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霉?jié)衤^歪斜木屋,清晨的溫煦似乎想透過半敞的平開窗爬進屋內(nèi)唯一的木桌上偷懶,卻還是已經(jīng)早起的少女捕捉到。
“看來總有那么一刻,會對已經(jīng)擁有的一切陡生厭倦,像冬天賴在被窩里太久……“塔維爾每天都起得很早,她既不鍛煉也沒有固定工作,只是早早地坐在書桌前,呆呆地望著外外面,她在想什么,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塔維爾過得很清貧,本體位格貴為舊日,如今力量盡數(shù)被封印后,也與人類并無太大差異。
“當!當!……”
遠處的柏瓦河橋洞區(qū)唯一的大座鐘在早晨七點按時敲響,塔維爾已經(jīng)拿出了油紙包裹著的黑面包,“今天晚了3秒。”
她對時間很敏感,時間觀念很強,渾身上下的家當加起來都沒有她手上的銀石表貴重,但那其實也不是什么昂貴的東西。
塔維爾沒有工作,她身體機能和其他少女無異,干不了橋洞區(qū)最常見的體力活,作為平民且沒有任何資質(zhì)背景的她,文工類的生計也會收留。
至于婦女們常做的針線活,塔維爾也不是沒有嘗試過,但天賦總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顯然她在這方面雖然不說笨手笨腳,也是朽木難雕了。
曾教導(dǎo)她女紅的大嬸一輩子也沒見過有人能將圍巾織的如觸手纏身一般。
目前塔維爾的經(jīng)濟來源幾乎完全依靠替書院或貴族抄書,他們都說塔維爾寫得一手好字,就像在觀賞星空般賞心悅目。
只不過這幾天塔維爾已經(jīng)把抄書活全部推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情況。
“咕……”塔維爾稍顯艱難地咽下味同嚼蠟的黑面包,恐怕啃樹皮也差不多是這個口感。
“沒幾天了,吃點好的吧。”塔維爾把黑面包用油紙包回去,帶上僅有的十幾塊銅威士走出家門。
“噢,我正想敲門叫您。”塔維爾剛推開門,就看到一個手拿挎籃、穿著黑色女仆裝的赤發(fā)少女站在門口。
她頭上戴著一頂像帽子似的頭飾,那件女仆裝看上去很老舊了,漆黑的底色都被洗得發(fā)白,就連腿上的絲襪都薄如蟬翼,看上去和沒有一樣。
“我不接抄書的活了。”塔維爾以為是哪位顧客的下人,對其拒絕道。
“我不是來找您委托的,我叫莉珊,”赤發(fā)女仆搖搖頭,伸手指了指旁邊的磚瓦房,“主人和我剛搬到這里,所以過來與鄰居打一聲招呼。”
“鄰居?”塔維爾順著莉珊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間空了好久的磚瓦房確實有了住人的痕跡。
“為什么來這里?”塔維爾有些不解,既然能請得起女仆,那不至于淪落到這條在橋洞區(qū)都嫌落魄的小巷吧?
“我的主人是一位落魄的作家,寫的作品一直不受大眾理解,甚至被很多人詆毀,”莉珊解釋道,“我是在很久以前受到過他的幫助,所以一直跟隨他。”
“這樣啊,”塔維爾理解了,特別是莉珊的前半句話讓她也產(chǎn)生些許共鳴,“我是塔維爾,以后請多多關(guān)照。”
雖然也關(guān)照不了幾天了。
“您也是多多關(guān)照,”莉珊很有禮貌地微微欠身,并從手上的挎籃拿出輕輕端出一份還冒著熱氣的濃湯,“這是我家主人做的,就當作剛來的見面禮,如果不嫌棄的話請您笑納。”
“這……”塔維爾本想拒絕,但聽了莉珊的話又覺得是人家的一片好心,不接受倒會顯得自己擺架子,于是只能接過,“那替我謝謝你的主人。”
由于這碗是人家的,所以塔維爾沒有拿回家,而是直接端起來喝,想喝完就還給莉珊。
瓷碗里奶白的魚湯滑進口腔,幾粒翠綠蔥花浮在表面,蒸騰的熱氣裹挾著姜絲與白胡椒的辛香,在味蕾進行持續(xù)地回味綻放,湯底沉淀著熬到酥爛的魚骨,入口即化,咀嚼時能嘗到膠質(zhì)拉出的細絲。
這是一碗很普通的魚骨湯,但不知為何相當美味,那濃郁的鮮香在嘴里迸發(fā)而出時,塔維爾覺得自己好像快要爆衣一般。
艱難地壓下腦子里想要再來一桶的沖動,塔維爾把碗還給了莉珊,“這碗湯太貴重了,我沒有什么能回報你們的。”
塔維爾面露難色,顯然她是真的覺得慚愧而非客套。
“您言重了,但我主人確實有所托,”莉珊又拿出一張草紙,“他聽聞塔維爾小姐寫得一手好字,想勞煩您謄抄一下他寫的作品。”
“他認為無論怎么樣,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心血。”莉珊又補充道。
“我明白了。”塔維爾并沒什么不自在,要是對方真的不求回報她才要為難,“我會在明天前完成。”
“那我明早再來。”莉珊收回瓷碗后,點點頭走了,好像真的就只是來打招呼的。
塔維爾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草紙,連她都不會用這種難以著墨的粗紙,可想對方的條件也不好。
“唉,苦命人。”塔維爾搖搖頭,已經(jīng)在腦補那家的主人會是怎樣的窘境,恐怕這碗魚骨湯都花了不少的積蓄,平時會不會連黑面包都吃不了……
……
“少爺,我回來了。”莉珊德拉推門而入,將腿上的廉價絲襪換掉,然后才摘下頭飾,露出一對黑色的犄角。
“噢,莉珊,快來吃魚,這魚肉太香了,平時都很難吃到這樣的好魚。”路恩正坐在磚瓦房里的木餐桌前,一手餐叉扎起魚肉,一手油淋淋地拿著烤雞,“怎么樣,她喝了嗎?”
“喝了,而且看樣子還因為無以為報而心里不平衡,”莉珊德拉沒有和路恩一起大魚大肉,只是端起一旁的餐巾遞給路恩,“塔維爾小姐一定想不到,您把魚肉全剔下來自己吃,就給人家喝剩下的骨頭熬湯。”
“話不能這么說,當年我三顧一位茅廬先生,其每當遇到病重命危之人,總是叫他的家人先喂之以稀粥,服用些平和之藥物,待至臟腑調(diào)和,形體漸漸好轉(zhuǎn),再用肉食補之,猛藥攻之,則病根盡除,如若不然,不待氣脈和緩,便投之以猛藥厚味欲求安保,誠為難矣。”路恩晃著手中的雞翅,好似拿著一把羽扇。
“不可能。”莉珊德拉搖搖頭。
“不可能三顧茅廬嗎?”路恩已經(jīng)預(yù)測到莉珊德拉要損他。
“其他人不會給您拜訪的機會,初顧茅廬都難。”莉珊德拉回答。
“……你贏了。”路恩還是低估了莉珊德拉的腹黑。
“不過只是一碗魚骨湯而已,再好喝也不會有多大效果吧。”莉珊德拉問道。
“欸,讓子彈飛一會。”路恩用餐巾擦了擦嘴,“我可是在湯里付出了‘心血’啊。”
……
夜,塔維爾感到如坐針氈,這種感覺從上午便持續(xù)到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那碗魚骨湯的回味,以至于坐立不安,到現(xiàn)在都沒有開始抄書。
“唉,這幾天果然要吃點好的了。”塔維爾顯然沒察覺到問題,自從權(quán)柄開始削弱,她的感官攜帶靈性都削弱大半,哪怕是敏銳的味覺都食之無味,但今早的魚骨湯卻給她帶來數(shù)年未曾再有的食欲。
“要是明天也還有就好了……”塔維爾的思緒飄飛,很快甩了甩頭,掏出早上包起來的黑面包塞進嘴里,想通過飽食度來減輕食欲,“不行不行,我在想什么,人家拜托我的事都還沒做呢。”
塔維爾坐到書桌前,攤開那張草紙,一眼望去便看到歪歪斜斜還有些斷墨的字,確實讓人刺目。
在謄抄前,塔維爾會先閱讀一遍,這是她的習慣,因為買不起書,所以借抄書時讀書便成了她每天難得的消遣。
雖然這篇文章是一位落魄作家寫的,但也不影響塔維爾的興致,再差也不會比某個賤臉差。
雖然那張賤臉已經(jīng)打響逆襲第一槍了,自己卻還是一無所成。
“這就是環(huán)境的影響吧,住在那種地方,哪怕再不學無術(shù),也比我這種窮溝臭巷更容易寫出好作品。”塔維爾莫名想到了那個討厭的人,或許是因為那篇《洛神賦》里提到的人神之戀……
那家伙為了自己創(chuàng)作了這樣一首未來能傳世的千古經(jīng)典?
不不不,他又不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一定是人生三大錯覺。
塔維爾在腦海里將邪念“斬!斬!斬!”,開始集中精神閱讀這篇草紙之作。
“《陋室銘》?”本來塔維爾是抱著打發(fā)時間轉(zhuǎn)移注意的心態(tài)看文章,但在讀完第一句后,她的目光就粘在上面撕不下來了。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塔維爾逐字逐句地看,巴不得把每一個字都摳出來品味三分,等看完整篇文章后,她直感到心潮澎湃,甚至有種想現(xiàn)在就沖去隔壁,與作者秉燭夜談的沖動。
“明天……明天問問那位叫莉珊的女仆,能否拜訪一下她的主人吧。”塔維爾在心中做出打算,同時不自覺產(chǎn)生了其他想法。
“要是能順帶再喝碗魚骨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