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地,殘雪未消。
沈真肩勒草繩,負一木架,三具冰尸覆薄雪之上,宛如三座沉默的雪山壓在他脊梁。
步履緩慢,很快到了衙門。
衙門口那面蒙塵的登聞鼓,已懸于檐下不知幾載。
圍觀者如寒鴉棲木,密密匝匝,卻又屏息斂聲。
目光落在那道踽踽獨行的銀發身影上,無不心頭凜然。
那白發如雪,赤瞳若燃,似從幽冥煉獄中掙扎爬出的厲鬼,一股森寒刺骨的怨氣自他周身彌漫開來。
熙寧皇帝青衫素履,隱于人群一角,身姿挺拔如山岳。
他負手而立,眸中寒星微凝,只做壁上觀。
風雪悄然避其周身三尺,寒氣亦難侵近。
熙寧皇帝目光穿透人群,鎖在沈真身上,更落在那沉甸甸的冰棺木架上。
血淚之冤,如弦在箭。
只待這衙門口一番激蕩,便可見人間法網如何張弛,見那百里小侯,秉性幾何。
他倒要瞧瞧這地方父母官,欲要如何。
“咚!”
“咚!”
“咚——!”
沈真未發一語,只以拳為杵,狠狠擂在那凍得邦硬的鼓面之上。
每一聲都如喪鐘撞擊,沉悶而厚重,震蕩著衙門的朱漆高門,也捶在每一個聽聞者的心尖。
霜屑、塵埃簌簌而下。
人群愈發死寂,連呼吸聲都幾近于無。
“咿呀——”
沉重的朱漆大門終于被猛地推開。
“何人擊鼓!敢擾公堂!”一聲跋扈厲喝先聲奪人。
十數名彪悍捕快蜂擁而出,皂靴踏雪,雁翎刀橫胸,如狼似虎地將沈真圍在核心,水泄不通。
緊接著,一團錦繡斑斕的肉山蠕動著挪出門檻。
正是此地縣令。
圓滾如球的肚腩幾乎撐裂錦緞玉帶,面皮油光水滑,一雙細小的三角眼嵌在肥肉里,射出不耐煩的兇光。
他身側,瘦骨嶙峋的師爺緊跟其后,山羊須微抖,綠豆眼滴溜亂轉。
縣令看清門前景象,目光掃過那駭人的白發赤眸,那木架上僵臥的三具尸體,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化作更為洶涌的惱怒。
“大膽刁民!竟敢身背尸骸,咆哮公門!你這般裝神弄鬼,意欲何為?!若不如實招來,本縣今日定打你五十煞威棒,押入死牢,教你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聲音尖利刺耳,試圖以官威壓住沈真,卻掩不住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
冰寒徹骨的沉默瞬間籠罩整條長街。
被刀鋒與官威圍剿的沈真,緩緩抬起了頭。
那一剎,風停雪住。
只見沈真雙瞳赤紅如血,眼中再無半分活人生氣,只剩一片冰冷煞意。
他身上所散發的怨毒寒氣,連周遭精悍的捕快都禁不住后退半步,只覺骨髓都要被凍僵。
萬眾屏息,無數道目光的焦點處,他唇齒微啟,驟然劃破死寂。
“奪命!”
二字出口,裹挾著無窮恨意與必殺的決絕,凜冽殺氣竟似有形之刃,割面生疼。
周遭空氣驟然凝滯,縣令臉上的肥肉猛地一顫,眼中兇光瞬間被一絲駭然取代,腳步竟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圍觀的熙寧皇帝,目光亦是驟然一沉。
雪,又開始靜靜落下。
……
寒風嗚咽,卷起檐下殘雪。
話音未絕,沈真身形已如鬼魅般暴起。
腰間那柄尋常衙役佩刀,竟被他拔出一道凄厲的寒芒,恍若赤虹裂雪,直貫而出。
目標,正是那驚駭欲絕的縣令。
“哎呦!”縣令只覺一股森然殺氣劈面而至,哪里還顧得上半分官威。
一聲驚懼到變形的慘嚎刺破長空,兩股戰戰,足下發軟,竟是“噗通”一聲,肥碩如豬的身子狠狠砸在地上。
一股濕熱、刺鼻的腥臊暖流,瞬間洇濕了下半身。
然則,那十余名衙役皆是縣府鷹犬,兇悍慣了的。
驟見沈真暴起弒官,雖被其慘厲氣魄所懾,亦知此刻若不拼命,事后必遭清算。
“保護大人!”呼喝聲中,十數柄雪亮的雁翎刀齊齊出鞘,刀光交織成一片寒網,潑風般卷向沈真周身要害。
“滾開!”沈真發出野獸般的低吼,面對那罩頂刀鋒竟是不閃不避。
他身形如瘋如魔,手中刀刃只攻不守,招招皆是玉石俱焚的絕命之擊。
嗤!嗤!嗤!
利刃破肉之聲不絕于耳。
幾乎同時,沈真肩、臂、肋下瞬間爆開數朵刺目的血花。
雪白的皂隸服頃刻染透。
尋常人受此重創,早該氣絕當場,撲地而亡。
然沈真卻似渾無知覺,那雙燃燒著血焰的眼眸死死釘在嚇癱的縣令身上。
周身劇痛,竟化作了更兇戾的猛藥,催逼著那縷殺意在殘軀中熊熊燃燒。
沈真竟硬生生抵住貫體刀傷,踏前一步。
“擋我者死!”沈真一步踏出,腳下泥雪迸濺,周身血氣蒸騰如霧,竟似一尊從血池地獄爬出的幽冥修羅。
那雪亮的刀光再度揚起,破空尖嘯,裹挾著他全部的氣力,決絕無回地劈向地上縣令那顆驚怖扭曲的豬頭。
千鈞一發!
那一直縮在縣令身后枯瘦師爺,此時眼中毒芒一閃。
自袖中悄然翻出一枚三棱透骨鐵蒺藜,趁著沈真全神貫注,舊力方盡新力未生之際,手腕猛地一抖。
“咻!”
一點烏光,無聲無息,卻如陰狠毒辣大的毒蛇,直射沈真心口。
沈真殺意盈野,早已被滔天恨意遮蔽,待得那道陰風及體,已避無可避。
只覺背后心窩處猛地一涼,旋即一股摧毀生機的尖銳冰寒透體而入,瞬間絞斷了他苦苦維系的那一口復仇之氣。
“呃啊……”沈真口中嗆出一股污血,那挾雷霆之勢劈落的刀鋒驟然凝滯,堪堪懸在縣令肥厚的頸側寸余。
周身沸騰的血氣與力量如潮水般狂瀉而去。
那雙赤紅如血的眸子,急速黯淡下去,最后一絲光亮亦被無邊黑暗吞噬。
下一刻,沈真那殘破的身軀劇烈一顫,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血,直挺挺地向前撲倒。
“砰”的一聲。
沉重的悶響砸在雪地上,白發委頓于塵泥,血污迅速在身下蔓延開。
佩刀脫手,“當啷”一聲落在縣令臉側,刀鋒寒意,激得縣令又是一陣篩糠般的抖動。
滿街死寂。
唯余風卷殘雪。
此刻的沈真,終是倒下了,再無一絲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