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卷過。
沈真的尸骸僵冷如鐵,周遭死寂,唯余雪沫簌簌。
就在此際,那肥碩縣令一骨碌翻身而起。
肥胖縣令方才還尿溺失禁,魂飛魄散的丑態(tài)蕩然無存,此刻眼中射出獰厲兇芒。
他抹去袍襟污泥,叉腰破口大罵,聲如夜梟啼鬼:“賤奴沈真,爾這狗彘不如的東西,生就個野種胚子,竟敢持刀犯上。”
“合家俱滅,天譴報應(yīng)。”
“連這點微末本事也敢逞兇,呸!狗都不食你這破敗腐尸!”
縣老爺唾沫橫飛,辱言刺骨,更踏前一步,踹起雪塵濺滿沈真尸首。
罵聲未盡,縣令忽俯身拾起沈真掉落的那柄染血佩刀。
刀鋒映雪光,寒芒熠熠。
他獰笑一聲:“腌臜狗賊,死不足惜,本縣親手梟爾之首,懸于城樓示眾!”
說罷,他高舉刀鋒,便欲劈斬。
霎時間,人群中響起一聲雷霆暴喝。
“膽敢!”
音出,如神龍破九霄。
熙寧皇帝青衫微揚,越眾而出。
方才他負(fù)手觀視,此刻周身驟然騰起滔天龍氣,那玄元皇威凝為實質(zhì),化作金鱗虛影,咆哮盤繞。
只聽“轟”然爆震,縣令如遭巨錘夯壓,肥碩軀殼倒飛而起,狠狠撞在衙門口朱漆大門上。
玉帶崩裂,衣衫碎裂,一片腥臊臭氣彌散。
此時人群大駭,有市井小民失聲驚呼:“此公何方神圣?竟有神龍護體!”
熙寧皇帝面若寒冰,冷哼一聲,袍袖輕甩。
一枚龍紋玉牌凌空疾出,懸在雪靄之上,金光灼灼,威嚴(yán)如獄。
牌上銘文隱然生輝,映照萬里山河。
熙寧皇帝聲震四野:“朕乃熙寧,當(dāng)今天子。”
“大膽酷吏,視黎民如草芥,汝等當(dāng)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熙寧皇帝字字如九天驚雷,鎮(zhèn)得人心驚膽裂。
言罷,十余道身影倏然現(xiàn)身,正是暗中隱藏保護熙寧皇帝的鎮(zhèn)妖司高手。
為首者黑袍金繡,符箓纏臂,身若鬼魅,霎時將縣令、衙役并圍觀之眾團團圍住。
寒刃如林,金光封天,肅殺之氣凝為冰霜,鋪天蓋地。
眾人哪里見過這等陣仗?
登時屁滾尿流,哀嚎四起。
衣冠士子癱軟如泥,商賈販夫身抖若篩糠,連同那師爺衙役,齊齊匍匐跪拜于雪地,額頂叩地咚咚作響,口中只泣:“陛下饒命!天威浩蕩,小人該死!”
唯見龍氣盤空,天威似潮。
熙寧獨立風(fēng)雪,俯視狼藉,眸中寒芒更深。
……
縣令等人已癱軟跪拜。
天威之下,人人股栗如篩糠。
熙寧皇帝青衫微揚,龍氣盤空若金鱗騰嘯,眸中寒星一掃沈真殘軀,忽轉(zhuǎn)身,向身后微微頷首。
“劉伴伴。”
劉伴伴心領(lǐng)神會,俯身自懷中取出一樽玲瓏瓷瓶,碧釉映雪,隱有紫氣蒸騰。
指間輕旋,一粒九轉(zhuǎn)金丹滑落掌心,丹丸通體赤金,九竅生煙,藥香霎時沁透風(fēng)雪,竟將死氣驅(qū)散。
劉伴伴屈膝蹲于沈真?zhèn)扰希碎_其唇齒,丹丸入口即化,奇效頓生。
沈真那毫無氣息的軀殼陡然一顫,白須上的霜雪悄然消融。
微弱呼吸自喉間逸出,漸重如風(fēng)箱鼓動,胸腔起伏間,肩上臂上那深可見骨的刀傷竟綻出琉璃輝光,血肉蠕動愈合,轉(zhuǎn)瞬恢復(fù)完好如初。
連額角青絲亦復(fù)烏亮,宛若沉眠重生。
熙寧皇帝見沈真安然無恙,眉間霜雪稍霽,然眸光驟轉(zhuǎn)森寒,落在那肥碩縣令與十余捕快身上。
眾人本已魂飛魄散,此刻更覺如墜冰窟。
“哼!”皇帝一聲冷哼,如驚雷炸裂公門,“升堂提訊!”
聲落,鎮(zhèn)妖司眾高手黑袍翻卷,符箓金芒一閃,鐵索如蛟龍纏縛,霎時將那縣令、師爺并衙役十?dāng)?shù)人捆作一團,拖死狗般押入公堂。
公堂之上。
熙寧皇帝端坐明鏡高懸匾下,龍氣威壓滔天,令人不敢直視。
朱漆大案前,眾人匍匐瑟縮,齒關(guān)戰(zhàn)戰(zhàn)。
“爾等有何罪錯,從實招來!”
陛下在此,眾人哪敢不從,于是個個如實招來。
縣令涕泗橫流,先招強奪民田、逼死人命。
師爺……
余者捕快亦爭先恐后,供詞如潮。
什么謀財害命、奸淫擄掠、私刑凌虐,乃至偷雞摸狗之細(xì)瑣,皆盡數(shù)剖白。
惡行累累中,尤以縣令最甚。
豢養(yǎng)鷹犬魚肉鄉(xiāng)里,私設(shè)刑獄殘殺無辜,竟將百條性命視如草芥。
熙寧皇帝聽罷,怒火中燒:“草菅黎民,罪不容誅,悉數(shù)梟首!”
令出如山,堂外風(fēng)雪更厲。
眾人哀嚎求饒,聲嘶力竭:“陛下饒命啊,小的再不敢了!”
然鎮(zhèn)妖司高手豈容遲延?
將十余罪囚拖至衙前雪地,手起刀落,鮮血濺染殘雪,頭顱滾落。
這時,沈真血泊中驚醒。
看見熙寧皇帝,看見仇人懸掛的首級,哪還不明白一切。
沈真磕頭如搗蒜,已是泣不成聲。
熙寧皇帝走到沈真身前,厲聲道:“男兒之軀,頂天立地。哭哭啼啼,算甚模樣?”
“給朕止住!”
字字如冰棱,直刺入耳。
沈真如遭鞭笞狠抽,悲聲竟似被一只看不見的鐵鉗死死扼住咽喉,驟然掐滅。
他死死咬住下唇,將咽喉深處所有破碎的嗚咽死死咽了回去。
唯有肩胛仍在無法自控地微微抽動。
熙寧皇帝的目光掠過他,不遠(yuǎn)處的三具尸體,嘆聲道:“先將你親人安葬吧。”
說罷一件小小包裹落于沈真手邊,觸之微硬沉重。
同時落下的,還有一卷以灰色粗布包裹之物。
“好自為之。”
言罷,熙寧廣袖微拂,轉(zhuǎn)身離開。
風(fēng)穿庭院,似嗚咽低訴。
沈真重重一叩首:“……遵旨。”
待那再也看不見熙寧皇帝身影。沈真才敢緩緩抬起上身。
他拉著木架,一步步朝著城外行去。
沿途所見,皆是一片死寂,無人敢露頭窺探。
夕陽西沉。
城外數(shù)里,一條小溪靜靜流淌,溪邊,幾株垂柳枝杈蕭然。
沈真停下腳步,選了一處向陽之地。
他將親人遺體逐一輕輕抱起,置于泥土地上。
沒有工具,也無余力去尋。
他以雙手十指為鍬,對著那濕潤的泥土狠狠掘去。
不知耗去幾多時辰,一輪殘月早已悄然懸掛樹梢。
三個粗糙卻足夠容身的坑穴終于掘成。
沈真一一安置好至親殘骸,回填厚土,使其比肩而眠。
沒有墓碑,只在墳前插下幾根溪邊尋來較為粗直的柳枝,權(quán)作標(biāo)記。
沈真再次無聲跪倒,膝下是親人新眠的土地。
隨后他拿出皇帝給的兩件物品。
一包沉甸甸散開的銀錢,約莫數(shù)十兩,還有一卷攤開的古樸冊子,深青色封皮上,墨筆勾勒出三個森然古篆——太玄經(jīng)。
冊頁微開半角,內(nèi)里密密麻麻的墨字筆走龍蛇,暗含玄奧軌跡。
沈真呆跪著,如泥塑木雕,無神的目光死死落在銀錢與經(jīng)文之上。
“陛下……”沈真低聲喃喃,聲音沙啞,“吾這條命,必當(dāng)……奉還于您。”
語聲落處,風(fēng)頓止,柳條垂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