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暴雨傾盆。
雨水砸在青石板上迸濺成破碎的銀花,塔維爾蜷縮在搖搖欲墜的木椅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陋室銘》的抄稿。
紙頁上娟秀的字跡仿佛還殘留著晨間的溫度,可此刻卻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剮蹭著她空洞的胸腔。
“萍水相逢罷了……”她喃喃自語,卻聽見自己的聲音被雨聲吞沒。
這是她根據記憶重新抄寫的一份,打算和自己一起帶進棺材里,但不知怎的,這份抄稿沒有帶給她那種心潮澎湃的感覺。
北境的夜雨來得詭異,可塔維爾早已無暇分辨。
靈性枯竭帶來的麻木感侵蝕著她的感官,連帶著將那份未說出口的遺憾也凍成冰碴。
她盯著漏雨的屋頂,忽然覺得這間陋室像極了自己的命運——看似清高,實則連一場暴雨都抵擋不住。
急促的敲門聲撕裂雨幕時,明明已經心如死灰的塔維爾身體不受控制踉蹌著撲向門扉。
“莉珊小姐?”塔維爾打開門,看到了站在大雨中的莉珊,渾身濕透的模樣和顫抖的哭訴讓塔維爾內心一縮。
“塔,塔維爾小姐,”莉珊不斷抽泣,語氣驚慌得甚至無法措辭,“主人,主人他……”
“你家主人怎么了?你別急,先進來說?!彼S爾將莉珊帶進屋內,用毛巾給莉珊擦去臉上的淚水。
“主人他……他說有了您寫的字,文章一定能大火,中午拿到抄本后不顧冒著雨,自己一個人便沖出去找報社了……雨越下越大,他到現在也還沒回來。”莉珊勉強平復下來,吸著鼻子對塔維爾道。
“為什么要冒這么大的雨?明天再去不行嗎?”塔維爾疑問。
“主人……主人聽說您要搬走了……”莉珊的聲音顫抖著,雨水和淚水在她臉上交織成一片晶瑩的碎光,“他說,無論如何都要在您離開前,讓這篇文章傳遍北境……他說——”
塔維爾的指尖緊緊攥住袖口,像是迫切想抓住某種即將消散的東西。
“——‘九霄凌云遮不住金睛火眼,千尺高山壓不住心猿齊天’。”
話音落下,莉珊的抽泣聲再也壓抑不住,肩膀微微聳動,仿佛連呼吸都帶著痛意。
莉珊說的每一個字燙得塔維爾指尖發麻。那個素未謀面的鄰居,竟將她倉皇藏起的渴望看得一清二楚?
塔維爾一直在克制情緒和感情的內心居然揪起一陣鉆心疼痛,咬了咬銀牙,抓起靠在墻邊的舊傘,“他去了哪個報社?”
“薄暮文學館……”莉珊回答。
塔維爾愣了一下,她對這個文學館印象很深,腦海里某個賤兮兮的家伙一閃而過。
“你在這里等我,我去找他?!彼S爾沖出了木門。
雨幕如鐵彈般傾瀉而下,將天地撕成混沌。
塔維爾攥著傘骨的手指節發白,舊傘在狂風中發出瀕臨崩潰的呻吟。
冰涼的雨水順著脖頸灌入衣領時,她忽然意識到這場北境罕見的暴雨來得多么蹊蹺,就和一個從來不講道理的混蛋一樣。
塔維爾弓著背在青石板上跋涉,傘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冰涼的雨水順著傘沿灌進衣領,像無數細針扎進肌膚,她的靈性現在已然是風中殘燭,如今與一個普通少女并無二致,這么大的雨,獨自一人很有可能會發生意外。
遠處柏瓦河上烏篷船的輪廓在雨霧中扭曲搖晃,轟隆的雨聲間,柏瓦河上船夫的只言片語飄進耳朵,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貴族少爺...為張破紙落水...”
塔維爾的心臟突然漏跳一拍。某個荒謬的猜測隨著步伐越來越清晰,那股不知是驚怒還是期待的預感在胸腔炸開。
這世上會為一張文稿拼命的瘋子,她只認識一個。
整個北境也只有一個!
傘面被狂風掀翻的瞬間,長凳上那個血痕斑駁的身影刺入她的眼簾。
“路恩·萊茵!”這聲怒吼幾乎咬碎了牙根。
雨水順著她顫抖的睫毛滾落,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別的什么讓視線模糊成片。
那個從不在乎他人感受的混蛋,此刻蒼白的臉上竟還掛著玩世不恭的笑,這個蠢貨是不是現在連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
“喲,塔維爾,真是難得看你發這么大脾氣,”路恩臉上還掛著勉強的笑,可護在懷里的紙張卻纖塵不染,泛著微弱的靈性光輝,“這下你可沒理由對我發火?!?
當看到他因失血泛青的嘴唇時,某種比魚湯或是死亡更滾燙的情緒快要沖破枷鎖,“你……”
“你——”她喉頭滾動,所有憤怒和質問都卡在齒間。
這個曾讓她恨得牙癢的混蛋,此刻竟用最愚蠢的方式,將她不敢宣之于口的珍視捧到了眼前。
“啊,不好意思,出了點意外……”路恩本想依舊勉強堅持,卻還是瞳孔渙散傾斜下去。
“啪!”
傘墜地的悶響中,她接住對方傾倒的身體,那張沾血的《陋室銘》滑落在面前,塔維爾終于看清紙背新增的墨跡——【斯是陋室,惟汝德馨】。
塔維爾忽然明白,自己真正憤怒的從來不是他的輕佻,而是他總能撕開她所有偽裝,用最荒唐的方式告訴她:你值得被如此對待。
夏夜的暴雨仍在肆虐,可她分明聽見凍土崩裂的聲響。
原來最兇狠的眼淚,是荒原上遲來的春雨;最劇烈的顫抖,是孤獨的靈魂終于觸到了另一簇火苗。
……
路恩的意識模糊不清,他只記得自己明明打算仿照某“鄰家天使”來場暴雨中的意外相遇,哪曾想雨勢超出了自己的預料。
看到那張還沾有些許淚痕的抄稿因翻船而飛落,路恩也不知怎想地撲了出去。
奈亞那家伙真想殺了自己嗎?
迷迷糊糊間,路恩撐開了沉重的眼皮,睜眼便看到一個身著黑裙的金灰頭發少女倒吊在自己眼前。
“啊啦,您醒了?!蹦蝸喣樕闲ξ孟癖划斂滓壹簰煸谔旎ò迳系牟皇撬粯?。
“呃,你這是負荊請罪么?”路恩揉了揉昏沉的腦袋,感覺大腦有股灼燒感。
“該負荊請罪的人是你才對吧?”
一道熟悉的清冷聲從門外傳來,塔維爾端著一碗湯走到路恩床頭。
“每天早晨送湯,寫文引我共鳴,再演一出暴雨救稿的苦情戲——”塔維爾瞇起眼睛,露出一臉“核善”的微笑,“真是一出好戲啊,鄰居先生?!?
“奈亞同學你這個叛徒,我對你太失望了。”路恩不敢看塔維爾那雙想要把自己千刀萬剮的眼神,轉頭“指責”倒吊人奈亞。
“我可什么都沒說,她一回來就把我吊起來謝罪了,”奈亞撇撇嘴,“明明回來的時候眼睛跟個燈泡似的……”
察覺到塔維爾不善的眼神,奈亞知趣地選擇閉嘴,對門邊的莉珊德拉道,“啊啦,女仆小姐,我想起來家里還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勞煩您送我回去一趟?!?
莉珊德拉瞥了眼塔維爾和路恩,點點頭將奈亞帶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對望的二人,氣氛凝重得能清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喝了?!彼S爾不再看路恩,端起桌邊的一碗白粥。
“該不會下毒了吧?”路恩真有些害怕。
“你好意思說這個?”塔維爾挑了挑清秀的眉毛。
“咳?!甭范魉餍蚤]嘴,剛想抬手來接,卻發現手動不了了。
不是,我記得我沒傷到手???
“不好意思,抬你回來的時候有些磕碰,不小心弄脫臼了。”塔維爾語氣淡淡道。
什么磕碰才會把兩只手弄脫臼?。磕阕泊筮\了嗎?!
在路恩以為這是塔維爾在報復自己時,卻見到勺子舀著白粥遞到了自己面前,“所以現在只能我來喂你了。”
“?”路恩突然有點看不懂塔維爾了,但他知道現在不順著塔維爾的意思會發生很可怕的事,于是只能乖乖張嘴。
不過剛喝一口,路恩就猛然意識到事情還沒結束,“我睡了多久?!”
“現在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塔維爾又舀起一勺粥遞到路恩面前。
“先別管這粥,有件事……”路恩還沒說完,塔維爾就將勺子強行塞進了他嘴里。
“不用擔心,你沒有能跑掉的風險,”塔維爾的臉上露出比魚的目光還詭異的微笑,“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的?!?
布豪!沖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