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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 “一思維”與“大一統(tǒng)”概念

一 基于“一個中心的”“一思維”

在社會活動中,人們會逐漸形成穩(wěn)定的思維方式,并基于此把握、認知世界及建構(gòu)社會組織。思維模式是文明、文化最深層特質(zhì)與最穩(wěn)定因素。中國古代思想中,內(nèi)涵豐富的“一”,是本體性、終極性概念。“一”是數(shù)之始,事之源,是太極,涵蓋萬物。中國思想呈現(xiàn)整體性、綜合性思維取向。在中國思想中,萬事萬物被陰陽兩分,但統(tǒng)于“一”,“一”是陰陽“二”合之“一”。“統(tǒng)一”是陰陽統(tǒng)于“一”,矛盾的兩方合于“一”才是“統(tǒng)一”。“一”是天地萬物之本原,是宇宙之根本規(guī)律,是多中之一。

老子首先將“一”作為哲學術語運用。春秋之際老子的道論哲學中,“道”是核心,萬事萬物統(tǒng)一于“道”,并依“道”運行、演變。老子將“一”與“道”等同。“一”統(tǒng)攝、支配萬物,貫通天、地、人。“道”之為“物”的模式為:“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1]“一”之主要價值是:“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2]老子視“一”為宇宙全部。《老子想爾注》有云:“一者,道也。……一在天地外,人在天地間,但往來人身中耳……一散形為氣,聚形為太上老君。常治昆侖,或言虛無,或言自然,或言無名,皆同一耳。”[3]“一”即“道”,象征宇宙最終極、最普遍及最絕對的真諦。天、地、神、谷及侯王,一旦得“道”,就可“無為而無不為”[4],“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5]。當老子用“夷”“希”及“微”闡釋“道”不能被感官感知時,說“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6]。立足本體論詮釋“道”時,“一”表征“道”為日月經(jīng)天之唯一真理,是獨一無二先天地生且化生宇宙萬物者,天地得之亦能清明安寧。“道”無形無相且捉摸不定,故“混而為一”。當立足于宇宙的生成詮釋“道”時,“道生一”,“一”即為宇宙萬物之所以然,“一”先天地而生,無“一”,則天地無以化生,萬物便“無所措手足”。中國古代思想者普遍認可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7]的宇宙生成論。“道”即為天地生成演化之規(guī)律。

老子的“一”思想屬“一元論”哲學,迥異于西方“二元論”。《周易系辭下》云:“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8]這也彰顯著“一崇拜”。“貞”,即正、守正。“正”是正態(tài)、常態(tài)、本性。故,“貞”即是一。孟子說:“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9]《中庸》也云:“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10]本體論與宇宙生成論統(tǒng)一,以及有與無、體與用及天與人合一的思維模式,是中國古代思想者思考宇宙起源、人生發(fā)展的鮮明特點。“中國人觀察事物,往往重視統(tǒng)攝全面,而不喜歡局部的分析。”[11]牟宗三認為,西方文化屬于“智的文化系統(tǒng),其背后的基本精神是‘分解的盡理之精神’”,是一種“‘方以智’的精神”;“而中國‘綜合的盡理之精神’,則是‘圓而神’的精神”[12]。中國文化是側(cè)重時間性且以時間為本位的文化,強調(diào)時間的綿延不絕,立足于時間的不可分割性,人與天地萬物乃是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有機體。

在反思世界存在方式時,與西方一樣,中國也有二分法。西方的二分法與三條思想律(同一律、矛盾律及排中律)緊密關聯(lián),西方二分法中,規(guī)定一次,必然伴隨否定一次。《周易》思維中的陰陽魚、太極圖式兩分法是中國式兩分法,其中,陰陽互補交融而相互轉(zhuǎn)化,但互補及轉(zhuǎn)化規(guī)則缺乏邏輯。《周易》中的陰與陽的關系,不是嚴格對偶及相互排斥的關系,而是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故無法演化出形式邏輯的矛盾律、排中律。《周易》的陰陽二數(shù),發(fā)展出三,沒有沿兩分原則發(fā)展。《周易》的八卦是陰陽兩極互動的結(jié)果。在純陽卦“乾”卦與純陰卦“坤”卦之下,是三個陽卦、三個陰卦。三個陽卦皆由一個陽爻兩個陰爻構(gòu)成,三個陰卦無不是由兩陽爻一個陰爻組合。王弼認為,天地人三才,做主的只能是一個。[13]

除道家外,其他學派也有把“道”與“一”并列,如《韓非子·揚權》提出:“道無雙,故曰一。”[14]《呂氏春秋·大樂》也云:“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謂之太一。”[15]《淮南子》曰:“同出于一,所為各異”[16];“一也者,萬物之本也”[17]。“一”是宇宙原始混沌之統(tǒng)一體與萬物本原——“太一”。宋明理學中,“一”代表“理”,所謂“萬物森然于萬寸之間,滿心而發(fā),充塞宇宙,無非此理”[18]

“一”也與“分”相對,代表“合”,即合和歸一,即事物間或事物內(nèi)部各要素間既對立又統(tǒng)一。“一”是事物的本質(zhì)、歸宿,而“分”則是事物之表象,萬物不歸“一”,便不完滿。老子認為,紛擾的世間萬物,終將萬法歸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9]道創(chuàng)生天地萬物,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道效法自然。道是絕對而終極性的存在,“道法自然”,即道就是“自然”,“道”與“自然”并非對立的。《淮南子》云:“天地運而相通,萬物總而為一。”[20]又說:“萬殊為一。”[21]道家杰出代表莊子曾說:“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22]人物千差萬別,世界現(xiàn)象萬殊,但以重玄之道(虛通無滯的精神境界)看,道通為一(都是相通渾一的)。“理一分殊”是中國古代哲學關于體悟道體理論的重要思維模式。《周易·系辭下》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23]孔穎達疏:“言天下萬事終則同歸于一,但初時殊異其途,路也。”[24]春秋時,百家爭鳴,孔子說:“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25]

自《易經(jīng)》始,到老莊道學,再到宋明理學,都將天、地、人有機貫通,都視自然、社會、人生相互間是整體的一體化系統(tǒng),并認為萬事萬物始于一又歸于一。作為宇宙發(fā)生論、世界本體論的“一”概念,在中國思想界被廣泛引申運用于政治、社會、思想等各領域。“一”概念是最集中概括且最典型反映中國古人政治理想及心態(tài)的概念,“一”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全息元”。“一”與“雜”“亂”“分”相對,表征社會齊整如一的有序化秩序;“一”與“二”“多”等相對,指政治統(tǒng)一和一元化體制建構(gòu);“一”表征社會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及政治權力流動的單向性,并否定逆向、雙向及多向權力關系。[26]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認為,老子“一”思想是一種玄妙之智慧。老子時代,中國人有追求“一”(統(tǒng)一、純一等)的強烈意識,“一”思想內(nèi)涵彰顯于政治理論和道家的形而上學中。湯因比認為,尋求統(tǒng)一是中國古人的行動準則,并體現(xiàn)了博大精深之“道”。[27]

春秋戰(zhàn)國之際,西周王朝建構(gòu)的“一”秩序早已瓦解,諸侯并立而相互攻伐,諸子紛紛拿出匡扶社稷之策,但無不旨在使江山一統(tǒng)或定于“一”。在追求“一”的政治意識驅(qū)使下,政治秩序建構(gòu)主導者力圖將天下萬物都納入“一”的秩序框架,并改造任何違背“一”秩序的行徑,而使其歸于“一”。“一”則安,“多”“雜”“亂”則令人驚怖難安。戰(zhàn)國晚期,列國皆視“一天下”為基本政治理念,皆不甘安于區(qū)域分治,都試圖一統(tǒng)天下。列國之間相爭的不是天下是否統(tǒng)一,而是對統(tǒng)一天下,執(zhí)著于“舍我其誰也”。歷代中國政治家都執(zhí)著于整全而統(tǒng)一的“天下”。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諸子思想內(nèi)容迥異,但無不以建立“統(tǒng)一秩序”為鵠的,百家爭鳴只為天下一統(tǒng)。西周,學在“官府”,東周之前并無諸子的“百家爭鳴”。東周,天子權威式微,諸侯勢力做大,天下紛擾,諸子百家于亂世著書立說,其中,有提倡以法治國,有主張施仁政,也有以陰陽五行說解釋興衰,最終匯成“九流”(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農(nóng)家、名家、墨家、縱橫家及雜家),為江山重歸一統(tǒng)貢獻力量。儒家推崇“仁”,并凸顯“定于一”的禮樂道德秩序;法家提出穩(wěn)定、規(guī)制社會的法條律令,強調(diào)權力主導的“車同軌、書同文”的法制社會秩序;墨家倡導“兼愛”“非攻”,追求“尚同”“執(zhí)一”的社會治理模式;彰顯自由思想的道家,也認同統(tǒng)一秩序。老子有“小國寡民”的政治設計,“小國”之后,則是作為最終秩序的“天下”,即“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28]。老子還揭示“取天下”和“天下王”的奧秘:“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29]戰(zhàn)國時代思想內(nèi)容上有差異的一流思想家都受“大一統(tǒng)”理想啟迪。諸子爭論尖銳,卻都視建立統(tǒng)一秩序為由亂入治之要。

春秋之際,禮壞樂崩,自周公始遵守了數(shù)百年的規(guī)矩被顛覆,失禮之舉愈益增多,社會秩序混亂,公共規(guī)則遭到破壞,思想共源被毀棄,“民無所措手足”[30]。面對禮壞樂崩的紛亂時局,諸子都力圖扭轉(zhuǎn)乾坤。整個春秋時代,都是“諸侯異政,百家異說”[31],天下秩序離亂狀況從未好轉(zhuǎn),而是情勢愈加惡劣。作為事實描述,“百家爭鳴”是表述百家論爭的客觀狀況。價值上,今人視“百家爭鳴”為思想解放,值得稱頌。古人(尤其是諸子)卻對百家爭鳴局面心懷不滿,諸子對“百家爭鳴”基本持批判立場。比如:“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處士橫議”;[32]“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以自為方”;[33]“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34]。上述表達都是諸子對“百家爭鳴”的貶抑評價。莊子明確反對爭鳴,力圖將各家之說相通相應。“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35]百家言說就好像相互阻隔的人之口耳目鼻,孤芳自賞。莊子提出要“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36]。即于各家學說中探尋分散的萬物之理,然后竭盡所能恢復已失散的古人完滿道德,不做持一孔之見的“一曲之士”[37]。如此方能避免“道術將為天下裂”[38]。即避免百家異說的思想混亂局面。《荀子》云:“今諸侯異政,百家異說,則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亂。”[39]荀子視百家爭鳴為導致混亂時世的主要原因。荀子云:“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40]在荀子眼中,“無用之辯”正在阻礙社會發(fā)展。其進而提出:“總方略,齊言行,壹統(tǒng)類。”[41]

在“一”思維影響下,“大一統(tǒng)”意識成為中國人心靈深處穩(wěn)定的文化積淀。在應對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沖突時,中國人秉持“勸和不勸分”的立場。中國人的審美中,視整齊劃一為美,視豐富多彩為雜亂無章,認為其會敗壞興致,于是千方百計要將其改為“統(tǒng)一”,“統(tǒng)一”則是氣勢恢宏而美不勝收。

中國的“一”思維,關鍵不在于“統(tǒng)一”,而在于“一個中心”,即天下統(tǒng)一于一個中心。中國形意統(tǒng)一的文字中,一個中心是“忠”,兩個中心就為“患”。《荀子·議兵篇》云:“權出于一者強,權出于二者弱。”[42]董仲舒說:“心止于一中者,謂之忠;持二中者,謂之患。”[43]韓非子說:“一家二貴,事乃無功。”[44]《孟子·萬章》云:“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45]面對梁襄王遽然問“天下惡乎定”時,孟子篤定地說“定于一”[46]。《呂氏春秋》則稱:“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執(zhí)一,所以摶之也。一則治,兩則亂。”[47]董仲舒提出:“《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48]其還強調(diào)“一”的內(nèi)涵:“天道大數(shù),相反之物也,不得俱出,陰陽是也”[49];“天之常道,相反之物也,不得兩起,故謂之一”[50]。董仲舒提出的陰陽二氣“不得俱出”“不得兩起”,彰顯的是正反兩面不能一并出場的思想。如果陰與陽能“俱出”“兩起”,則無正反之可言。《元史·太祖本紀》云:“吾聞東方有稱帝者。天無二日,民豈有二王耶?”[51]“大一統(tǒng)”秩序中,最高權力中心是唯一的,最高權力必須由帝王操控,即所謂“禮樂征伐自天子出”[52]。“統(tǒng)一”彰顯整齊劃一與臣民對一個中心的等級秩序的嚴格遵守,是權力意志的徹底貫徹與落實,歷代王者無不以此為最高追求。中國人向來崇拜“中”。被視為華夏文明源頭的河圖、洛書(太極、陰陽、四象、五行、八卦九宮等概念皆可追溯于河圖、洛書),其結(jié)構(gòu)呈中心與四方或八方的組合關系。“大一統(tǒng)”秩序的政治前提是“要在中央”的中央專制集權,即“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zhí)要,四方來效”[53]。地方無獨立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及司法權力,必須遵循中央統(tǒng)一政令。法家的慎到認為:“多賢不可以多君,無賢不可以無君”;“立君而尊賢,是賢與君爭,其亂甚于無君”。[54]學派、觀點及思想或許可以多些,但政治權力務必集中于君主,政治權力絕對不能二元化、多元化,因為“兩則爭,雜則相傷”[55]。申不害云:“明君治國……三寸之機運而天下定……一言正而天下定。”[56]管子也是唯一中心“大一統(tǒng)”政治理念的擁躉者。《管子》云:“使天下兩天子,天下不可治也。”[57]《管子》又云:“明一者皇,察道者帝。”[58]管子表示,“明一者皇”才是最高政治境界、最理想政治體制。這些表述都表明,追求“一統(tǒng)”的意識已深入法家理論核心。管理及統(tǒng)治統(tǒng)一的“天下”是中國眾多政治家的最高追求。

自秦朝將“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59]確立為統(tǒng)治原則,乾綱獨斷的皇權專制一向主導著中國傳統(tǒng)政治。東漢章帝之時,朝廷將《白虎通義》確立為國家法典,《白虎通義》清晰規(guī)定了帝制時代皇帝權威的絕對性及君臣關系,并充分彰顯天下只有唯一“中心”的觀念。《白虎通義·號》云:“或稱天子,或稱帝王何?以為接上稱天子者,明以爵事天也。接下稱帝王者,明位號天下至尊之稱,以號令臣下也。……以天下之大,四海之內(nèi),所共尊者一人耳。”[60]《白虎通義》明確規(guī)定,上天賦予天子掌控人間一切之絕對權力,帝王以至尊號令臣下,“至尊”意味著排除一切挑戰(zhàn)皇權的可能性。天子是普天之下的官宦士庶唯一之所共尊者,帝王掌控天下的權力的神圣性、絕對性、唯一性及獨一性,不容置疑、動搖及削弱。《白虎通義·封公侯》云:“王者所以立三公九卿何……王者受命為天地人之職,故分職以置三公,各主其一,以效其功。一公置三卿,故九卿也。”[61]確立三公九卿職位是“王者受命為天地人之職”的需要,是帝王延伸皇權以全面掌控天下的需要,三公九卿的職責與義務是輔佐皇權“以順天成其道”,并非平分帝王權力。

中國歷史中,王朝更替不斷,但一個超越具體王朝,且以中原為中心并代表華夏文明主脈的“政治—文明共同體”“中國”始終存續(xù),其保持政治層面制度典章的穩(wěn)定性、連續(xù)性及文明層面文教語言禮樂風俗的一致性、連貫性。中國古人的“天下思想”中,“中國”居中央,是“王”或“天子”施政的核心區(qū)域,擁有“中國”即象征著“正朔”。“中國”為“天下”中心,擁有“中國”便可成為號令天下的正統(tǒng)王朝的觀念,深刻影響了中國歷代王朝的國家治理。獲取“中國”控制權是漢族各政治力量致力于達成的最高政治目標,也是中國北疆各民族政權南下侵奪的重要動力。具體時代,“中國”由某具體正統(tǒng)王朝代表。不同割據(jù)政權都試圖問鼎中原,奪取代表“中國”的正統(tǒng)。中國人的視界中,天下是唯一的,代表天下的只能是一個“奉天承運”的正統(tǒng)王朝。天下之中,可能并存數(shù)個割據(jù)王朝,無論是魏晉南北朝,還是五代十國,都以爭奪天下正統(tǒng)為鵠的。

中國傳統(tǒng)思想有“不二法門”(即法門不二)之經(jīng)典信條。“二”,反也。中國漢語中,止一是“正”,不正即“歪”;一個中心為“忠”,兩個中心便是“患”。中國人的觀念中,整體是大于局部的,“一”是高于“二”的,“統(tǒng)一”要優(yōu)于“分裂”。重視統(tǒng)一性,強調(diào)整體性,是中國思維最顯著特征之一。西方文化強調(diào)求異思維,且鼓勵個人“標新立異”,而中國文化則強調(diào)求同性思維,對意見分歧通常要求“求大同,存小異”。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官方意識形態(tài)異常重視思想的“守一”“齊一”。思想的“大一統(tǒng)”控制,使中國缺乏思想自由,阻礙了中國思想市場的形成,從而抑制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性。中國古代“天人合一”之說,在生活中被異化為“人人合一”而缺乏個體獨立意識的形象。人人合一、人與神及自然合一,意味著個體的人并未從神和自然界的世界中分離、獨立出來。[62]個人缺乏獨立人格、自由思想,正是“大一統(tǒng)”皇權體制建構(gòu)的重要前提。

中國16世紀的思想家李贄(1527—1602年)因宣揚“天下萬物皆生于兩,不生于一”的觀點,[63]被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下獄,而后自殺。李贄主張的“執(zhí)一便是害道”[64]觀點也被宗法權威壓制且一直備受冷落。其實,孟子也有“執(zhí)一便是害道”的相近思想表述。孟子曾云:“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65]哲學家黑格爾在談及皇權時代的中國時說:“他們圍繞著一個中心,圍繞著那位元首,他以大家長的資格——不是羅馬帝國憲法中的君主——居于至尊的地位。……東方觀念的光榮在于‘唯一的個人’一個實體,一切皆屬于它,以致任何其他個人都沒有單獨的存在,并且在他的主觀的自由里照不見他自己。”[66]相較西方哲學,中國古典哲學有不重視語言(邏輯理性)與個體自由的特點。缺乏邏輯與理性精神,個體自由就缺乏表達手段和保護屏障;沒有自由而主觀能動的努斯精神(個體獨立意識),也就不存在憑借語言表達個體意志的需求。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人際關系并不依靠語言和契約來規(guī)范,而是靠強權控制與血緣關系的黏合。這一切也抑制了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與法治化。[67]

二 “大一統(tǒng)”概念及“大一統(tǒng)”思想

伴隨“一”觀念或思維的深刻影響,中國古代社會形成了一個對中國社會發(fā)展影響至深的概念——“大一統(tǒng)”。“大一統(tǒng)”觀是自西周以來歷代王朝立國的基本指導思想。大一統(tǒng),就是尊崇一統(tǒng)。“大”的本意是尊崇、重視,蘊含褒獎、尊美之義;“一”是元,是本源、根本的意思;“統(tǒng)”之原義是指絲之頭緒,《說文·絲部》的解釋是:“統(tǒng),紀也。紀,別絲也。”[68]段玉裁注:“眾絲皆得其首,是為統(tǒng)。”[69]后來引申為總領、統(tǒng)管、統(tǒng)合及綱紀等義。[70]在《辭海》中,“大一統(tǒng)”被解釋為:“大猶言重視,尊重;一統(tǒng),指天下諸侯統(tǒng)一于周天子,后世因稱統(tǒng)治全國為大一統(tǒng)。”[71]一般而言,“大一統(tǒng)”是指民族、國家、政令、思想、歷法、禮儀、度量衡、文字及貨幣等的統(tǒng)一,其中,政治、思想一統(tǒng)最重要。儒家經(jīng)典《禮記》對“大一統(tǒng)”的詮釋是:“天無二日,土無二主,國無二君,家無二尊,以一治之也。”[72]即天下由一個政權、君主統(tǒng)治,反對分裂、割據(jù),必歸于一統(tǒng)。“大一統(tǒng)”秩序是中國文明演變的一條主線與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也是各民族內(nèi)向凝聚的聚合力。“大一統(tǒng)”秩序是有其思想根源的,即中國人頭腦中固有的“一”思維。

“大一統(tǒng)”一直是中國人的內(nèi)心期望,也是中國文明的一個普遍性理念。儒家對“大一統(tǒng)”概念的詮釋最具代表性。儒家經(jīng)典《詩經(jīng)》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73]其中,王者即天子,“天下一統(tǒng)”于王的意識非常明顯。儒家經(jīng)典《尚書》的《禹貢》篇有載,大禹曾把天下劃分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九個部分,統(tǒng)稱九州,這顯示憧憬“大一統(tǒng)”的思想、意識已有明確地理載體。[74]《左傳》有“封略之地,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誰非君臣”之說;[75]《史記·五帝本紀》有云:黃帝“置左右大監(jiān),監(jiān)于萬國,萬國和”[76]。這都是關于大一統(tǒng)的表述。

西周時的周公“制禮作樂”之“禮”,也彰顯著“大一統(tǒng)”,周公沒有明確提出“大一統(tǒng)”概念,但他的“禮”思想及“禮制”顯然是一種關于“大一統(tǒng)”體制的設計,是一種王權“大一統(tǒng)”而非皇權“大一統(tǒng)”的設計。[77]華夏政治上的“大一統(tǒng)”時有中斷,但“周孔之道”塑造的親和力、向心力、凝聚力則綿延不絕,并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系統(tǒng)建構(gòu)有決定性作用。[78]西周,周王大封諸侯,裂土分治,并配有嚴謹?shù)亩Y樂制度。制禮作樂表征王權至高無上,天子、諸侯及士大夫等的祭祀、宴樂活動,以及其擁有禮器車輿、妻室之數(shù)目等,禮樂制度都有嚴格規(guī)定,諸侯臣民必須遵守。對此,孔子深以為然,并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79]針對春秋時代天下無道的紛擾混亂,即“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大夫出”及“陪臣執(zhí)國命”,[80]誓愿“從周”的孔子對周公“大一統(tǒng)”思想給予發(fā)揚:主張“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作《春秋》以尊天子;參與“墮三都”維護統(tǒng)一;維護“周禮”的統(tǒng)一思想;倡導“正名”的統(tǒng)一思想。[81]孔子期望重構(gòu)“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天下有道”社會、政治秩序,倡導天子治天下,諸侯治本國。天子權威于天下一統(tǒng)中彰顯,“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82]。這正是“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中央集權與皇權專制思想的淵源。春秋時期,霸道興起,孔子認為,霸道對于維護周天子地位和夏夷“大一統(tǒng)”具有積極作用,并積極評價管仲功績:“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83]此外,《禮記·禮運》篇也闡述了“天下一家”思想:“故圣人耐能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84]繼孔子之后,墨子提出“一同天下”理想目標,并指出:“察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義。是以天下治也。”[85]所謂“一同天下”,即天下歸于一、天下統(tǒng)一及君臨天下。如此,則天下大治而安。

戰(zhàn)國時期,諸侯間征伐不休,周天子徒有虛名,“道德大廢,上下失序”,[86]列國“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87]。面對殘酷社會、政治現(xiàn)實,孟子主張“君仁臣義,君民同樂”[88]。在回應梁襄王“天下惡乎定”的提問時,孟子答曰:“定于一”(朱熹將其解釋成:“必合于一,然后定也。”[89])。“定于一”,就是天下統(tǒng)一則天下安定。王又問:“孰能一之?”孟子回答:“不嗜殺人者能一之。”[90]春秋、戰(zhàn)國時代,周朝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被打破,諸侯群起,禮崩樂壞,但“大一統(tǒng)”觀念卻根深蒂固。孟子預言,“天下將定于一”。認為大亂之后是大治,天下分久必合。“大一統(tǒng)”并非單指領土“統(tǒng)一”,還內(nèi)嵌著政治清明、社會安寧、經(jīng)濟繁榮之義。先秦諸子中,戰(zhàn)國時期儒家代表荀子曾較多論及“一”問題。荀子為“大一統(tǒng)”秩序構(gòu)思出“以一持萬”“無為而治”的治道路徑:“法先王,統(tǒng)禮義,一制度,以淺持博,以今持古,以一持萬。”[91]他視“天下”歸于“大一統(tǒng)”為至高政治理想。對于荀子構(gòu)思的“大一統(tǒng)”秩序而言,“天下疆域一統(tǒng)”是其基礎,“思想一統(tǒng)”是其內(nèi)核,“制度一統(tǒng)”是其保障,“君權集中”是其特質(zhì)。對于那些試圖“笞棰暴國,齊一天下”[92]及“一制度”的王者而言,荀學可謂是為其量身定做的思想重器。對“天下為一,諸侯為臣,通達之屬,莫不從服”[93]的湯武盛世,荀子推崇備至,認為“一天下”者,可“名配堯、禹”。[94]他期望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能效法古代圣王的君主。“思想一統(tǒng)”是荀子“大一統(tǒng)”思想的核心內(nèi)容。荀子認為,“百家之說,誠不詳”[95],各家都是私心自用,“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96],主張圍繞“一天下”的目標及要求使“六說者立息,十二子者遷化”[97]。荀子認為,百家異說是“知而險,賊而神,為詐而巧,言無用而辯,辯不惠而察,治之大殃也”[98],必須平息,以建構(gòu)一元化主流意識形態(tài)。“荀子實際上是把儒家經(jīng)典看成學術和知識既完整又統(tǒng)一的體系,相信天地之間的真理都包含在其中。”[99]荀學中,“一”是詩書禮樂之總稱,亦是政治制度建構(gòu)、國家統(tǒng)治的方式。荀子提出“一制度”的目標,因為,“制度一統(tǒng)”是荀學“大一統(tǒng)”思想的保障。荀子提倡的齊一天下的制度被稱為“王制”,即“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職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100]。在《王制》一文中,對王者治下的社會禮儀、政治、文化、經(jīng)濟及官僚制度等,荀子有具體闡釋。建立在合乎禮義原則基礎上的統(tǒng)一制度,天下臣民自然應當一體遵循,即“百姓莫敢不敬分安制以禮化其上”[101]。中央集權體制是荀學“大一統(tǒng)”思想施行的保障機制。荀子認為,只有通過君主政治集權及建立天下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政體,才能防止權力分散。他指出:“隆一而治,二而亂。自古及今,未有二隆爭重而能長久者。”[102]只有清除“二隆爭重”的內(nèi)斗政治結(jié)構(gòu),社會才能和諧有序、繁榮穩(wěn)定。荀子秉持“權力必須出于一”的立場,并認為:“權出一者強,權出二者弱。”[103]作為“大一統(tǒng)”之學的荀學,是秦朝“大一統(tǒng)”實踐的行動指南,也是秦漢以降的王朝國家推行“大一統(tǒng)”的理論基礎。總體上說,“周孔之道”對中國觀念形態(tài)的“大一統(tǒng)”形成有決定性作用。[104]此外,法家典籍《管子》中也彰顯了“大一統(tǒng)”理念:“使天下兩天子,天下不可治也;一國而兩君,一國不可治也。”[105]《管子》還勾勒出“大一統(tǒng)”政體的具體范式:“天子出令于天下,諸侯受令于天子,大夫受令于君。”[106]在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進程中,居功甚偉的法家思想家李斯明確提出:“滅諸侯,成帝業(yè),為天下一統(tǒng)。”[107]

作為一個正式概念,“大一統(tǒng)”由漢儒提出。“大一統(tǒng)”概念首見于西漢成書且承續(xù)孔子“大一統(tǒng)”理念的《春秋公羊傳》。“大一統(tǒng)”思想是研究及傳承《春秋公羊傳》思想的公羊?qū)W派的核心理念。《公羊傳·隱公元年》對孔子《春秋》所載隱公“元年,春,王正月”做出解釋:“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108]元年,是諸侯國國君執(zhí)政的第一年。春,是一年之開始。王,是符合道德禮義的“文王”。正月這個歷法,是文王制定,故先說王然后才說正月。說“王正月”,是為凸顯王道統(tǒng)一于元(道)以及天下統(tǒng)一于王。[109]這里明確把“大一統(tǒng)”視為王者獲取“正統(tǒng)性”的思想與實踐基礎。[110]《漢書·王吉傳》云:“《春秋》所以大一統(tǒng)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也。”[111]即全國各地風俗教化相同而統(tǒng)一、九州之內(nèi)政令得到貫徹。

對儒家“大一統(tǒng)”思想的系統(tǒng)詮釋,西漢大儒董仲舒是第一人,其系統(tǒng)闡釋并論證《春秋》“大一統(tǒng)”思想,提出“一統(tǒng)乎天子”,并認為“《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112]。真正“大一統(tǒng)”是空間與時間的完美融合。《春秋》經(jīng)的“大一統(tǒng)”思想是天地間恒久不變的常道常法,日月經(jīng)天,其無時無處不存。帝王統(tǒng)領自然地理疆域,也統(tǒng)治人間社會,通過規(guī)定時間起始及社會運行準則建構(gòu)出一套政教秩序。[113]對詮釋漢朝這個新生的大一統(tǒng)政權的存續(xù),董仲舒所進行的理論論證有很高權威性。董仲舒在呈遞給漢武帝的《天人三策》中,立足天人古今的廣闊視域論證詮釋“大一統(tǒng)”的含義,強調(diào)“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114]。其中的“天”與“道”,彰顯著董仲舒對恒久天人合一宇宙秩序的領悟與理解。在永恒的天地秩序中,“道”的含義就是“大一統(tǒng)”。在董仲舒看來,對于“大一統(tǒng)”國家,必須有與之相匹配且論證其合法性的思想體系,同時,唯有國家上下統(tǒng)一,法制號令、規(guī)章制度才能順利施行。董仲舒以《春秋》為依據(jù),說服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尊崇一統(tǒng)。自此,“大一統(tǒng)”思想成為中國此后歷代王朝遵奉的治國之道。董仲舒的“大一統(tǒng)”思想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主張相結(jié)合,對中國歷史發(fā)展有深遠影響。

基于《春秋》公羊?qū)W的董仲舒“大一統(tǒng)”思想除了維護皇權專制的政治一統(tǒng)及意識形態(tài)統(tǒng)一,也致力于闡釋王道政治理想。在《天人三策》中,董仲舒對《春秋》思想有所發(fā)揮與詮釋:“臣謹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正王道之端云爾。然則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115]董仲舒是效法天道以立人道。“大一統(tǒng)”不等于“大統(tǒng)一”。“一統(tǒng)”是憑借道德或天子的德化維持整個政治社會的整體性、和諧性及向心性,感召、吸引周圍各民族,最后現(xiàn)實超越種族界限而天下一家的王道理想;“統(tǒng)一”是訴諸強制力或武力實現(xiàn)整個政治社會的整齊劃一,強迫各民族遵循一種規(guī)則,通過強制力對整個社會進行硬性的外在捆綁。[116]一統(tǒng)的基礎是人心所同而純正深厚的道德,故可長久維持,統(tǒng)一的基礎是不可持續(xù)的暴力,暴力一旦耗盡,通過暴力征服而強迫劃一統(tǒng)一的社會與國家就會崩潰瓦解。“一統(tǒng)是崇高的王道理想,統(tǒng)一則只是最基本的政治價值。”[117]一統(tǒng)是基于道德的王道一統(tǒng);統(tǒng)一則是基于武力的政治統(tǒng)一。在儒學家蔣慶看來,“大一統(tǒng)”有“形而上”與“形而下”雙重含義。形而上的“大一統(tǒng)”就是“以元統(tǒng)天”“立元正始”。[118]元是宇宙萬物之本體與基始。“所謂一統(tǒng),就是要統(tǒng)于元,以元為宇宙萬物和歷史政治的本體基始。”[119]同時,“大一統(tǒng)的形下含義是尊王,是在天下無王的時代建立王道政治,通過王來統(tǒng)系天下,實現(xiàn)六合同風,九州共貫的一統(tǒng)局面”[120]。“王有一種特殊身份,可以參通天地人,是連接形上世界與形下世界的樞紐;王可以通過建立王道政治來統(tǒng)一天下,使天元貫穿到人類歷史與政治社會中。”[121]與秦朝單純依靠武力的一統(tǒng)不同,董仲舒倡導的“大一統(tǒng)”是內(nèi)涵有所擴展、思想境界有所升華的“大一統(tǒng)”,不僅包括領土完整、政治統(tǒng)一和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一,也包括天與人之間的統(tǒng)一,是一種將形而下與形而上結(jié)合起來的“大一統(tǒng)”。

東漢儒學大師何休在《春秋公羊解詁》中說:“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122]何休對《春秋公羊傳》中的“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的解釋為:“統(tǒng)者,始也,總系之辭。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施政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123]這里,何休是將“王正月”“大一統(tǒng)”與“政教之始”等同的。“布政施教于天下”被何休看作“大一統(tǒng)”的內(nèi)涵。唐朝徐彥進一步補充道:“所以書正月者,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統(tǒng)天下,今萬物無不一一皆奉之以為始,故言大一統(tǒng)也。”[124]唐代學者顏師古進而解釋:“一統(tǒng)者,萬物之統(tǒng)皆歸于一也。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春王正月。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此言諸侯皆系統(tǒng)天子,不得自專也。師古之注,本于董仲舒。”[125]在顏師古看來,以周朝天子為核心有序組織社會而使中國實現(xiàn)真正政治統(tǒng)一,是“大一統(tǒng)”的原初含義。公羊家的“大一統(tǒng)”是尊崇作為宇宙初始且是天地萬物、人類社會本源、本始的“一”——“道”,具體于政治,就是天子秉賦天命而皈依于形而上之本體(元),并基于此推行政教,使政治活動一統(tǒng)于超越性的價值源頭——“天道”,獲得超越性之存在價值,并以此作為新的一統(tǒng)天下的發(fā)端。

中國“大一統(tǒng)”的起始,學界有不同表述。顧頡剛說:“中國的統(tǒng)一始于秦……在戰(zhàn)國以前則只有種族觀念,并無一統(tǒng)觀念。”[126]李零指出:西周的封建制與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是構(gòu)造中國“大一統(tǒng)”社會的兩件重大事情。西周是依靠血緣紐帶與親緣關系達成天下一統(tǒng),秦始皇則是通過法律、統(tǒng)一的社會標準實現(xiàn)天下統(tǒng)一。中國的“大一統(tǒng)”正是依靠上述“一熱”“一冷”兩種力量共同鑄鍛。正是上述兩次“大一統(tǒng)”締造出“中國”概念。[127]周朝“大一統(tǒng)”思想源自西周的封土建國及其所導致的對三大觀念的認同,即“天子至上的政治認同、華夷之辨的民族認同、尊尚禮樂的文化認同”[128]。1917年,王國維曾從現(xiàn)代視角對中國歷史上殷、周之際的政治、文化變革做出詮釋:“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zhuǎn);自其里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129]周代在國家實體建構(gòu)上有質(zhì)的突破,終結(jié)了部落時代,進入封建時代。西周的宗法血緣封建制,是中國古代國家成型的標志。[130]西周封建,其推動力量來自上層,諸侯國之上有天下共主“天子”,經(jīng)天子自上而下的大分封,形成“封建親戚,以藩屏周”的統(tǒng)治或治理格局,即便天下禮壞樂崩,還有名義大家長——天子,直到戰(zhàn)國晚期秦滅東周,這個象征符號一直存在。“西周封建”是小國征服大國而構(gòu)思巧妙的統(tǒng)治方法,古書叫“柔遠能邇”。“周”是蕞爾小邦,僻處雍州,但征服了比它大很多的國家商,統(tǒng)治范圍超越了商代、夏代。

中國西周封建與歐洲中世紀封建有很大區(qū)別。“西歐封建社會同時并存莊園與城市兩個經(jīng)濟中心,是二元性的;而中國封建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是城鄉(xiāng)一元性的,商周封建是建立在村社基礎上的村社封建社會,不存在獨立于村社的自由城市……西歐的feudalism可稱之‘契約封建制’。……中國西周的封建制……領主與附庸間沒有契約可言,而是由宗法關系相維系,通過血緣紐帶及血親倫理實現(xiàn)領主對附庸的控制……故可稱之‘宗法封建制’。”[131]歐洲封建是自下而上的,西周封建是自上而下的。這種迥異的“上下之分”,對未來東西方歷史進程影響深遠。

《詩經(jīng)·小雅·北山》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是周朝“大一統(tǒng)”的最好注解。與殷商的“王畿”和“四土”方國的松散關系不同,在周朝,直到“四海”之濱的全“天下”都是周王疆土,管理疆土的,都是周王臣民。在周打敗商朝并取而代之之后,需要建立起一套適合統(tǒng)治的政治制度。周朝一改商朝時的繼承制度,采用嚴格嫡長子繼承制度,并加以分封制度,即將家族之中的長幼尊卑擴大到國家體系。這種家族制度確保了周天子在國家事務中的威壓,天子是家長,更是國主。但是,單純依靠分封制度還不夠,因為人有私心,禮樂制度和德治因此應運而生。“禮”作為社會規(guī)范,其劃定人的身份,最終促生出等級制度。“樂”則是基于“禮”的等級制度,其能舒緩社會矛盾。德治卻使分封制、禮樂制變?yōu)樗腥俗裱某梢?guī)。周公的“敬德保民”理念也成為周代國家治理的指導思想。“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132]遵循上述理念建構(gòu)的制度體系,即周代禮制體系,其引導著此后中國歷代歷朝的統(tǒng)治方向。正是憑借制度創(chuàng)新,天下諸侯通過血緣關系而緊密結(jié)合,這種家族體系繼續(xù)擴大,就形成真正“家國概念”。家與國具有同構(gòu)性,并緊密相連而成為一體化存在。周的“大一統(tǒng)”也為之后中國“秦漢”“唐宋”“明清”等“大一統(tǒng)”王朝打下基礎。正是西周封建開啟中國“大一統(tǒng)”的政治、思想局面。

哲學上,“大一統(tǒng)”原初含義是,使天地萬物歸依于一個形而上的本體,其最著名概括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33]“一”是宇宙萬物的本體,“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天地萬物皆由“一”所生,最后復歸于“一”。“一統(tǒng)”代表天地萬物的來源和最終著落。“大一統(tǒng)”以形而上的超越形式涵蓋天地、社會等各層級,這是形而上本體層面的高度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于“一”的超越性哲學思路為之后特定語境下政治社會的“一統(tǒng)”提供了超驗性的價值根據(jù)。據(jù)公羊家詮釋,“大一統(tǒng)”中的“一”是元,“統(tǒng)”是始,一統(tǒng)就是元始,元始是囊括包含政治社會在內(nèi)的天地萬物的形而上根基或本體。《春秋公羊傳》之所以說“王正月”,就是強調(diào)王道統(tǒng)一于元(道)、天下統(tǒng)一于王。在中國歷史上,“大一統(tǒng)”的內(nèi)涵不斷演化和豐富,并從哲學概念引申為王朝國家統(tǒng)治與治理的合法性,以及在外延方面逐步擴大至社會治理的操作與制度建構(gòu)層面,并涵蓋社會、文化、思想等一切領域的治理,凸顯國家治理的整體性、統(tǒng)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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