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八月末，SH市火車站像個巨大的蒸籠，混雜著汗味、煤煙味和夏末特有的燥熱。陽光炙烤著水泥站臺，蒸騰起扭曲視線的熱浪。北方工業大學開學早，展虹即將踏上北上的列車，開啟她的大學生涯。
她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淡藍色連衣裙，幾縷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額角。身旁站著眼圈通紅的姜波，兩人緊緊攥著手，仿佛這樣就能抓住即將遠去的時光。展虹的父母沒來送站，是她執意攔下的，家里秋收農忙實在離不開人。她努力挺直腰板，把對未知遠方的忐忑悄悄藏在心底，不想讓好友擔心。
楊旭站在稍后一步，身形挺拔如松。他一手提著展虹那只棕色的舊人造革行李箱，另一只手拎著鼓鼓囊囊的綠色網兜——里面是田慧精心準備的煮雞蛋、面包和幾瓶冰鎮汽水。他的目光專注地落在展虹身上，帶著不易察覺的關切。
“嗚——哐當…哐當…”汽笛長鳴，綠色的長龍噴吐著濃煙，沉重地駛入站臺。人群瞬間如同炸開的鍋，沸騰涌動起來。
“車來了！虹虹！”姜波帶著哭腔，用力抱緊了展虹，“到了就寫信啊！千萬別忘了！”
“知道啦！波波，你也是！在家好好復習！”展虹用力回抱住好友，聲音也有些哽咽。
楊旭眼神一凝，聲音沉穩：“走！跟緊我！”他利落地分開擁擠的人流，為展虹開出一條通道。汗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展虹緊緊抓著他后衣擺，被他帶到了微微晃動的車門前。
車門“嘩啦”一聲被列車員拉開，一股更悶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楊旭先把沉重的行李箱塞上踏板，隨即回身，穩穩托住展虹的胳膊肘，有力地一送，將她穩穩地托上車廂。
“給！”楊旭迅速將網兜塞進展虹手里，又往里推了推行李箱。隔著攢動的人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記得寫信！報平安！地址一定要寫清楚！”楊旭的聲音穿透嘈雜，清晰而有力。
展虹用力點頭，臉上綻開大大的笑容，剛想說什么，卻被身后涌上的乘客推搡著向車廂深處挪去。她只能高高地揮舞著手臂，匆忙喊道：“知道啦！你們也多保重！”楊旭也高高揚起手臂，臉上帶著笑容，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直到那扇綠皮車門“哐當”一聲沉重地關上。列車發出一聲長鳴，緩緩啟動，車輪碾過鐵軌，轟鳴著駛向遠方，最終消失在站臺盡頭。
站臺上的喧囂漸漸平息，只剩下零星的送行者。姜波紅著眼圈，還朝著列車消失的方向揮著手。
楊旭長長吁出一口氣，抬手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角，輕輕拍了拍姜波的肩膀：“行了，回學校吧？”
姜波用手背抹了把臉，聲音帶著鼻音：“嗯，明天就上課了。”她看向楊旭，“你呢？”
“我去趟學校，跟沈老師告個別。”楊旭提起自己那個半舊的帆布行李包。
“哦對，你也快走了。”姜波點點頭，“那…一起走一段吧。”
兩人并肩走出略顯陳舊的火車站。晚風吹來，帶來一絲難得的涼意。街道上華燈初上，暮色四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虹虹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姜波的聲音里混合著羨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她肯定能行。”楊旭的語氣篤定，沒有絲毫猶豫。
“那倒是！”姜波被他的堅定感染，用力點頭，“就是…以后想見面，怕是沒那么容易了。”
楊旭沒有接話，腳步不自覺地放慢了些。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漸漸亮起的路燈下。
走到熟悉的岔路口，昏黃的路燈“啪”地亮起。姜波指了指右邊通向宿舍區的小路：“我往這邊走了。”
“嗯。”楊旭停下腳步，認真地看向她：“開學順利，波波。去省城…加油。”
“你也是！”姜波擠出笑容，揮揮手，“去了長春，記得多穿點！聽說那邊冬天賊冷！常寫信啊！說說長春什么樣！說說虹虹的情況！”
“好！一定！”楊旭應得響亮干脆。他站在原地，看著姜波單薄的背影漸漸融入路燈的光暈里，消失不見，才轉身大步走向教學樓的方向。
辦公室里燈火通明。沈彥斌正和對象王芝蘭俯身討論著一疊試卷。
“沈老師！王老師！”
沈彥斌聞聲抬頭，臉上立刻綻開爽朗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楊旭！展虹順利上車了？”他用力拍了拍楊旭結實的肩膀。王芝蘭也微笑著走近。
“嗯，剛送走，挺順利的。”楊旭點頭向兩位老師問好。
這時，丁校長也走了進來，看到楊旭，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楊旭來啦！好！東北師大！響當當的名校！這機會來之不易，一定要珍惜！刻苦鉆研學問，將來必成大器！給咱們北辰爭光添彩！”
“謝謝丁校長！我一定牢記您的教誨！”楊旭挺直腰板，鄭重回應。
楊旭由衷地感謝了學校幾年來的培養和老師們的悉心教導。沈彥斌和王芝蘭細細叮囑了大學報到注意事項、選課竅門和集體生活要點。丁校長再次語重心長地勉勵了一番。沈彥斌最后用力按了按楊旭的肩膀，目光炯炯：“楊旭，記住！好好學！拿出你鉆研文章那股子靈氣和韌勁兒！給北辰爭光！給爹娘爭氣！給你張叔和師娘長臉！家里這邊，放心！”
“一定！沈老師！”楊旭的聲音斬釘截鐵。張叔張宇那渾厚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小子，骨頭要硬！路得自己走穩當！記著，背后有人托底！”
告別了師長，楊旭走向宿舍樓，找到付勇、趙紅波、劉千運三個同寢室的兄弟。四人默契地聚到校門口那家熟悉的小飯館。昏黃的燈泡下，油膩的方桌就是他們的據點。
“來來來！旭哥！今兒必須整點兒！”付勇豪爽地抓過啤酒瓶，咕咚咕咚給幾個杯子倒滿金黃的液體，“祝你鵬程萬里！前程那個…似錦！”
“前程似錦！”趙紅波、劉千運笑著舉起了杯。
楊旭看著面前滿滿一杯啤酒，麥芽香氣混合著飯館的油煙味飄上來。他酒量不錯，但心思向來清明。明天要趕火車，兄弟們明早還有正課。他端起自己那杯，分量明顯比付勇倒的少：“心意領了！我意思一下就行，你們也悠著點，明早別誤了課。我回去還得拾掇行李。”他穩穩舉起杯，“這杯，敬咱們兄弟情！敬大家都有個好前程！”
“懂！旭哥想得周到！”付勇毫不介意，痛快地舉杯，“關鍵在情！來，碰一個！祝旭哥一路順風！也祝咱哥幾個高三旗開得勝，明年都金榜題名！”
“情意在！”“一路順風！”四只印著模糊花紋的玻璃杯清脆地碰在一起！楊旭仰頭，爽快地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帶著微苦滑入喉嚨。付勇他們也痛快地干了。大家聊著過去的趣事，暢想模糊又令人興奮的未來，吐槽即將到來的高三煉獄，小飯館里充滿了年輕而肆意的笑聲。楊旭陪著又喝了大半杯，臉上泛起微紅，眼神卻依舊清亮有神。
告別了依依不舍的兄弟，走出喧鬧油膩的小飯館。夜風帶著涼意拂過發熱的臉頰。楊旭回望夜色中熟悉的北辰校園，燈火通明的教室，寂靜的操場輪廓……這里承載了太多汗水、歡笑和沉甸甸的成長記憶。
帶著淡淡的啤酒麥芽氣和微醺的暖意，楊旭腳步略有些輕飄地回到了“張氏骨傷館”門前。熟悉的門臉亮著溫暖的燈光，像黑夜里的港灣。推開門，混合著消毒水、陳年草藥香和某種令人安心的家的氣息撲面而來。張宇正站在柜臺后面，就著臺燈的光線，仔細地翻看著一本厚厚的賬冊，眉頭習慣性地微鎖，煙袋鍋子擱在手邊。田慧坐在旁邊的方凳上，手里打著毛線，正低聲和張宇說著什么家常話，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師父！師娘！我回來啦！”楊旭推門就喊，那聲“師娘”叫得又響又自然，透著酒后的親昵和一股理直氣壯的勁兒。
“哎喲！”田慧手里毛線針頓了一下，臉“騰”地就紅了，嗔怪地瞪了楊旭一眼，嘴角卻壓不住地向上彎，“你這孩子！灌了幾口貓尿嘴就發瓢了是吧？沒大沒小的！”話雖這么說，那語氣里沒半分真惱，倒像是被叫得有點臊得慌。
楊旭嘿嘿樂著，把行李包往墻根一撂，大喇喇往長凳上一坐，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叫順嘴了嘛！師娘！”那賴皮勁兒像個討糖吃的孩子。
一直看賬的張宇，聽著那聲“師娘”，嘴角直接咧開了，想壓都壓不住，嘿嘿低笑了兩聲，煙袋鍋子在桌上輕輕一磕，發出“嗒”一聲悶響，才抬頭：“送站人多吧？擠夠嗆？”
“嗯，跟打仗似的，人山人海。”楊旭應著。
“嚯！行啊旭子！”門口風鈴清脆一響，李煥文溜達著走了進來，正好聽見這稱呼，抱著胳膊就樂開了花，“‘師娘’都叫得這么順溜了？酒沒白喝啊！送完虹虹，難舍難分，這是借酒澆愁呢吧？回來這勁兒還沒緩過來？”他促狹地沖楊旭擠擠眼，又看向田慧，“媽，聽著得勁兒不？心里美壞了吧？”
“去去去！小兔崽子！連你也敢編排你媽！”田慧臉上掛不住，作勢要拿手里的毛線針戳李煥文，那眼風掃過嘿嘿直樂的張宇和一臉賴皮的楊旭，分明是歡喜的，“旭子喝迷糊了瞎叫，你當哥的不攔著還添火！沒個正形！”
“師娘您聽聽！”楊旭酒勁上來嘴更毒，火力全開直接轉向李煥文，“煥文哥，您自個兒都二十七了！連個對象影兒都沒摸著呢！師娘沒天天拿笤帚旮瘩追著你問‘啥時候領媳婦兒回來’，那都是疼你！格外開恩了！您還好意思說我借酒澆愁？”
“好你個臭小子！反了你了！蹬鼻子上臉是吧！”李煥文被戳中痛處，笑罵著作勢要捶楊旭肩膀，眼底卻都是笑意。
小小的骨傷館里頓時充滿了快活而暖融融的空氣。田慧嘴上說著“瞎叫”、“沒正形”，可那一聲聲“師娘”像溫熱的糖水，甜得她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紋。她放下毛線，走到柜臺后面，拉開抽屜，拿出那個用牛皮紙包得厚厚實實的信封，不由分說就塞進楊旭外套的內側口袋里，還用力按了按，拍實了：
“旭兒，拿著！”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心，“窮家富路！出門在外，兜里有錢，心才不慌！多帶點，應個急。你煥文哥現在能掙錢了，家里寬裕。大學里花錢跟流水似的，吃穿用度，買書交友，別摳摳搜搜委屈了自個兒！聽見沒？”她說著，手指虛點了點楊旭的額頭，帶著親昵的嗔怪，“再油嘴滑舌，下回醬牛肉真沒了啊！”
楊旭摸著口袋里那份沉甸甸的心意，一股巨大的暖流涌上心頭，喉頭有些發哽：“師娘，這…”
“拿著！聽話！”田慧打斷他，眼神慈愛又帶著當家主母的威嚴，“這是師娘的心意！錢是膽，也是底氣！該花就花，別學那敗家子瞎糟踐就行！”
李煥文也收了玩笑，大手重重按在楊旭肩頭，力道沉穩可靠：“行了，別磨嘰了。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家里這邊，有我，有爸媽（他目光自然地在張宇和田慧身上帶過），有沈老師他們看著呢，塌不了天。你就安心去長春，把書給我念出個響兒來！”他語氣認真，帶著兄長的期許，“拿出你琢磨文章那股子靈氣和鉆勁兒！學出真本事！給你爹娘長臉！給你師父師娘添彩！也給咱北辰長長志氣！記住了？”
張宇走到近前，臉上帶著未散的笑意，眼神卻已恢復了往日的沉穩和力量。他看著自己一手帶大、即將遠行的徒弟，聲音低沉有力：“小子，給我記住嘍！骨頭要硬！腰桿要挺直！腳下的路，得靠你自己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穩當！遇著溝坎別慫，但也別莽撞蠻干，凡事多掂量，謀定而后動！記著，”他頓了頓，目光帶著磐石般的支撐感，“你背后有家，有爹娘，有師父和你師娘給你托著底呢！天塌不下來！”
“師父！師娘！煥文哥！你們放心！”楊旭猛地挺直了脊梁，像一棵筆直的小白楊，聲音洪亮、清晰，帶著年輕人鄭重的承諾和滿腔的熱血，“我一定好好學！拼出個樣兒來！絕不辜負你們，也絕不辜負我自己！”田慧飯店生意的紅火，張叔骨傷館的忙碌，李家上下對張叔和田姨國慶辦酒席的熱鬧籌備……這份環繞著他的、樸實而深厚的溫情與鼎力支持，像滾燙的暖流注入心田，沖散了所有離家的忐忑，只剩下沉甸甸的責任和滿滿的動力。
他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骨傷館的屋頂和小城闌珊的燈火，堅定地投向北方——那是長春的方向。背上那個半舊的帆布行李包，此刻仿佛承載著整個世界的重量與期許——里面有母親用紅紙仔細包好的、帶著鄉親們體溫的祝福，有師父師娘無微不至的關愛與那份厚實的“膽氣錢”，有沈老師、丁校長等師長沉甸甸的囑托和殷切的目光，有兄弟們帶著啤酒泡沫味道的真誠祝愿，更有那個遠在BJ、需要用整個青春去努力靠近、并肩前行并守護的姑娘——展虹的身影。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清涼的夜風混合著骨傷館淡淡的草藥香、隱約的醬肉香氣，還有身上殘留的、屬于青春告別宴的淡淡啤酒麥芽味，一同涌入肺腑。他緊了緊肩上的背包帶，邁開沉穩而充滿力量的步子，身影融入了門外溫柔的夜色燈火之中，向著那個此刻亮著燈、等待他歸去的家的方向走去。明天下午，那列北上的綠皮火車將載著他，從這座始建于1927年、見證過無數悲歡離合的老綏化站出發，拉開通往長春、通往更廣闊天地、也通往與展虹共同描繪的璀璨未來的序幕。夜色溫柔，星光點點，少年的征程，正充滿希望地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