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的沉默持續(xù)發(fā)酵，陸沉舟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借著杯沿的遮掩觀察著藤田陰晴不定的神色。

桌上那份皺巴巴的電文——那是他帶著兩個機要員在檔案室翻檢了整整兩小時才從積灰的文件堆里刨出來的。平津轉運站上個月前發(fā)來的例行公文中，確實有要求接收方提供倉庫平面圖的條款，只是這類繁文縟節(jié)在日偽交錯的官僚體系里向來形同虛設。但陸沉舟素來有個習慣：凡經(jīng)手的電文必逐字研讀，那些旁人眼中的“廢紙“，在他這里都成了潛在的情報拼圖，以備不時之需。

茶杯在檀木桌上落下時發(fā)出清脆的磕碰聲。陸沉舟看著藤田再思索，知道對方正在權衡利弊。剛剛搬出李士群是計劃好的，他知道李士群現(xiàn)在和日本人尤其是特高課有矛盾，所以藤田絕不會向他打電話求證。而山本與藤田素有嫌隙，此刻遠在南京開會，一來他確實聯(lián)系不上，二來若因地圖問題導致物資延誤，正好給了山本借題發(fā)揮的由頭。

至于平津物資轉運站，那邊本來就對給上海調撥物資不情愿，畢竟是跨戰(zhàn)區(qū)的事兒，再加上他們的確發(fā)過那份電文，要是藤田打電話詢問，那邊肯定也是不耐煩的，所以陸沉舟才走了這么一步“險棋”。

“藤田隊長...“陸沉舟適時打破沉默，聲音里恰到好處地摻著疲憊與懇切。他余光瞥見對方太陽穴突起的青筋，知道這把火已經(jīng)燒到了關鍵處，他掏出手表看了看時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四十分了，天津那邊必須四點將貨物裝填到貨船上才能保證明天準時到達，不能再拖了。”

藤田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突然露出玩味的笑容：“嘶——陸處長，就算我現(xiàn)在把地圖給你，你能在四點前從上海送到天津？“他指尖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面，仿佛抓住了致命破綻。

陸沉舟聽后愣了一下。

藤田見陸沉舟發(fā)愣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身體前傾，帶著勝券在握的得意：“看來，無論給不給地圖，這批貨都趕不上了吧？“

“藤田隊長，我還真能準時送到。“陸沉舟不緊不慢地回應。

藤田聽后，嘴角的笑瞬間掩飾不住，噴涌而出，“哈哈哈，陸處長，難道你會你們中國《西游記》里的孫猴子筋斗云的本事？”笑聲里滿是譏誚。

陸沉舟掏出一支香煙點燃，慢悠悠地說道：“藤田隊長知道傳真技術嗎？丁部長在41年的時候從美國定了一臺傳真機，這東西成本很大，再加上會的人不多，一直在76好電訊處閑置，剛好平津物資轉運站哪里也有一臺，用傳真機就能把地圖傳過去，根本不會耽誤貨物上船。”陸沉舟此時又將皮球踢給了藤田。

藤田聽后臉上的笑意頓時消散，他有些慌了抬起手表看了看時間。

陸沉舟知道藤田有些急了，他需要再加一把火，于是起身說道：“藤田隊長，我也吃飽了，我腸胃不好，一直有個習慣，用完飯后愛散一散步，這樣您先考慮著，請派一個人帶我到院里散散步，十分鐘后還得麻煩您叫個車把我送回76號。”

藤田聽后，臉色更難看了，抬手叫來一名日本兵領著陸沉舟到院子里，陸沉舟走之前還朝著藤田笑著點了下頭。

在虹口司令部的院子里，陸沉舟按正方形繞著院子散步，一共散了三圈，他掏出懷表看時間過去了十分鐘，就朝著跟在身邊的日本兵說道：“時間差不多了，車子準備好了嗎？我要走了。”

日本兵領著陸沉舟朝準備好的車子走去，在走向車子的路上，陸沉舟的心也開始不踏實起來，可他知道自己萬萬不能再去找藤田要地圖了，因為給的壓力已經(jīng)足夠了，再去要反而會適得其反，他只能賭藤田會在車子開出司令部的大門前將他叫住，可事與愿違車子平穩(wěn)的開出了司令部的大門。

司令部的大門在后視鏡里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轉角處。陸沉舟垂下眼簾，借著整理袖口的動作掩去眼底的波動。他的心里很失落，這次試探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水花都沒激起就沉沒了，他賭錯了，他不動聲色地調整呼吸，重新整理思路，思索該用什么方法去搞地圖。

當轎車駛進76號的大門時，陸沉舟面無表情的走向車，正要走進大樓的時候，司機叫住了他。

“陸處長，藤田隊長說將份檔案轉交給你。”司機從窗戶遞過一份牛皮紙袋。

陸沉舟的腳步微微一頓，轉身時臉上恰到好處地浮現(xiàn)出一絲疑惑，接過了牛皮紙袋。

“藤田隊長特意囑咐的？“他狀若隨意地問道，手指在紙袋邊緣輕輕摩挲。

司機壓低聲音：“是衛(wèi)兵追出來送到的，說務必親手交給您。“

陸沉舟頷首致謝，將紙袋夾在腋下，走進了大樓，徑直回到辦公室，坐在椅子上，打開牛皮紙袋，里面是一份地圖，他抽出地圖仔仔細細看了半晌，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陸沉舟將地圖展開，輕輕放在辦公桌上，手指在封口處微微發(fā)顫——這是勝利的余韻，也是后怕的余震。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這才發(fā)現(xiàn)襯衫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涼颼颼地貼在脊梁上。

“好險的一局。“他無聲自語，藤田最后的試探堪稱精妙——那個老狐貍故意讓司機延遲遞交，就是要看他是否會在歸途中露出破綻。若是他表現(xiàn)出半點焦躁，或是多問一句藤田的動向，此刻這份地圖絕對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桌子上。

他抽出懷里的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額角的冷汗，陸沉舟繼續(xù)俯身細看，虹口倉庫的通風管道走向與他進司令部大門時默記的建筑物輪廓嚴絲合縫。飯后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繞圈踱步，每一步都在丈量實際尺寸——院子東側二十七步，院子西側三十三步，與地圖比例尺完全吻合。

“八成把握...“他輕輕叩擊圖紙上標紅的配電室位置，忽然從抽屜取出鉛筆，在描圖紙上快速臨摹關鍵區(qū)域。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陸沉舟回過神來，他猜測是江斷岳回來了，但還是為了保險起見將地圖收起來放進紙袋，只見他指尖在抽屜邊緣微微一頓，將紙袋無聲地滑入暗格，這才用平穩(wěn)的聲線應道：“請進。“

門軸發(fā)出極輕的吱呀聲——來人顯然刻意控制了力道。江斷岳走入了辦公室，反手關上了門并利落的鎖上，并將取回的幾份文件放在了辦公桌上。

“事情都辦妥了？“陸沉舟壓低聲音。

江斷岳沒有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整個人陷進辦公桌對面的皮椅里，發(fā)出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他摸出香煙，先給陸沉舟遞了一支，自己叼上一支，香煙點燃的瞬間，照亮了他臉上疲憊的神色。

“嘶——“他深深吸了一口，煙頭明滅不定，青煙繚繞中瞇起眼睛：“搞定，你這兒怎么樣？“

陸沉舟接過煙，卻不急著點燃，修長的手指將煙卷在桌面上輕輕頓了頓。他忽然勾起嘴角，用指節(jié)在辦公桌暗格的位置叩了叩，暗示地圖已經(jīng)到手了。

“漂亮！“江斷岳猛地直起身，椅子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他拳頭在膝頭攥緊又松開，壓低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興奮：“我就知道你能搞定。“

陸沉舟這才打開打火機，跳動的火苗映出他眼底的疲憊。他緩緩講述著與藤田的交鋒，說到關鍵處時，煙灰缸里積攢的煙灰越來越長。江斷岳聽得入神，夾著煙的手指懸在半空，直到煙灰燙到指尖才猛然驚醒。

“車子離開司令部大門的時候，我以為失敗了...，“陸沉舟彈了彈煙灰，輕笑一聲：“我后背的冷汗把襯衫都濕透了。“

江斷岳突然前傾身體，胳膊肘撐在桌面上：“等等，你說藤田事后查驗怎么辦？“

陸沉舟緩緩吐出一個煙圈，灰白的煙霧在臺燈的光暈中盤旋上升。他伸手將煙灰缸往江斷岳那邊推了推，指尖在玻璃桌面敲出清脆的聲響。

“無妨，“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抽完這支煙，你就用電訊處那臺傳真機，把地圖傳給平津轉運站。“他從暗格取出一個牛皮紙袋，“之后你復刻一份兒，再然后麻煩你將地圖原件再給藤田送過去，之后他就是想查也抓不住什么把柄。“

江斷岳皺著眉頭接過紙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邊緣：“可這地圖能確定是真的嗎？“

“我將我記住的細節(jié)和地圖比對了，都對的上，應該是真的，“陸沉舟頓了頓，“你一會兒復刻的時候再仔細看看，看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再加上我時間逼得緊，這么短的時間他應該做不出一份細節(jié)逼真的假地圖，只能這樣賭一賭了。“

窗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江斷岳點點頭，將煙頭摁滅：“我這就去辦。“

出門前江斷岳回頭，兩人對視一眼，陸沉舟說道：“快去吧，事情都辦妥后，再回來接我。“

辦公室里重歸寂靜，只有座鐘的秒針在黑暗中發(fā)出規(guī)律的“咔嗒“聲。陸沉舟仰靠在真皮座椅上，閉著眼睛，任由指間夾著的香煙在黑暗中明滅，他閉上眼思索著明日晚上的行動還有什么紕漏，想著還能做一些什么。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拉長了光影，最終悄然隱沒。辦公室內(nèi)逐漸暗了下來，陸沉舟始終靜坐在那里，唯有工作人員偶爾送來的幾份文件，需要他提筆簽署，才稍稍打破這一室的沉寂。

夜色已深，時針指向九點三十分。江斷岳推門而入，手里依舊提著陸沉舟最愛的生煎，香氣在昏暗的辦公室里彌漫開來。他低聲匯報：“都安排妥了，只是我自作主張了一下——復刻的地圖我提前給凌寒送過去了。”

陸沉舟微微頷首，并未多言，只是慢條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生煎，才站起身。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樓，夜風微涼，街燈在車窗上投下流動的光影。引擎低鳴，轎車緩緩駛入夜色，朝著家的方向駛去。

回到家，陸沉舟脫下大衣，漫不經(jīng)心地問：“地圖送過去時，藤田什么反應？”

江斷岳解開袖扣，搖頭道：“沒見到他。到虹口司令部時，接待的人說藤田出去了，讓我把東西留下轉交就行。”

陸沉舟坐在沙發(fā)上，沒再說話，只抬眼望向窗外濃重的夜色。

江斷岳沉吟片刻，低聲道：“不過聽你下午的描述，藤田這人確實危險。他現(xiàn)在對我們起疑，又步步緊逼，心機城府都深不可測，留著遲早是個禍患。“

陸沉舟微微頷首，“下午你走后，我就在想，等這次任務結束，必須想辦法除掉他，這個人太精明了，留著只會后患無窮。“

“暗殺？“江斷岳眉頭微蹙。

陸沉舟輕輕搖頭：“藤田和山本不同。“他彈了彈煙灰，聲音沉靜，“山本是個純粹的軍人，若是他，當時就會給天津和李士群打電話確認。但藤田是個讀書人，自負聰明，凡事都要權衡利弊，我正是利用他這份自以為是。”

陸沉舟從西裝內(nèi)袋取出一支細長的針管，金屬針尖在燈光下泛著冷光。“毒藥。“他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地圖雖然已經(jīng)送到凌寒手上，但明天你還得想辦法把這個交給他，告訴他，這次行動絕對不能用槍。如果實在救不出人...“他頓了頓，眼神陡然銳利，“就用這個送他上路。“

江斷岳接過針管，冰涼的觸感讓他眉頭微蹙。他突然想起什么，壓低聲音問道：“對了，昨晚你說那個人可能會叛變...你是怎么判斷的？“

陸沉舟走到窗前，夜色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投下陰影。“眼神。“他點燃一支煙，緩緩吐出一個煙圈，“當一個人被帶進審訊室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就已經(jīng)出賣了一切。“煙頭忽明忽暗，映照著他深邃的眼眸。

“那些酷刑，沒人能真正承受。“他的聲音帶著看透人性的冷靜，“如果一個人進來就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地辱罵，那恰恰說明他內(nèi)心充滿恐懼。這種失控的情緒宣泄，不過是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崩潰。讓這樣的人不斷熬刑...“他轉身，目光如刀，“最后一定會開口。“

窗外的樹影沙沙作響，陸沉舟掐滅煙蒂，火星在黑暗中倏然熄滅。“相反，如果一個人始終保持沉默...“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那才是真正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他的沉默不是為了對抗，而是在挑釁審訊者的耐心。當對方失去耐心時...“他做了個扣動扳機的手勢，“死亡會為他帶來解脫，也是他守護秘密的最后武器。“

陸沉舟擺擺手：“好了，不說這些了。“他松了松領帶，轉向江斷岳，“說說你今天的情況。“

江斷岳會意，簡明扼要地匯報了油庫地形的勘測細節(jié)、與凌寒的接頭經(jīng)過，以及明天的行動部署。他的聲音平穩(wěn)低沉，偶爾用手指在茶幾上比劃著關鍵位置的布局。

陸沉舟靜靜聽完，目光落在墻上的掛鐘上——時針已經(jīng)指向深夜。他起身拍了拍江斷岳的肩膀：“去睡吧。“走到樓梯口時又停住腳步，沒有回頭，“養(yǎng)足精神，明天的戲...可不能演砸了。“

黑暗中，他的身影在二樓轉角處一閃而逝，只留下木質樓梯輕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