編”。[42]高月從政體改革、地方自治、財政改革、教育改革等幾方面,探討了東北新政的成效與不足,其中涉及錫良東北施政的若干情況。[43]
三 其他研究
連振斌梳理了2011年前錫良研究的成績,并認為深入研究錫良在晚清大變局中的所思、所想、所為,“不僅有助于推進錫良研究的深入發展,亦有助于改變學界對旗人的刻板印象,豐富對清末滿蒙群體的了解和認識”[44]。在錫良人物關系方面,賴晨較為詳細地梳理了錫良聘請陳宧入幕經過以及二人在四川、云南的合作。[45]有關清末以及歷代邊疆史地的研究,不僅程度不等地涉及錫良邊疆新政的具體內容,也為我們從整體上認識清末邊疆史地提供了宏觀背景,學術價值很大。[46]此外,有關邊疆史地研究的學術史著述,為錫良邊疆新政研究的開展提供了有關學術背景、研究基礎、史料線索以及研究理論方法等方面的指引。[47]
綜上,錫良研究開始受到學界關注,并取得一定成績,但總體看尚處于起步階段,在研究內容、研究視野、史料利用以及整體設計等方面存在若干不足,與錫良推動區域發展建設的歷史貢獻、錫良在督撫群體中的地位和重要性并不相稱,錫良與清末新政研究仍有很大延展空間。具體言之有以下幾方面。
首先,從研究內容上看。既往研究大多依據錫良奏章文本,或探討錫良某一方面、某一時期的改革,或為人物概論式研究,普遍忽視了錫良新政決策的曲折和隱情、落實過程中面臨的困境和應對方略,論述尚顯粗疏且存在不確切乃至舛誤之處。盡管督撫作為省域新政改革主導者,對改革走向和整體布局負有總責,然并非所有改革舉措的產生和實施都源自督撫個人謀略和決斷,而是很大程度上受幕僚屬吏建言獻策的影響,更受中樞政令、省際關系以及中外關系形勢的種種限制。就中央與省域關系而論,由于諸多因素使然,兩者之間并非總是協調一致,反而在很多情況下處于歧異乃至對立的態勢,突出反映了清末新政改革的復雜性。
其次,從研究視角上看。邊疆地區特殊的自然、人文、國際環境,決定了錫良邊疆新政的特殊性和復雜性。錫良邊疆新政涉及政治、軍事、外交、經濟、民族等多個領域,這就需要綜合政治史、邊疆史、中外關系史、現代化史等多種研究視角,將微觀剖析和宏觀鳥瞰相結合,既重視對錫良在某一省域的改革內容、面臨的困境及其成效進行區域性探究,亦要注意縱向對比不同省域新政改革的延續性和差異性。只有這樣,才能對錫良邊疆新政予以整體、客觀、多元的審視,避免盲人摸象之憾,從而在更大程度上裨益于我們對清末邊疆變遷的整體性認知。
最后,從史料利用上看。現有研究多以1959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錫良遺稿·奏稿》為主要依據,在史料挖掘利用方面尚存在較大局限。奏稿本身具有明顯局限性,體現的是各方協同和博弈的最終結果,且一般有報喜不報憂、報功不報過的傾向,難以盡現史實曲折和隱情。某些地方甚至存在人為剪裁現象,研究者不察則極易蒙惑其中。另外,奏稿僅是錫良檔案的一部分,除此之外還包括大量錫良與中央政府、同僚屬吏之間的往來電文、函札等,展示出中央與省域關系、督撫關系等方面的諸多歷史細節,亟待仔細研讀和系統使用。此外,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也藏有數量不少的錫良相關檔案,然學界幾無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