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還沉浸于住持妙語梵音,為金蓮異象激動不已的萬千信眾。
此刻臉上的虔誠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錯愕與難以置信。
“凈心法師說什么?”
“天哪!他在指責(zé)主持?指責(zé)佛寺?”
“污穢?害命?這……這不是真的吧?”
“瘋了!一定是鬼迷心竅了!妖僧惑亂法壇!”
“佛門凈地,怎會……怎會有這等事?定是這和尚入了魔障!”
驚呼聲、質(zhì)疑聲像炸開的蜂窩,嗡嗡作響。
在眾人眼中,這位大雷音寺的天才弟子,不再是莊嚴(yán)的佛子,而成了一個玷污圣地的瘋子。
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鬼迷心竅,離經(jīng)叛道到了極點(diǎn)!
臺下落坐于高僧群中的慧凌和尚,原本古井無波的面容瞬間寒霜密布。
他下意識地手撐地面,身體微微前傾,肌肉繃緊,幾乎就要立刻飛身上臺。
必須把這個不顧后果的師侄強(qiáng)行拉下來,封住他的口,絕不能任由這滔天丑聞在天下佛眾面前爆炸!
然而,就在他起身欲動的剎那,一股更深的情緒攫住了他。
他看到凈心眼中那無法撲滅的悲憤,那種寧為玉碎的決絕。
慧凌伸出的手停滯在半空,緊繃的肩膀緩緩松弛下來。
“罷了……強(qiáng)行阻止,只會讓這位赤子的道心徹底崩毀,對真相的執(zhí)念反而會成為他的心魔。”
慧凌終究是緩緩閉上了眼,痛惜哀嘆:“唉……”
“命中有此一劫,天意如此。”
慧凌選擇了坐定,冷眼看這場無可避免的風(fēng)暴。
佛臺中央。
成為焦點(diǎn)的住持,那慈眉善目的假面在凈心言語下幾乎維持不住。
老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一下,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殺意與驚惶,但瞬間又被強(qiáng)行壓下。
他雙手緊握成拳,方才勉強(qiáng)維持住那最后一絲“高僧”的體面。
小雷音寺住持聲音平穩(wěn):
“凈心師侄!你何出此等狂悖之言,詆毀佛門?!”
“我小雷音寺代佛祖弘法,慈悲濟(jì)世,數(shù)十載清譽(yù)有口皆碑!你年紀(jì)輕輕,受何人蠱惑,竟敢在萬佛法會、天下同道之前,如此信口雌黃,污我佛門清白?!”
他環(huán)視臺下騷動的人群,仿佛想激起大家的共鳴來指控凈心。
“你所說之的罪孽,可有半點(diǎn)憑據(jù)?!若無實(shí)據(jù),便是謗佛謗法,罪業(yè)滔天!”
面對住持色厲內(nèi)荏的質(zhì)問,凈心和尚反而徹底平靜下來。
那是一種憤怒燃燒到極致后的冰冷。
凈心和尚不再盤坐,霍然起身,整個人如同一柄即將出鞘的除魔利劍。
“憑據(jù)?”
凈心和尚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清晰地蓋過所有喧嘩,回蕩在廣場之上。
“你要憑據(jù)?好!那我就讓你,讓天下人,看看你等所行之事,是何等的滅絕人性、罄竹難書!”
他的手指,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猛然指向小雷音寺后方那幽深的山林:
“那后山幽潭,非是尋常清泉!潭底另有洞天,通往一處血色祭壇。”
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那里,有一個以骸骨為基、鮮血為池的妖異祭壇!
無數(shù)無辜者的白骨,就在那冰冷粘稠的血池之中層層疊疊,沉浮堆積!
每一塊骨頭,每一縷怨氣,都在無聲控訴著你這披著袈裟的豺狼,是如何打著佛祖旗號,行那獻(xiàn)祭生魂,褻瀆佛門的滔天罪行!”
“慈悲濟(jì)世?清譽(yù)?”凈心和尚的聲音充滿嘲弄與控訴。
“住持!睜大你的眼看清楚!”
“如此魔窟,竟立于我佛門寶剎之下!此等血海罪行,便是你這滿口佛法的‘高僧’所為?!
“今日,在諸佛菩薩與天下人面前,你還有何話可說?”
全場死寂!
凈心和尚話音落下的瞬間,如同有一股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所有人頭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
……
東側(cè)看臺一角。
豬霸山、云無月、張另三人霍然起身。
豬霸山那俊朗的臉上再無半分僥幸與輕佻,此刻他牙關(guān)緊咬:“禿驢!竟……竟真敢行此天人共憤之事!”
云無月同樣臉色煞白,作為六扇門捕頭,她見過無數(shù)罪惡,卻從未想過這滔天血孽竟藏于香火鼎盛的佛門古剎之下。
她下意識按住腰間佩刀,美眸中寒光凜冽:“血池……尸骨……原來如此!那招妖令和黑袍人,果然是他們!”
張另則是渾身顫抖,口中喃喃:“滿坑滿谷的人骨……血流成河……天殺的!那些失蹤的人……”
他想到先前苦求霸山幫幫忙找尋親人的貧苦百姓,一股寒意自直沖頭頂。
此刻,三人身邊,乃至整個環(huán)繞法壇的石階座席,早已如同滾沸的開水。
方才還因佛光金蓮而激動涕零的香客們,臉上只剩下驚惶與混亂。
信仰驟然破裂!
“這凈心法師所言……是真的?”
“我佛慈悲啊……怎能……怎能如此?!”
“天殺的!我家那苦命的孩兒,莫非……”
有香客痛哭流涕,氣的當(dāng)即昏厥過去。
人群騷動不安,人心劇烈動搖,恐慌和猜疑如同瘟疫般蔓延。
圣潔的佛門清修地,此刻在許多人眼中,驟然變得陰森恐怖。
陸執(zhí)猛地轉(zhuǎn)過頭,深邃的目光投向悠然坐在自己身側(cè)的張懷蒼。
后者此刻正捏著酒葫蘆,嘴角掛著一抹似嘲非諷的冷笑。
“這就是你說的‘好戲’?”陸執(zhí)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凝重。
他雖被張懷蒼強(qiáng)拉來看這萬佛法會,卻也沒料到“戲”碼竟如此駭人聽聞。
張懷蒼冷笑一聲,眼皮微抬,看向那佛臺上臉色徹底陰沉下去的小雷音寺住持,眼中精芒一閃,帶著洞悉一切的冷漠:“哼,陸道友,急什么?這才哪到哪,瞧好吧!”
他話語剛落,仿佛言出法隨。
佛臺之上!
小雷音寺住持,臉上保持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緊接著,一絲邪異笑容,如同裂縫般在他嘴角緩緩綻開,最終爬滿他整張臉龐。
那笑容中再無半分佛性,只有赤裸裸的瘋狂。
“呵……呵呵呵……”
小雷音寺緩緩站起,袈裟無風(fēng)自動。
“既然爾等都知道了……”他環(huán)視著臺下眾人,聲音尖利刺耳,帶著一股癲狂:“那貧僧,也沒什么好掩飾的了!”
“什么?!”無數(shù)香客和高僧無不倒吸一口冷氣。
他竟然……承認(rèn)了?!
“貧僧所為……不過是想要成佛罷了!”
住持的雙目驟然變得血紅,周身的氣息劇烈蛻變,一股陰邪惡到了極點(diǎn)的氣息爆發(fā)開來。
那原本籠罩在他身上的金光燦燦的佛光,竟猶如被黑暗吞噬的流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侵染,扭曲無比。
眨眼之間!金光盡墨!
恢弘莊嚴(yán)的佛光,徹底蛻變成了粘稠如實(shí)質(zhì)的滔天魔氣。
那魔氣漆黑如墨,翻滾涌動間仿佛能聽到萬千冤魂的凄厲哀嚎。
住持的身形在魔氣包裹下變得猙獰模糊。
他張開雙臂,聲嘶力竭,充滿了自戀的狂熱:“若我成佛,則天下無魔!諸生萬幸,他們……死得其所!”
也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一剎那。
轟隆隆隆!
眾人腳下堅(jiān)實(shí)無比的萬佛法會法壇,連同那金光燦燦的佛臺在內(nèi),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大地劇烈顫抖,無數(shù)裂縫蛛網(wǎng)般蔓延。
在震耳欲聾的崩塌聲中,華麗莊嚴(yán)的法壇如同沙雕般轟然向下塌陷。
巨大的煙塵沖天而起。
而當(dāng)煙塵稍散,露出那駭人的塌陷深坑。
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包括見過大風(fēng)大浪的陸執(zhí),都瞬間頭皮炸裂,瞳孔縮至針尖。
那深坑之下。
哪里還有什么地基泥土!
入目所及,盡是森森白骨。
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堆積如山!
白骨的縫隙間,一片血腥刺目的血河。
濃烈到令人窒息作嘔的血腥腐臭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廣場。
先前凈心所揭露的地底景象,竟然就在這萬人朝拜的法壇之下。
此刻它毫無遮攔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啊!”
“魔!魔鬼啊!”
“救命!快逃……”
短暫的死寂后,尖叫、哭喊、踩踏瞬間爆發(fā)。
香客們、普通僧人盡數(shù)陷入極度驚恐之中,混亂像瘟疫般席卷每一個人。
陸執(zhí)身體微震,即使冷靜如他,望著下方那煉獄般的骨山血海,眉頭也瞬間緊鎖,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冰冷。
眼前這已非簡單的妖魔作祟,而是滔天罪孽。
百姓們驚恐尖叫,推搡逃竄,踩踏間哀嚎四起,唯有數(shù)十名高僧仍立于血泊之中,僧袍獵獵,佛光如罩,嚴(yán)陣以待。
“孽障!速速放下屠刀,回頭是岸!”慧凌和尚怒目圓睜,聲如雷霆炸響。
小雷音寺住持立于血池中央,袈裟早已被魔氣侵蝕成漆黑之色。
他聞言嗤笑,眼中猩紅如血:“回頭?貧僧的路,從來只有向前!”
話音未落,他袖袍猛然一揮,地面血水驟然沸騰,化作無數(shù)猙獰觸手破土而出。
“噗嗤——”
血色觸手如利刃般,貫穿數(shù)名僧人胸膛,血肉頃刻間被抽干,只剩枯槁皮囊墜落在地。
凈心和尚目眥欲裂,佛光暴起直沖住持,卻被一道血色屏障輕易擋下。
住持反手一掌,魔氣如巨錘轟擊,凈心噴血倒飛,重重砸入血泊之中,奄奄一息。
慧凌和尚神色一凜,閃身接住他,迅速塞入一枚金光流轉(zhuǎn)的丹藥,低喝:“凝神!”
“慧凌!”住持獰笑,周身血水翻涌成漩渦,“若是渡法親至,我尚懼他三分,可你……不行。”
小雷音寺住持雙臂一展,血浪沖天而起,盡數(shù)灌入體內(nèi)。
骨骼爆裂聲中,他的軀體扭曲膨脹,化作一頭三丈血鬼羅剎。
青面獠牙,渾身覆滿鱗甲,脊背刺出骨刺,四肢化作觸須。
慧凌無及多想,連忙結(jié)印迎戰(zhàn),佛鐘虛影剛凝成便被血爪撕碎,不過三招便吐血敗退。
就在血鬼撲殺而至的剎那。
慧凌連忙用降魔杵抵擋。
“鐺!”
小雷音寺住持蝎尾掃斷錫杖,骨爪撕碎梵鏈。
慧凌胸口凹陷倒飛,佛光潰散。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聲清嘯裂空。
“好個佛門魁首,盡藏此等魑魅魍魎!”
張懷蒼踏空而立,腰間酒葫蘆紫氣蒸騰。
“若論濟(jì)世度人,我道家符箓比你們這些偽佛干凈萬倍!”
言罷,張懷蒼袖中驟然甩出一道玄黃符箓。
符箓沖天而去,霎時天地變色,引動九霄雷云轟然坍縮。
天地驟白之間,萬鈞雷霆凝成赤金劍影驟然洞穿血鬼眉心。
“不!”
住持魔軀寸寸焦裂,整座小雷音寺也在雷暴中轟然坍塌。
昔日香火鼎盛的佛門圣地,唯剩殘?jiān)珨啾陂g未散的焦臭與血霧。
慧凌和尚強(qiáng)撐著重傷之軀,踉蹌走到張懷蒼面前,雙手合十深深一禮:“阿彌陀佛……此番若非張道主出手相救,老衲與諸多佛門弟子恐難逃此劫。
大恩不言謝,他日道主若有差遣,大雷音寺必當(dāng)傾力相報(bào)。”
張懷蒼負(fù)手而立,聞言只是淡淡擺手:“不必多禮,順手罷了。”
“熱鬧也看完了,走吧。”張懷蒼朝陸執(zhí)說了一句,說罷轉(zhuǎn)身離去。
陸執(zhí)點(diǎn)點(diǎn)頭,跟了上去。
慧凌目送其遠(yuǎn)去,隨即從懷中取出青玉藥瓶,顫巍巍地給倒地昏迷的眾僧喂服丹藥。
佛門秘制的療傷丹藥入喉即化,不多時便有僧人陸續(xù)轉(zhuǎn)醒,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當(dāng)他終于來到凈心身旁時,師侄早已醒來,卻仍保持著跌坐的姿勢。
凈心素白的僧衣浸透了血漬,眼神空洞無光。
“凈心……”慧凌輕嘆一聲,手掌重重按在師侄肩上,“此事怪不得你,是師叔想當(dāng)然了,若早聽你之言雷霆處置,或許……”
凈心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師叔……”
他緩緩抬頭,眼中血絲密布:“如果我不說破……那些師兄是不是就不會……”
話未說完,一滴血淚已落在慧凌的手背上。
“即便你不挑破,那妖僧也遲早會吞噬更多生靈,你不必自責(zé)……”慧凌安慰道。
凈心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打斷慧凌的話:“師叔,我想一個人靜靜。”
話音落下,不等慧凌說話,慧凌已轉(zhuǎn)身跌跌撞撞朝著北方遠(yuǎn)處走去。
慧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良久,只是深深嘆息。
遠(yuǎn)處。
凈心的身影漸漸被暮色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