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田站在二樓辦公室的窗前，指尖將窗簾挑起一道細縫。他瞇著眼睛，目送陸沉舟坐的那輛黑色轎車緩緩駛出司令部大門。
“啪嗒“一聲，藤田松開窗簾，室內重歸昏暗。踱到辦公桌前，他的手懸在電話撥盤上方，食指在數字鍵上摩挲許久，最終還是將聽筒重重扣了回去。金屬碰撞聲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刺耳。
“該死...“藤田用日語低聲咒罵，摘下金絲眼鏡扔在桌上。鏡腿與木質桌面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揉著太陽穴，指腹能感受到血管在薄皮膚下突突跳動。他忽然抓起鋼筆，在記事本上狠狠劃了幾道。墨水洇透紙背，就像此刻啃噬著他理智的疑慮。平津轉運站那些官僚的做派他再清楚不過，電話接通后除了推誤扯皮，根本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更何況...鋼筆尖“咔“地折斷，墨汁濺在袖口——這批物資山本的確很重視，在去南京開會前，和他說了好幾次，山本那個混蛋正等著抓他的把柄呢。
藤田猛地拉開抽屜，取出一盒未開封的薄荷糖。錫紙撕開的聲響中，他盯著墻上的掛鐘。司機應該快到76號了，只要陸沉舟在途中表現出半點異常...他咬碎糖果，清涼的薄荷味在口腔炸開，卻壓不住喉頭的苦澀。
辦公桌玻璃板下壓著張合影，藤田的指甲劃過照片里陸沉舟模糊的笑臉。今天陸沉舟這一出，讓他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本來借著在司令部吃完，探一探陸沉舟的虛實，沒想到反被對方將了一軍。
要地圖這事兒時間比較緊，他既沒法求證拖延又沒法將地圖作假，畢竟之前誰也預料不到有這種情況，他只能將真的給陸沉舟，但是給他之前，他又留了后手：一是陸沉舟如果在離開前再次找他說地圖的事兒，那么他就不會給他了，這么著急要一定不對勁；二是他不出面，將地圖給司機，不要提前給他，一路上觀察陸沉舟的神態，若是一切正常，就在到了76號的時候，將地圖給他。現在第一手失策了，陸沉舟走之前沒找他，他要等的就是司機回來的匯報，看看留的第二手會不會奏效。
藤田一邊伏案批閱文件，一邊等待著司機回來和他匯報情況，此時門外走進一名日本士兵，“報告隊長，那人要見你。”
他聞聲筆尖一頓，墨水在紙上洇開一朵藍黑色的花。他緩緩抬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如刀鋒般銳利：“誰？“
“就是昨夜帶回來的那名共黨。“日本兵不自覺地并攏腳跟，軍靴發出“咔“的碰撞聲，“他說有重要情報，只能和您說。“
藤田的鋼筆無聲地擱在了硯臺上。他取下眼鏡，慢條斯理地用絨布擦拭鏡片，這個動作恰好遮住了他眼中閃過的精光：“讓他等著，我馬上過去。“
藤田將鋼筆緩緩旋緊，金屬筆帽發出“咔嗒“一聲輕響。他起身整理文件時，手指在每份檔案邊緣都輕輕撫過，確保所有紙張的間距完全一致。待批閱的文件被他用黃銅鎮紙壓好，角度與桌沿保持著精確的平行。
走到衣帽架前，他取下軍裝外套，卻不急著穿上。指尖先在袖口處停頓，撣去一粒并不存在的灰塵，然后是領口、肩線，每個動作都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走廊的燈光將藤田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轉動審訊室的門把手，走進審訊室，坐在了審訊的座位上。
他坐下時腰背依然挺得筆直，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十指關節構成完美的對稱線。頭頂的鎢絲燈將他的影子投在對面受刑人的身上，那團陰影的邊緣銳利得能割傷人。
藤田微微前傾身體：“聽說...你有話要對我說？“聲音輕柔得像在哄孩子入睡。
犯人干裂的嘴唇顫抖著：“是...是，我有點兒渴了...“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唇上裂開的血口，“先...先給點兒水喝。“
藤田優雅地打了個手勢。日本兵將搪瓷缸抵在犯人嘴邊時，故意讓水溢出些許，打濕了對方臟污的囚服。犯人像沙漠旅人般貪婪地吞咽，喉結劇烈滾動，水珠順著下巴滴落在手銬上。
“還要嗎？“藤田的嘴角彎成新月般的弧度，眼底卻結著冰。
“再來一碗更好...“犯人喘息著，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最好是...糖水。“
當日本兵第二次端著糖水進來時，藤田注意到犯人雙手的顫抖已經停止。這次他喝得很慢，每啜飲一口都要在口腔停留片刻，仿佛在品嘗陳年佳釀。最后甚至用舌尖將碗底最后一滴糖水也卷走。
“現在，“藤田雙手交疊置于膝上，“可以說了嗎？“
犯人突然咧開嘴笑了，沾著糖水的牙齒在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可以了...“他壓低聲音，“麻煩您...過來。“
藤田剛俯身到合適距離，一口混著血絲的唾沫就精準命中他的眉心。犯人的笑聲震得鐵鏈嘩啦作響：“去你媽的日本鬼子！老子剛才逗你玩兒呢！“
唾液順著鼻梁緩緩下滑。藤田掏出手帕的動作依然從容，但絹布邊緣被攥出了細密的褶皺。“何必呢？“他嘆息著疊好手帕，“最后你總會說的...“話音未落，犯人猛地扯動鐐銬：
“那就讓老子看看...你們的手段！“
審訊室的鐵門在藤田身后重重合上，將里面的慘叫聲隔絕成沉悶的余音。走廊的燈光將他濕漉漉的面孔照得慘白，他突然一拳砸向墻壁罵道：“クソったれ...（該死的）“，他扯開領口，絲綢手帕在臉上粗暴地擦拭，卻怎么也擦不掉那種被羞辱的灼燒感。
洗漱室的水龍頭被擰到最大。藤田雙手撐在瓷盆邊緣，眼鏡整齊的放在一旁的桌上，他盯著鏡子里扭曲的面容。冰涼的自來水一遍遍沖刷著他的臉頰，搓洗的力道大得幾乎要蹭掉一層皮。水流聲里，他聽見自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水流聲在盥洗室持續了整整十分鐘。藤田盯著鏡中自己發紅的眼眶，突然將整張臉埋進盛滿水的盆內。當他抬頭時，水珠順著梳得一絲不茍的鬢角滴落，像極了冷汗。
“報告！“門外士兵的聲音讓他猛地抬頭，“犯人昏過去了，要繼續...“
“繼續！“藤田甩著濕漉漉的手打斷道，水珠濺在鏡面上，將他的倒影分割成猙獰的碎片，最后他擠出一個訓練有素的微笑，隨后擦干靜臉，整理好衣服，規整地將眼鏡戴好，回到了辦公室。
藤田推開辦公室的門，發現司機已經垂手立在門邊等候多時。此刻的他除了臉上又點紅，又和平常沒有任何差別，他漫不經心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坐。“藤田指了指對面的皮椅。
司機挺直腰板坐在椅子邊緣，雙手規矩地放在膝上，將陸沉舟在車上的表現一五一十道來。說到遞地圖的細節時，藤田突然轉身，陰影中他的瞳孔微微收縮：“他接過紙袋時，手指有沒有特別用力？“
“沒...沒有。“司機咽了口唾沫，“陸處長就像接普通文件一樣，還用指尖彈了彈紙袋上的灰。“
藤田輕輕“唔“了一聲，踱到辦公桌前。鋼筆在指間轉了一圈，又兩圈，最后“嗒“地落在實木桌面上。
“你下去吧。“藤田擺擺手，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當門關上后，他開始了沉思，陸沉舟他太沉著了，這件事要么是真的，要么，就是這個陸沉舟在醞釀著什么陰謀，那么他在醞釀著什么呢？
整整一個下午，藤田都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思索著，他想不出陸沉舟要這份地圖的用意是什么？好幾次他也提醒自己，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這或許就是工作需要呢？可最后他還是否定了這種想法，他的直覺總覺的事情不是那么簡單，因為他是一個自負的人，他很迷信自己的感覺。
下午六點的時候，藤田覺得有點悶了，就走出了辦公室，到了食堂前面的院子散步，夕陽的余暉將司令部的青磚墻染成血色，藤田背著手在食堂前的院子里踱步，刻意模仿著陸沉舟那日不緊不慢的步伐。
“報告！“守衛小跑過來立正，“76號陸處長的江秘書求見。“藤田挑眉，看到不遠處站著個穿藏青中山裝的年輕人，手里捧著個眼熟的牛皮紙袋——正是早晨交給陸沉舟的那個。
“藤田隊長，“江斷岳恭敬地鞠躬，“陸處長讓我來歸還地圖。傳真已發往天津，貨物明日定能準時到港。“
藤田接過紙袋，指尖觸到內里折疊整齊的圖紙。他突然笑了，眼角擠出幾道細紋：“替我謝謝你們陸處長...辦事真是周到，為了我們的物資，麻煩你們了。“
“藤田隊長，哪里話，咋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東西我也送到了，您看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先告辭了。”江斷岳恭敬的說，見藤田點頭示意，就轉身離去了。
望著江斷岳離去的背影，藤田的笑容漸漸凝固，心里想這，這個陸沉舟做事真的滴水不漏，我就更覺得有問題了，既然是因為這批貨，那明天說什么我也要去港口，看看這批貨。
...
深夜的黑暗被床頭燈驟然撕裂，陸沉舟猛地從床上坐起，額前的冷汗在暖黃燈光下泛著細碎的光。他伸手去夠水杯時，指尖不受控制地輕顫，玻璃杯與床頭柜相碰，發出清脆的“叮“一聲響。
涼水滑過喉管的觸感讓他稍稍回神。他慢慢將枕頭豎起，棉布枕套上還殘留著噩夢帶來的潮氣。倚靠在床頭時，他下意識摸了摸藏在枕下的手槍——金屬的冰涼觸感帶來些許安定。
窗外，窗外的樹影在窗簾上投下搖曳的爪痕。遠處傳來巡夜人的梆子聲，三長兩短，正是凌晨三點。陸沉舟摸出懷表，確認了一下時間。
陸沉舟靠在床頭，任由香煙在指間靜靜燃燒。煙灰無聲地堆積，最終不堪重負地斷裂，落在絲絨被面上，像一撮蒼白的骨灰。他還是對行動有些不放心，這種半夜被噩夢驚醒的狀態，似乎也成了每次行動前的習慣。
陸沉舟將煙掐滅，煙頭在掐滅的瞬間迸出幾點火星，金屬碰撞的余音在寂靜的臥室里久久回蕩。陸沉舟的手指突然懸在半空，瞳孔微微收縮——一個可怕的念頭如閃電般劈進腦海：以藤田多疑的性格，明天貨物到港時，他極可能會親自到碼頭查驗。
他猛地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寒意順著腳底竄上脊背，讓他徹底清醒，他快步走到書桌前，心里想著看來今晚不能睡了，還得思考這種可能性，他要想一想應對這種情況的方法。夜色如墨般在窗外暈染，陸沉舟的書桌前亮著一盞昏黃的臺燈，將他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面上，如同一幅靜止的剪影。
凌晨四點的黑暗最為濃稠，江斷岳的指節在門板上叩出三聲輕響。等待片刻后，他推門而入，木門發出年邁般的吱呀聲。屋內，臺燈的光暈里，陸沉舟伏案的背影顯得格外單薄——西裝外套滑落椅背，襯衫后背透出一片汗漬的輪廓，后頸處一節凸出的脊椎骨在燈光下投下細長的陰影。
江斷岳看著陸沉舟的背景有點心酸，他輕手輕腳取下衣架上的呢子大衣，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剛響起——
“咔嗒“。手槍擊錘扳動的金屬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陸沉舟的槍口已精準指向聲源。
發現是江斷岳，陸沉舟的槍管緩緩垂下，喉結滾動了一下：“原來是你。“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江斷岳平靜地說道：“你以為...暴露了？“
聽到這句話，陸沉舟的瞳孔驟然收縮，指節在槍柄上繃出青白色。
“你壓力太大了。“江斷岳向前半步。
“我沒事。“陸沉舟將手槍放在桌子上，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才四點，還能休息一段時間，你下去吧。“
江斷岳見陸沉舟如此說，默默將剛拿起的衣服重新掛在衣架上，轉身退了出去，再快要到關上房門時對陸沉舟說道：“你放心，就算暴露了，我也會保證你的安全，放心睡吧，別有太大壓力。”
當房門重新合攏，陸沉舟盯著門把手看了足足十秒，江斷岳剛剛的那句話，使他產生了愧疚，這位每天和自己并肩作戰的人，會在最危難時說保護自己，可自己的心里卻算計著他。
月光移到了床頭柜上，陸沉舟躺在床上閉上眼，盡力的使自己不要再去想這個問題，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大腦才沒有了知覺，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