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鐵山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那片更濃的黑暗里，沉重的銹蝕鐵門被他小心地掩上，只留下一條窄縫。避難所里瞬間只剩下篝火噼啪的爆裂聲，和周宜柔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何遇川躺在破毯子上，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脖子上的劇痛如同活物，冰與火在里面瘋狂撕扯、沖撞。每一次沖擊都像有冰冷的鑿子狠狠敲進他的頭骨，攪動著他混亂的思緒。郭鐵山那句“啃腦子”像魔咒一樣在耳邊回響，讓他真切地感受到某種冰冷而貪婪的東西，正順著他的血脈，一點點啃食著他的意志和意識。

他死死咬著下唇，牙齒深深陷進干裂的皮肉里，嘗到了濃重的鐵銹味。喉嚨里壓抑著痛苦的嗚咽，像受傷野獸的低吼。冷汗浸透了他額前的碎發，順著蒼白的臉頰不斷滑落，滴在身下臟污的毯子上。他緊閉著眼，眉頭擰成一個死結，身體因為劇痛而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何大哥…”周宜柔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跪坐在他旁邊，手里還端著那半盒渾濁的水，卻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看著他痛苦到扭曲的臉，看著他脖子上繃帶邊緣滲出的、帶著詭異幽藍光點的深色藥漬，看著他因為強忍而咬破的嘴唇…那種尖銳的心疼幾乎要撕裂她的胸膛。

她什么都做不了。郭叔讓她守著火，守著水，可她覺得這簡直像個殘酷的笑話。守著這些有什么用？能止住何遇川腦子里那可怕的啃噬嗎？能驅散那要命的藍紋嗎？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他獨自在看不見的深淵里掙扎。

“水…”何遇川從牙縫里擠出破碎的字眼，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周宜柔如夢初醒，趕緊把冰涼的罐頭盒湊近他的嘴唇。何遇川幾乎是貪婪地吞咽著那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冰冷的觸感似乎短暫地壓制了喉嚨深處翻涌的灼燒感。但這點冰涼轉瞬即逝，脖子上的冰火地獄和腦袋里的瘋狂撕扯立刻卷土重來，甚至更兇。

“呃…！”他猛地別開頭，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脖頸上繃帶下的藍光似乎猛地一盛，隨即又黯淡下去，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拉鋸戰。

周宜柔嚇得手一抖，渾濁的水灑出來一些，落在何遇川的衣領上。她慌忙用袖子去擦，指尖觸碰到他滾燙的皮膚和冰冷的汗水，心尖又是一顫。

“別…別管我…”何遇川喘息著，聲音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虛弱和壓抑，“離…遠點…”他怕自己失控，怕那東西會傷到她。

周宜柔的手僵在半空。離遠點？看著他這樣痛苦掙扎，她怎么可能離遠點？她用力搖頭，眼淚不爭氣地涌了出來，砸在冰冷的罐頭盒邊緣，發出細微的聲響。

“我不走！”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堅決。她放下罐頭盒，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泥污，重新在毯子邊跪直身體。她不再試圖去擦水漬，也不再試圖觸碰他，只是緊緊盯著他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雙手無意識地死死攥著膝蓋上的破褲子布料，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篝火的影子在墻壁上無聲地扭曲、跳動。何遇川的喘息聲時而粗重急促，時而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他身體顫抖的幅度時大時小。脖子繃帶下的幽藍光點如同不安分的螢火，忽明忽暗。有時，他喉嚨里會溢出無法完全壓抑的、極其痛苦的悶哼，讓周宜柔的心也跟著狠狠揪緊。

她只能看著。像一個最無能的旁觀者。恐懼、心疼、無助…種種情緒在她心里翻江倒海，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甚至開始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這里，不錯過他每一次痛苦的抽搐，不錯過他每一次艱難的喘息，不錯過他脖子上那抹幽藍每一次危險的閃爍。

她死死地盯著他，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幫他分擔哪怕一絲一毫的痛苦。她看著汗水在他蒼白的皮膚上匯成細流，看著他緊咬的牙關滲出血絲，看著他緊蹙的眉頭下緊閉的眼瞼在痛苦中微微顫動…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的守護欲，在她心底瘋狂滋長。這不再是簡單的感激或依賴，而是一種更深沉、更讓她心頭發燙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小時。何遇川身體的顫抖似乎漸漸平緩了一些。他緊咬的牙關松開了，唇上留下深深的齒痕和凝固的血跡。急促的喘息也慢慢變得悠長而沉重，雖然依舊帶著痛苦的嘶聲。脖子上繃帶下的藍光，似乎徹底黯淡了下去，不再像之前那樣頻繁地閃爍，只是蟄伏著，如同被暫時鎮壓的毒蛇。

他緊閉的眼皮微微動了動，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眼神渙散，布滿了血絲，但里面翻騰的混亂和瘋狂似乎消退了一些，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茫然。

“遇川…”周宜柔的聲音帶著試探和難以抑制的激動，壓得極低，“你…好些了嗎？”

何遇川的視線艱難地聚焦，落在她布滿淚痕和擔憂的臉上。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一陣干澀的摩擦聲，最終只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這一下點頭，似乎耗盡了他最后一絲力氣，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了大半。

但僅僅是這一下點頭，就讓周宜柔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松弛下來。巨大的喜悅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眼淚再次洶涌而出。她趕緊用手背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肩膀卻控制不住地微微聳動。

就在這時——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金屬刮擦聲，從避難所那扇沉重的銹蝕鐵門方向傳來。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空間里卻如同驚雷！

周宜柔的哭聲戛然而止，驚恐地瞪大眼睛看向門口。何遇川也猛地再次睜開了眼睛，渙散的瞳孔瞬間收縮，里面充滿了警惕和一絲尚未完全消退的痛苦帶來的混亂。他掙扎著想撐起身體，卻被劇痛和虛弱狠狠按了回去。

門口那條窄縫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似乎被什么東西短暫地遮擋了一下。一個極其龐大、輪廓模糊的黑影，在門縫外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