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維爾將浸濕的毛巾擰成螺旋狀，水珠順著瓷盆邊緣劃出冷冽的弧線。
昏黃燈光下，她霧灰色的瞳孔像結冰的湖面，倒映著床上發燒的男人。
“喝完。“
瓷勺磕在碗沿發出清脆聲響，白粥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抿成直線的唇線。
路恩試圖抬手接碗時，發現雙臂被靈性鎖鏈固定在床欄上——那些半透明的鏈條如同她本人一樣不容抗拒。
塔維爾垂眸攪動粥面，睫毛在眼下投出羽毛狀的陰影：“你靈性透支時差點撕開傷口。“停頓片刻又補充，“醫囑。“
路恩注意到她換回了初見時的黑色長裙，領口銀扣系到最頂端，仿佛要把所有情緒都鎖在布料之下。
“所以這是懲罰嗎？”路恩訕訕地動了動被捆住的肩膀，“你的靈性就別浪費在這種事上了吧？”
瓷勺突然停在碗中央，塔維爾頓了一下后，將粥喂到他唇邊，“這是防止病人浪費糧食。“
路恩信了，總不應該是塔維爾只是想喂自己吧？
肯定不會……吧？
“你給我透個底，是不是奈亞把我賣了？不然你是怎么知道的？”路恩覺得氣氛有些凝重，想活躍活躍。
“你右手鏈環的波動，我在薄暮文學館就感知到了。”
原來暴雨中她奔向的不是什么落魄作家，而是循著舊日權柄的痕跡啊……
不知道怎的，路恩感覺喉嚨有些痛，可能是因為發燒吧。
“所以現在？”他啞著嗓子問，“處決欺詐犯？”
“權柄消散前，需要確認某些事。”塔維爾的聲音好似隔著冰層，但與先前天然的生人勿近不同，感覺現在更像是故意遮蓋什么。
路恩這才注意到她指尖在微微發抖。不是恐懼，而是靈性枯竭的震顫，好似即將熄滅的燭火最后的躍動。
“你動用了【全知】的權柄……”路恩這下明白塔維爾是怎么知道的了。
再怎么借靈性，在權柄即將消散時還強行催動，是嫌死的不夠快嗎？
塔維爾轉身時裙擺紋絲不動，仿佛連布料都服從她的克制，“你身上有比欺詐更矛盾的存在，雙序列卻帶著舊日烙印，知曉禁忌卻不受污染……”
“哪怕我用了權柄也一無所獲。”塔維爾將瓷碗輕放到桌上。
“你先別管我是什么……既然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就趕緊吧。”發燒的路恩咳嗽兩聲，“別在推水晶的時候扣GG結果團滅了。”
“做不到。”塔維爾搖頭。
“?”
“你和奈亞的計劃是想通過成為我的信徒來彌補信仰，”塔維爾說道，“但這辦不到。”
“為什么？”路恩愣了，“我的位格和靈性……”
“我知道你是雙序列，但已經晚了。”塔維爾打斷道，“我已經失去了對權柄的掌控，現在徒增信仰也毫無作用。”
“是這樣嗎？”路恩焦躁地抓了抓頭發，當時奈亞也說這辦法不一定能成功，“我晚了一步么……是什么時候消失的？”
“剛才。”塔維爾回答。
“剛才啊……嗯？剛才？”路恩愣了一下，用不確定地語氣問道，“難道原因是……”
“嗯，因為我調動了權柄，所以加速消亡了。”塔維爾面色如常地說出讓路恩心態爆炸的話。
“那你剛剛為什么說‘逃不掉’之類的話……”路恩表情僵硬，“那意思不是要和我簽訂契約什么的嗎？”
“我只是想在最后探查真相而已，”塔維爾輕飄飄道，“哪怕我死了，【全知】的下一個主人也會繼續這件事。”
“你怎么這么自私？呸！”路恩真想讓塔維爾原地起飛，難怪你剛才那笑容那么詭異啊，你想把我當友人A是吧？
“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嗎？我這倆天為了找鮮魚熬湯都快跟釣魚佬打起來了！”
“我大晚上跑出去差點被水淹死！我還以為是我來晚了，結果你告訴我是你自己作死的？？？”路恩直接從床上跳起來，顧不得什么一把扯住塔維爾的手臂。
“這還跟我說，‘【全知】的下一個主人也會繼續這件事’，那我問你，我千辛萬苦就為了救你這家伙，現在你跟我說你這么草率地就把權柄砸了，你真好奇難道不能自己活下來尋找嗎？你這么想死嗎？回答我！”
塔維爾抽回手的動作帶著微妙的滯澀，像臺齒輪生銹的精密儀器，她重新系好袖口褶皺才開口：“這是我的職責。”
“權柄消散怎么不找找自己的問題？你……不對，這個真得全找你的問題！”路恩紅成大力王了，不知道是燒的還是氣的，“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躺贏狗啊？你躺都躺不明白！回答我！look in my eyes！”
“tell me，why？why baby why？”路恩難以置信地看著塔維爾，“你真的是全知與智慧之神嗎？智慧是智慧之神的敵人是吧？！我看你像個冤神！”
“即將不是了。”塔維爾平靜地陳述，仿佛在討論明天再也看不到的天氣，“大概半個小時以內就會徹底消散。“
“痛，太痛了，”路恩感覺自己快要背過氣去了，甚至靈性都有些松動，“告訴我你有后手好不好？告訴我只是虛驚一場，哪怕是像俗套戀愛喜劇一樣包餃子也成啊！”
塔維爾只是搖搖頭，斟酌片刻后說道，“借我一張紙，我想留一份遺書……”
“shut up！”路恩打斷了塔維爾，“塔維爾，【全知】熄滅就急著去死？這就是智慧之神的傲慢？你確實無愧于全知之神……但你特么有愧于我！”
塔維爾不說話了。
其實她動用權柄也并非只是為了所謂的“本職”，當時的路恩因為塔維爾也不知道的原因靈性枯竭，一般序列者靈性用完了頂多也就是藍條空了，但路恩不一樣，這家伙是雙序列，在有些地方和舊日是共通的，比如靈性耗盡就代表死亡。
塔維爾的危機就是因靈性逐漸衰竭，她不知道內心這股莫名難耐的悸動是怎么回事，也無法就這樣看著路恩死去，于是動用了權柄，將路恩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這件事寫遺書上好了……
塔維爾靜靜地坐在位置上，眼眸低垂。
“塔維爾，喂，塔維爾？”路恩晃了晃眼神游走的塔維爾，“問你呢，怎么不說話，你圓寂了么？”
“什么？”塔維爾剛才的確在發呆。
“我問你，除了【全知】你的權柄還剩哪些？”路恩問道，“【時空】還在嗎？”
“只剩一些了，但我在【時空】已經不被承認了……”塔維爾不知道路恩要干什么，剩下的權柄她已經全部用來維持生命了，只想把遺言說完而已。
“我一開始就預感你這家伙會壞事！”路恩一把抓住塔維爾的手，“好在我去給死酒鬼送飛機冷卻液的時候留了一手。”
塔維爾疑惑地看向路恩，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倒計時了，“松手……”
“閉嘴！”路恩伸出手捂住了塔維爾。
塔維爾掙扎，但即將消散的她已經沒有了力氣，只見路恩惡狠狠地瞪過來，“你再動我就用嘴給你堵上！”
塔維爾塔維爾瞳孔驟縮的瞬間——這是今晚第一次在她眼里捕捉到波動。
路恩手上象征“塔羅”體系的黑色鏈環亮起，序列9“無名愚者”的能力之一便是【白日夢】。
這是一種偏推理向的能力，主要是讓人回到記憶的畫面，然后從中找出線索。
路恩自己就有更好用的記憶宮殿，所以這個能力對他來說好像沒用。
但在去找【世界】時，他提出了一個問題。
【白日夢】能否將別人也拉進其中？
而【世界】給出的回答是，依靠路恩目前半鏈權柄的加持，只要提前消耗靈性選中記憶，在對方同意的情況下就能夠發動。
路恩的手掌死死抵在塔維爾唇上，掌心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吐息像瀕死的蝶翼震顫。那雙霧灰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線下收縮成針尖，倒映著他那因發燒而透紅的臉頰。
“塔維爾，告訴我你想不想活？”他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磨過銹鐵。
少女睫毛微微顫抖，靈性枯竭帶來的寒意正從她指尖蔓延，連掙扎都顯得綿軟無力。
但她依舊閉上眼睛，好像表明自己會接受死亡。
“回答我！”路恩突然暴喝，發燒的額頭青筋暴起。
他猛地抽回手，卻在塔維爾踉蹌后退時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每一個字：“還想不想喝魚湯了？還想不想繼續寫文章了？還想不想——”
沾過淚水也沾過鮮血的《陋室銘》抄稿從床頭滑落，紙頁翻飛間露出背面那句【惟汝德馨】。
路恩一腳踩住飄飛的紙張，拽著塔維爾的手腕將她拖到面前：“——看著你親手謄抄的文章，懸掛在文壇最頂端的象牙塔上？！”
塔維爾突然僵住了。
舊傘墜地的悶響、暴雨中護住文稿的體溫、瓷碗里蒸騰的魚湯鮮香——無數碎片在即將熄滅的靈性中炸開。她張了張嘴，卻先嘗到咸澀的液體滾過唇角。
塔維爾嬌軀一顫，滾燙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那些精心維持的疏離假象在此刻碎得徹底。
“為什么……”她那任何時候都淡然處之的聲音終于出現裂縫，“非要我承認……想活下去……
或許因為情況迫在眉睫，路恩的指尖深深陷進塔維爾肩頭衣料，仿佛要將承諾烙進她骨骼。
他聲音低啞卻震耳欲聾，像穿越千年時空的鐘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嗎？我能從【世界】手里騙出序列，就能從【時空】手中贖出錨定“
停頓的剎那，路恩將額頭貼在塔維爾腦袋上，“若智慧之神【全知】熄滅……愚者會為你篡改【時空】。”
路恩手上鏈環流轉，星光自他瞳孔中迸發而出。
既然這個世界沒有了你的容身之處，那便欺騙這個世界。
轉眼間，塔維爾腦內憑空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在一個叫“地球”的世界，她伏在書房窗邊謄寫《紅樓夢》詩句，大學時與詩社好友爭辯博爾赫斯的隱喻，熬夜為第一篇發表的小說反復修改到晨光熹微。
某個深秋傍晚，她抱著一摞稿件穿過銀杏大道，落葉在身后翩躚如蝶。
直到某日圖書館閉館時，管理員笑著提醒：“老師，您那位總來蹭暖氣的執筆先生又來接您了。”
她轉身撞進那雙盛滿星光的眼睛，剎那間所有文字都失了顏色。
她好像就在那里，度過了一生。
眼前的光景散去，塔維爾的瞳孔重新聚焦，意識回到房間，看到了路恩緊緊壓在自己身上。
“呼，看來是成功了。”路恩長松一口氣，他不知道塔維爾在【白日夢】中看到了什么，能創造出虛構時空的記憶來幫助塔維爾錨定【時空】權柄已經是他能做的極限。
看著身下的塔維爾碎發垂落間盈滿淚光的霧色眼眸，路恩尷尬地輕咳一聲，“不好意思，情況緊急，我現在就起來。”
哪知路恩剛打算起身，就被塔維爾一把攥住衣領，攻守翻轉，塔維爾跨坐在他腰間，蒼白手指死死掐住他的咽喉。
“你……你……你竟敢……”
掐著脖頸的手突然泄力。一滴滾燙的液體砸在路恩鎖骨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塔維爾整個人都在發抖，像被暴雨淋透的雛鳥。
窗外驚雷炸響，照亮她滿臉淚痕，這個總是用冰雪武裝自己的少女，此刻在生死界限前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被塔維爾騎在身上哭，路恩感覺有些不自在，剛想坐起身，卻被她抓住手腕，塔維爾習慣性將她的表情掩蓋住，只是這次是埋在路恩的胸口。
“這次你是真逃不掉了，”塔維爾埋著臉，看不清表情，只是路恩覺得胸口傳來一股溫燙，“再一小會，執筆……”
路恩愣了，這家伙難道在虛構記憶里做噩夢了？這人真是塔維爾嗎？別是哪個地球人又穿越了吧？
不過剛從鬼門關回來，想必是還在害怕。
路恩想到這里也就任由塔維爾抱著，只是這個姿勢略顯奇怪，還好莉珊和奈亞都出去了……
“少爺，晚飯您還要做魚骨……”哪知莉珊德拉突然推門而入，三雙眼睛六目相對，“……湯嗎？”
別在這個時候才給我來這種俗套戀愛喜劇劇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