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寅時三刻，翊坤宮的小佛堂里，年世蘭跪在蒲團上，手中佛珠一粒粒滑過指尖。前世她從不信這些，直到冷宮最后那段日子，才明白這深宮里求神拜佛的人，求的不過是個心安。
“娘娘，內務府送來的月例到了。“頌芝在門外輕聲稟報。
年世蘭指尖一頓。前世今日，內務府克扣了她的份例，她大發雷霆，鬧到皇上面前，反落了個跋扈的名聲。
“拿進來。“
頌芝捧著一個錦盒進來，臉色不太好看：“娘娘，比往月少了三成，說是江南織造今年進貢的料子不足......“
年世蘭打開盒子，里面是幾匹素色錦緞，遠不及她應有的份例。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和前世一樣，黃規全這個老狐貍又在耍花樣。
“去查查，其他各宮的份例可有短缺。“
頌芝低聲道：“奴婢打聽過了，只有咱們翊坤宮和端妃的景仁宮被克扣了，皇后那邊的長春宮反倒多得了兩匹云錦。“
年世蘭捻著佛珠，眼中寒光閃爍。黃規全是皇后的遠親，前世沒少幫著皇后對付她。如今既得了重來的機會，這枚釘子，該拔了。
“頌芝，茯苓那丫頭近來如何？“
頌芝一愣：“按娘娘吩咐，讓她在藥房幫忙，倒是個伶俐的，前兒還治好了小廚房張嬤嬤的風濕痛。“
“帶她來見我。“
不多時，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宮女被領了進來，瘦瘦小小的身子，低垂著頭，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
“奴婢茯苓，參見娘娘。“聲音細若蚊蠅，卻透著股沉穩。
年世蘭打量著這個前世早夭的小宮女。當年茯苓因誤診了曹貴人的藥方被杖斃，如今想來，恐怕也是遭人陷害。
“聽說你懂些醫術？“
茯苓頭垂得更低了：“奴婢不敢說懂，只是家父原是鈴醫，小時候跟著認過幾味草藥。“
年世蘭示意頌芝取來一個精致的檀木匣子：“這是太醫院配的養榮丸，你瞧瞧。“
茯苓雙手接過，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丸，先觀其色，再嗅其味，最后用指甲刮下少許嘗了嘗，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如何？“年世蘭緊盯著她的反應。
茯苓跪伏于地：“奴婢斗膽，這藥丸中本該有上等人參，卻被換成了桔梗，阿膠分量也不足......“
年世蘭與頌芝對視一眼。這養榮丸是黃規全親自送來的，說是皇上特意賞賜。
“你確定？“
“奴婢愿以性命擔保。“茯苓抬起頭，眼中竟是不符合年齡的堅毅，“這藥吃不死人，但久服必傷元氣。“
年世蘭心頭一震。前世她吃了這藥半年，后來總是心悸氣短，原來根子在這里。
“好丫頭。“她親自扶起茯苓，“從今日起，你專職負責翊坤宮的藥材查驗，再撥兩個小宮女給你打下手。“
茯苓驚得瞪大了眼睛，隨即重重磕頭：“謝娘娘恩典！奴婢定當竭盡全力！“
待茯苓退下，頌芝忍不住道：“娘娘，黃規全這事......“
“不急。“年世蘭撫摸著錦盒上的紋路，“釣魚要有耐心。“
機會來得比預期更快。三日后，皇上在養心殿設小宴，幾位得寵的妃嬪都在邀請之列。年世蘭特意選了件淡綠色繡竹葉的旗袍，發髻上只簪一支白玉簪，清麗脫俗。
宴席上，皇后坐在皇上右手邊，一襲正紅色鳳袍，端莊華貴。年世蘭坐在下首，安靜地用膳，偶爾與旁邊的端妃交談幾句，全無往日張揚。
“華妃近來氣色越發好了。“皇上突然開口，眼中帶著贊賞，“聽說你宮里的小宮女還會醫術？“
年世蘭心頭一跳，面上不顯：“回皇上，不過是些粗淺功夫，臣妾想著宮女們有個頭疼腦熱的，總不能次次勞煩太醫，便讓她們學著辨認些常用藥材。“
皇上頷首：“愛妃有心了。朕記得你兄長年羹堯也略通醫理？“
“兄長常說，為將者當知些醫道，戰時才能救死扶傷。“年世蘭順勢道，“臣妾愚鈍，只學得皮毛。“
皇后笑著插話：“華妃妹妹過謙了。聽說前日內務府送去的藥材，妹妹一眼就看出不妥來，這眼力可不一般。“
年世蘭心中冷笑，皇后這是要給她扣個“擅查內務“的帽子。她不慌不忙放下筷子：“娘娘說笑了，臣妾哪懂這些？不過是小宮女茯苓心細，發現養榮丸與太醫院處方有出入，臣妾還訓斥她多心呢。“
“哦？“皇上眉頭一皺，“竟有此事？“
年世蘭故作猶豫：“許是太醫院一時疏忽......“
“查。“皇上放下酒杯，聲音冷了下來，“太醫院和內務府一起查。“
三日后，調查結果震驚六宮。內務府總管黃規全勾結太醫院一名吏目，以次充好，克扣嬪妃份例藥材，中飽私囊。更令人震驚的是，在他家中搜出了本該專供皇上的龍涎香。
乾清宮內，年世蘭跪在皇上面前，神色恭謹。
“愛妃請起。“皇上親手扶她，“這次多虧你機警，否則朕還被蒙在鼓里。“
“臣妾不敢居功。“年世蘭低眉順眼，“只是心疼那些被克扣的宮女太監，他們月錢本就微薄，若再得不著好藥......“
皇上眼中贊賞更甚：“愛妃仁厚。黃規全已下獄，這內務府總管的空缺，愛妃可有人選推薦？“
年世蘭早有準備：“臣妾聽聞廣儲司主事趙德海為人清廉，曾在江南織造任上頗有政聲。“
“趙德海......“皇上若有所思，“確是個人才。愛妃識人之明，令朕刮目相看。“
回到翊坤宮，頌芝難掩興奮：“娘娘，黃規全這下完了！皇后那邊肯定氣壞了！“
年世蘭卻不見喜色：“不過是拔了顆釘子，別高興太早。去把本宮前日得的那個紅漆描金盒子取來。“
盒子里是一套精致的布偶玩具，還有幾包茯苓仔細查驗過的蜜餞果子。年世蘭親自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問題。
“曹貴人帶著溫宜公主來請安了。“小宮女進來通報。
年世蘭的手微微一頓。前世今日，她為了爭寵，故意在溫宜公主的糕餅里加了巴豆，然后假裝及時救治，引得皇上前來探望。那孩子上吐下瀉的樣子，她至今記得。
“請進來。“
曹貴人牽著三歲的小溫宜緩步而入。小女孩穿著粉色的旗袍，頭上扎著兩個小鬏鬏，像年畫里的娃娃般可愛。
“嬪妾參見華妃娘娘。“曹貴人行禮時，眼睛卻一直警惕地盯著那個紅漆盒子。
年世蘭心中刺痛。前世的自己確實惡毒，難怪曹貴人后來投靠了皇后對付她。
“免禮。“她盡量放柔聲音，蹲下身與溫宜平視，“公主可喜歡小兔子？“
溫宜害羞地躲在曹貴人身后，卻又忍不住偷看年世蘭手中的布偶。
年世蘭輕輕拉動布偶上的繩子，小兔子頓時“跳“了起來，逗得溫宜咯咯直笑。
“娘娘，這......“曹貴人欲言又止。
“都是干凈的，茯苓已查驗過。“年世蘭將布偶遞給溫宜，“點心也是御膳房特制的，少糖少油，不傷牙。“
曹貴人眼中的警惕漸漸轉為困惑。華妃何時這般體貼了？
溫宜接過布偶，突然奶聲奶氣道：“華娘娘好看。“
年世蘭鼻子一酸。前世她到死都沒聽這孩子叫過自己一聲“娘娘“。
“溫宜公主真乖。“她強忍淚意，輕輕摸了摸孩子的頭，然后對曹貴人道，“日后公主若想玩，隨時可來翊坤宮。“
曹貴人神色復雜地告退后，頌芝忍不住問：“娘娘為何對曹貴人母女這般好？她們可是皇后那邊的人。“
年世蘭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頌芝，你說人做了惡，可有改過的機會？“
頌芝嚇了一跳：“娘娘說什么呢？娘娘向來仁慈......“
“罷了。“年世蘭收回目光，“去告訴茯苓，從明日起，每日準備些健脾消食的茶飲，給各宮的小主子們送去，就以......就以本宮的名義。“
夜深人靜，年世蘭獨自站在庭院中，望著滿天星斗。前世她手上沾了多少無辜者的血？溫宜、茯苓、端妃的孩子......這一世，她既要報仇，也要贖罪。
黃規全的倒臺只是開始。皇后、皇上......那些害過年家，害過她的人，一個都跑不掉。但這一次，她不會傷及無辜。
I
夜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年世蘭攏了攏衣襟，轉身回屋。明日還要會一會那位新任內務府總管趙德海——前世他被黃規全陷害，郁郁而終，這一世，該是他報恩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