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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血淚雪恨

熙寧皇帝在豫州多盤桓了數日。

每日拂曉時分,他或與宋儉并行走過剛泛青的田壟,察看溝渠疏浚。

或獨自登上城樓遠眺麥浪翻滾的原野,玄色龍袍在晨風中獵獵翻飛。

辭別那日。

宋儉率豫州官吏長跪于官道旁恭送。

熙寧皇帝立于龍輦前親手扶起他,掌心第三次重重按在他手背上,力道沉得讓宋儉肩頭微顫。

兩人視線交匯間,未竟之言盡在眼中。

龍輦再度啟程。

儀仗過處未再停留,沿途州縣跪迎的官員只見玄金龍輦卷起煙塵滾滾南下,連當地備好的接風宴席熙寧皇帝都未曾享用。

鎮妖司的衛隊如影隨形,符咒金光在官驛廢墟間明滅閃爍,驚得潛伏的魑魅倉皇遁入地脈。

待行至江南地界,蓮塘水汽取代了中原麥香。

河道縱橫間,早有身著絳紫官袍的江南大員戰兢跪伏,鑲玉腰帶深陷在濕軟淤泥里。

龍輦內傳出道聽不出喜怒的旨意:“駐蹕驛館。”

當地官員慌忙引著儀仗轉向。

水榭環繞的驛館早被騰空,雕花窗欞新糊了蟬翼紗。

禁軍頃刻間接管各處要道。

驛館外。

忽飄起春雪。

雪花如絮,紛揚灑落,頃刻間便將雕花窗欞外的碧瓦覆上一層薄白。

水榭間氣氛驟緊,濕冷的寒風刮過回廊。

片刻時間,整個世界變得銀裝素裹。

熙寧皇帝獨立于驛館窗前,玄色龍袍于風雪中微振。

他望著漫天春雪,目光遠眺,雪片沾濕了他的袍袖。

侍立一旁的劉伴伴,身著青灰宮服。

見風雪愈急,他趨步上前,悄然為皇帝披上一襲厚錦斗篷。

袍角加身時,熙寧皇帝并未回顧,只覺掌心寒意稍緩。

“這早春飛雪,百姓如何生計?”皇帝忽低語,聲若寒冰刺骨。

“雪凍田壟,麥青未壯,江南河道縱橫,若濕軟淤泥化冰反寒,恐傷春耕,困死黎民。”

“今夜過去,不知又該有多少無辜百姓凍死啊!”

思及此,熙寧皇帝愈發愁容。

侍立一旁的劉伴伴抬起渾濁眼眸,聲音平緩道:“陛下龍興天眷,洪福齊天,自有萬千氣象庇佑萬民。”

“這春雪……看似寒厲,未必是兇兆。天相之事,福禍相依,有您如此體恤萬民的真龍天子在,事情……必不會那般糟糕的。”

熙寧皇帝聞言笑了笑,沒有多說。

這位伺候多年的伴伴,哪里都好,就是喜歡阿諛奉承。

不過熙寧皇帝也知他這是替自己著想。

春雪愈發凝重。

熙寧皇帝獨立窗前,目光穿透紛揚雪幕,久久凝視。

忽地,熙寧皇帝身形微動,似下了某種決心,轉身沉聲對身后那青灰宮服的老伴伴道。

“劉伴伴,朕想出去走走,悶在此間,徒增煩擾。”

劉伴伴聞言,渾濁的眼眸猛地一縮。

他迅疾趨步上前,垂首急勸,聲音里壓著深深的惶恐:

“陛下,萬萬使不得啊!外頭風雪交加,天寒地凍尚在其次,這驛館之外……龍輦初至,暗處妖邪潛伏難測,更有地方宵小……萬一驚擾了圣駕,老奴萬死難辭其咎啊!”

劉伴伴撲通一聲跪在那里。

熙寧皇帝面色依舊沉靜,他輕輕擺手,聲音不容置疑:“不必多言,就你我二人,尋兩身便裝換上。”

“我們只從后門出去,到近處瞧瞧,看看這雪……”

熙寧皇帝深知劉伴伴的忠心,但此刻他心意已決。

“陛下……”劉伴伴張了張嘴,還欲再勸。

迎上天子那雙沉靜卻威嚴無匹的目光,所有勸阻的話語瞬間凍結在喉頭。

他太熟悉這種眼神了,不容更改。

劉伴伴胸腔劇烈起伏幾下,終是深深垂下了頭顱,喑啞道:“老奴……遵旨。”

片刻之后,驛館內一間僻靜側室。

兩人換了一身普通衣服。

不多時,驛館的后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窄縫。

一主一仆的身影迅速閃出,融入了漫天的飛雪與蒼茫的暮色之中。

……

春雪如絮紛揚而下。

一衣衫單薄的男子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腳下步履匆匆。

沈真裹緊了身上半舊的皂隸服,迎著寒風疾行。

雪花沾濕了他的鬢角,化作冰凌鉆入領口,但他腳下步步急切,破舊的快靴踩在泥濘的雪水里,濺起渾濁的泥點,只為早些回到那間殘破的家中。

這條大街本因皇帝儀仗經過而喧鬧,如今空蕩無人,只有雪片在昏暗中翻飛。

沈真心頭沉甸甸的。

同為衙門捕快十余年,他因性子耿直,不肯隨波逐流,反遭同僚排擠,捕頭之位遙不可及。

當地幫派與衙門官吏狼狽為奸,魚肉百姓,眾人是敢怒不敢言。

唯有他一人,未曾這般,敢于抗衡。

沈真早年隨一侏儒先生習武。

那位先生雖身小,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知,萬般武藝樣樣精通,自成一派。

先生教他“正心”,盡管離開先生多年,但沈真一直牢記于心。

本以為一生就此渾渾噩噩,不料當今皇帝突然南巡,給了他揭發貪官污吏的契機。

然而,那群蠅營狗茍的官吏早料到此節,昨日將他喚到暗處警告。

“沈捕快,休逞強出頭,老實些!”

沈真知道一切急不得,只得假意點頭,唯唯諾諾,想著改日再行動。

然而他還有家中父母,還有一位尚未嫁人的妹妹,都需要他的照顧。

沈真不可能為了一己私欲,而棄家人于不顧。

念及此,沈真只想早日趕回家中,趁著這段空隙時間,將親人轉移他處。

沈真怕這群瘋子拿他親人威脅他。

沈真心急如焚,腳下生風,一路疾奔,濺起的泥雪早已浸透了褲管卻渾然不覺。

不過片刻,那熟悉的的院門便已出現在風雪彌漫的巷尾。

然而,門前的景象卻像一盆冰水猛地澆在他心頭。

家門前密密麻麻布滿了凌亂的腳印,濕冷的雪泥被反復踐踏,融化成一片渾濁不堪的狼藉。

這異常的踩踏絕非家人所為。

他猛地推開院門。

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裹挾著雪風的寒氣,惡狠狠地撲鼻而來,瞬間塞滿了他的口鼻。

眼前的景象,讓沈真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心臟驟然停跳。

院子里新落的雪,已被大片大片刺目的殷紅浸染。

寒風中,三具無聲無息的軀體僵臥于這片猩紅之中。

躺在地上的尸體,赫然正是他無比熟悉的身影。

是父母和妹妹。

他們的胸口上,都端端正正地插著一把斷裂的刀刃。

那斷刃深深地沒入軀體,鮮血早已流盡,凝固的暗紅與地上的血雪融為一體。

他們早已死了。

再也無法回應他分毫!

轟——

腦海中最后維系理智的弦瞬間崩斷。

“爹!娘!小月——!”

凄厲的慘嚎撕裂了風雪。

沈真雙膝一軟,重重砸在冰冷的血泥里。

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跪爬過去,撲到最親近的親人身邊,奮力將他們僵硬冰冷的身軀攬入懷中。

指尖觸及親人早已失溫的身體,無邊的絕望與錐心刺骨的悲痛如同萬千冰針刺穿了他。

淚水決堤般洶涌而出,混著血水與雪水糊滿了臉頰。

他緊緊抱著至親冰涼的遺骸,仰首向天,悲痛的號啕之聲撕破風雪。

充滿了滔天的悲慟與絕望。

沈真整個人已然被這滅頂的悲痛徹底吞噬。

痛徹骨髓,肝腸寸斷。

天地一片肅白,大雪無聲地吞噬著斷壁殘垣,吞噬著尚有余溫的生命痕跡,最終也將吞噬掉沈真。

曾經熟悉親昵的身影,此刻如破碎的布偶,了無生機。

“砰!”

一聲悶響炸開在他空洞的心腔。

那不是拳頭,更像是一柄絕望的重錘,帶著全部悔恨和自毀的瘋狂,狠狠夯砸在沈真的胸口。

劇痛瞬間沿著肋骨傳遞到四肢百骸,他卻毫無知覺。

“砰!砰!砰!”

一下。

又一下。

沉悶的撞擊聲在死寂的雪地里震蕩。

沈真目眥盡裂,瞳孔里仿佛有野火在燃燒,燒盡了理智,只剩下鋪天蓋地的赤紅悔恨。

“為什么?!!”嘶啞的怒吼從喉嚨深處撕裂而出,帶著血沫的腥氣。

每一聲質問都伴隨著更狠戾的捶砸,胸骨深處傳來細微碎裂聲,胸口肋骨一寸寸地屈下陷。

他哽咽著,近乎癲狂地對自己嚎叫,嘴角鮮血直流。

身體的劇痛在排山倒海的心碎面前,渺小得微不足道。

“爹……娘……阿妹……”

沈真痛哭哀嚎,冰冷的雪屑混雜著滾燙的淚水,一同砸在早已冰冷的親人身體上。

尸骸已僵硬如冰雕,無論他如何用力收緊雙臂,都再也無法給予一絲回應,一絲溫熱。

他放棄了掙扎,所有的悔恨都耗盡了氣力,只余下無邊的死寂。

他只是死死抱著親人,宛如化作了雪原的一部分。

身體承受的痛楚麻木了,捶打的力量消失了,連嗚咽都凝固在風雪里。

雪花層層疊疊地落在他顫抖的肩背,落在他沾滿血污和淚痕的臉上。

他不躲,不拂,任由那冰冷的白絮堆積,覆蓋,仿佛蓋棺封土。

寒風嗚咽著掠過,卷起細碎的雪末,打著旋兒。

很快。

沈真連同親人尸體也被這片無情的白雪徹底地包裹起來。

遠遠望去,雪地上只剩下一個不起眼的,微微起伏的雪丘。

……

翌日。

雪霽天青。

經過一夜風雪的肆虐,刺骨的寒意并未完全消退。

積雪皚皚,反射著難得的清澈陽光,刺得人眼微痛。

寂靜中。

那堆被厚雪掩蓋的隆起,突然毫無征兆地輕微抖動了一下。

撲簌簌的積雪從他肩頭、后背滑落,露出底下的輪廓。

積雪褪去處,現出沈真僵硬的身形。

他依舊蜷跪在地,保持著擁抱著的姿勢。

然而,當他的臉暴露在光線下時,景象足以令人心驚。

此刻的沈真雙眼漲紅如血,細密的血絲蛛網般遍布整個眼球,仿佛眼白都要被浸染殆盡。

更駭人的是,他原本一頭濃密的漆黑長發,竟在一夜之間褪盡了所有顏色,變得如同周遭的積雪一般蒼白。

幾縷雜亂無章的銀絲粘在汗濕和血污凝固的額角。

他艱難地動了。

他踉蹌著,翻找出一個粗糙破損的木架,又尋到一截斷裂的麻繩。

動作沒有任何言語,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近乎執拗的專注。

他跪在親人冰冷的軀體旁,異常小心地將尸體托起。

極其緩慢地安置在木架上,仿佛在擺放一件稀世的珍寶,唯恐多了一絲驚擾。

然后,他用麻繩牢牢地將木架的一端纏繞捆綁。

最后,他將麻繩一端,重重地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站直了。

單薄而殘破的身影,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看向任何方向,他邁開了腳步,拖著木架,朝著大街盡頭走去。

那里是城中府衙的方向。

咯啦……嘩……

喀吱……

沉重的木架在未消融的積雪與凍土上摩擦,在光潔的雪地上犁出了一道又深又寬的痕跡。

大街上行人漸多。

一個白發凌亂、雙眼赤紅如同惡鬼,肩扛著木架上的三具尸體的身影,無疑成了最詭異驚悚的畫面。

所有目光瞬間被吸引。

喧鬧霎時凍結,取而代之的是驟起的竊竊私語和倒吸涼氣的聲音。

“天爺!那不是……沈家小子嗎?”

“是他!看那頭白發……昨天還好好的…”

“那木架上,拖著的是……誰?”

“造孽啊!這……這是怎么了?”

議論聲四起。

沈真如同聾了,瞎了。

他只是深深地低著頭,堅定地朝著既定方向行進,對周遭一切置若罔聞。

此刻,街角拐出兩人。

被簇擁在中間的男子身著素色常服卻難掩威儀,正是微服出巡的熙寧皇帝。

身邊隨侍的是面白無須的劉伴伴。

熙寧也瞧見了這一幕。

他眉頭驟然緊鎖,臉上的閑適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與濃重的好奇在心中升起。

“劉伴,前面……”熙寧皇帝低聲,腳步已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不等侍從回答,熙寧皇帝已大步流星地穿過人群的縫隙,徑直走到了沈真的側前方。

他看到沈真臉上凝固的血污與塵土,更看清了木架上僵硬的慘狀。

一股寒意和憤怒爬上心頭。

“站住!”皇帝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威嚴,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你……這是怎么回事?遇到何難事?寡……咳,本公子可幫你。”

沈真甚至連頭都沒抬一下。

他沒有表情,沒有停頓,只有腳步沉重地向前移動。

熙寧皇帝愣住了。

他看著沈真一步步從自己面前走過,眉頭鎖得更緊,眼中復雜變幻。

熙寧皇帝不再猶豫,邁開步子,跟在了沈真身后幾步之遙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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