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貨收購匆匆一日便告結(jié)束。本錢有限，眾人也非為經(jīng)商。次日，楊旭便提議帶同學(xué)們前往素有“瑪瑙之鄉(xiāng)”美譽的遜克縣游玩。遜克街頭，琳瑯滿目的瑪瑙原石與精巧工藝品，瞬間攫住了這群來自綏化的年輕人的目光。攤位間珠光流轉(zhuǎn)，色彩斑斕，他們流連忘返，指尖在溫潤的石頭和冰涼的雕件上流連摩挲，驚嘆聲此起彼伏。幾個女孩子更是眼花繚亂，看什么都新奇，拿起又放下，愛不釋手。章小雨的錢都買了山貨，心癢難耐，一個電話打回家，父親很快匯來二百塊。她頓時歡天喜地，如同小鳥入林，在攤位間穿梭挑揀。其他人也盤算著口袋里的余錢，各自挑選了一兩件心儀之物。瑪瑙原產(chǎn)地，價格實在，千里迢迢而來，豈能空手而歸？

滿載著山野的慷慨饋贈與遜克的獨特紀(jì)念，一行人踏上歸途。塞滿山貨的行囊沉甸甸地墜在火車行李架上，也沉甸甸地壓著他們對北疆山林之旅的鮮活記憶。

回到綏化，同學(xué)們并未如最初設(shè)想般“販賣”那些山貨。沾染著泥土清香的榛蘑、木耳，黃綠色的鮮榛子，曬得干透的野菜干，還有壇罐里封存著山林滋味的腌漬山珍，都被視若珍寶地分掉了。一部分被精心打包，作為來自遠方的獨特心意，贈予師友親朋；更多的則成了歸家后，向家人講述這段冒險時不可或缺的“信物”。楊旭尤為大方，精心挑選上品山珍分作幾份：最大的一份送至學(xué)校，托付沈彥斌分予丁校長及眾位恩師；另一份送往市公安局，答謝常益與陳明雪中送炭的援手情誼；還給張華送去一份。在張華的蔬菜大棚里，兄弟倆再次舉杯，酩酊大醉，笑聲在夜色中回蕩。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悄然滑過——高考查分的時刻終于來臨。

彼時網(wǎng)絡(luò)未興，查詢多賴撥打昂貴的聲訊熱線。占線的忙音、冗長的等待提示音是常態(tài)，卻絲毫無法冷卻考生與家長心頭滾燙的期盼。

張氏骨傷館里，那部老式電話機成了臨時的命運宣判臺。展虹、付勇、章小雨等至交好友齊聚一堂，緊張的氣氛凝若實質(zhì)，空氣仿佛都停止了流動。田慧安靜坐在一旁，無意識地揉捻著圍裙角，指節(jié)微微泛白。

展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吸進全身的勇氣，拿起聽筒，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按下爛熟于心的號碼。冰冷的電子女音引導(dǎo)輸入準(zhǔn)考證號。客廳落針可聞，眾人屏息凝神，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緊緊鎖著展虹瞬息萬變的面龐。

“……語文116，數(shù)學(xué)130，英語101，物理133，化學(xué)123……總分603。”展虹一字一頓地念出，聲音起初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旋即被洶涌而至的狂喜淹沒，眼圈瞬間泛紅，“603！我考了603！”

“哇——！”客廳瞬間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付勇激動地原地蹦起老高，章小雨、吳清妍尖叫著撲過去，三人抱作一團又笑又跳，淚水與笑聲交織。603分！這分?jǐn)?shù)如同定海神針，穩(wěn)穩(wěn)錨定了北方工業(yè)大學(xué)的錄取線！田慧臉上綻開欣慰的笑容，輕輕舒了口氣。

輪到楊旭。他外表竭力鎮(zhèn)定，緊抿的唇線繃得筆直，過分專注地盯著電話按鍵的眼神，卻泄露了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他拿起聽筒，指尖沉穩(wěn)卻帶著孤注一擲的凝重，按下一個個數(shù)字。

“……語文138，數(shù)學(xué)125，英語102，……總分550。”楊旭報出分?jǐn)?shù)，聲音平靜無波。

550分！對文科生而言，已是相當(dāng)亮眼的成績，省內(nèi)眾多重點大學(xué)的大門都向他敞開。客廳再次響起掌聲笑語。付勇用力拍著楊旭肩膀：“旭哥牛逼！文科550，太厲害了！”

然而，楊旭臉上并無多少喜色，反而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黯然。他報考的是北京師范大學(xué)。這個分?jǐn)?shù)，距離北師大往年那令人仰望的錄取線，差距如同鴻溝。希望，渺茫如風(fēng)中殘燭。那個關(guān)于京城的夢想，似乎在這一刻碎裂了。

展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褪色。她太清楚楊旭為何執(zhí)意報考北師大，更明白他為何可能在人生最關(guān)鍵一役中發(fā)揮失常——那場為她遮擋的傾盆大雨，那場突如其來的高燒……愧疚與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幾乎喘不過氣。

同學(xué)們沉浸于各自分?jǐn)?shù)的興奮或盤算中，無人留意角落彌漫的低氣壓。查分熱線繼續(xù)，徐巖、劉千運、趙紅波等陸續(xù)查得分?jǐn)?shù)，幾家歡喜幾家愁，多數(shù)人將不得不再次踏入高三的戰(zhàn)場。

喧囂漸散。展虹磨蹭至最后，客廳唯余她與楊旭。夕陽余暉透窗而入，將兩人的身影拉得細(xì)長。

“楊旭……”展虹聲音低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對不起……都怪我。要不是你把唯一的座位給我，自己冒雨跑去考試，一定能考得更好。”

楊旭抬頭，看見展虹滿臉自責(zé)和淚水，心中也堵得發(fā)慌。他強扯出一個笑容，故作輕松地?fù)u頭：“跟那個無關(guān)，是我自己志愿報高了，550分，就是我的實力。若……若當(dāng)時保守些，報個稍遜的京內(nèi)學(xué)校，也許……”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輕若嘆息卻字字千鈞，“也許就能與你同赴京城了。”這最后一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展虹心上。

一時無言，離別的愁緒與未盡的巨大遺憾在暮色中無聲彌漫。

“喂喂喂！”付勇極具穿透力的大嗓門突兀地從門口響起，他探進半個腦袋，一臉促狹，“我說你倆，差不多得了啊！一個603，一個550，高二就考這么好，讓我們這些苦哈哈拼高三的情何以堪？能不能別在我們面前愁云慘霧的？考慮下學(xué)渣的感受好嗎！”章小雨笑著將他往里推。

付勇的插科打諢如同一陣清風(fēng)，意外吹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沉悶。楊旭與展虹對視一眼，不禁莞爾，笑容里含著苦澀后的釋然，也雜糅著對未來的茫然與一絲不肯認(rèn)輸?shù)膱皂g。

展虹的錄取通知書如期而至，北方工業(yè)大學(xué)鮮紅的印章，宣告了她奔赴京城的去向。展海濱、殷春梅夫婦特地從三江趕回，在綏化城中上佳的飯店設(shè)下升學(xué)宴，實為答謝宴——主角是星宇高中的恩師們。班主任、各科任課老師悉數(shù)到場，丁校長、肖晴主任端坐主位，笑容滿面。

宴席氣氛熱烈歡騰。展海濱滿面紅光，舉杯致謝，聲若洪鐘：“各位老師，虹虹能有今日，全賴諸位三年嘔心瀝血，悉心栽培！這杯酒，我代表全家，敬謝大家！恩情銘記于心！”老師們含笑舉杯，祝福聲如潮。展虹身著嶄新衣裙，安靜坐于母親身側(cè)，喜悅中帶著羞澀與憧憬。同學(xué)也來了十幾個，圍坐一桌，笑語喧嘩。

楊旭坐于同學(xué)席中。展虹圓夢，他由衷欣喜，笑容真誠。然而，心底那份因落榜北師大、即將天各一方的失落，在喜慶氛圍反襯下，愈發(fā)清晰銳利。他靜聽談笑，思緒卻早已飄向即將重返的高三教室，為來年背水一戰(zhàn)積蓄力量。

觥籌交錯間，酒過三巡。

包廂門被輕輕叩響，一位服務(wù)生探進頭：“請問肖晴老師在嗎？前臺有您電話，是星宇高中沈彥斌老師找您。”

肖晴略帶歉意離席，快步走到相對安靜的前臺接聽。電話那頭果然是沈彥斌，傳來的消息卻讓肖晴瞬間瞠目結(jié)舌，失聲驚呼：“什么？！當(dāng)真？……太好了！太好了！……我這就告訴楊旭！告訴大家！”她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

她幾乎是放下聽筒，一路小跑著沖回包廂，臉上是無法抑制的激動與巨大的驚喜，眼睛亮得驚人。喧鬧的包廂因她的異樣迅速安靜下來。

肖晴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各位！靜一靜！天大的喜訊！”她的目光穿透人群，牢牢鎖定一臉茫然的楊旭，“楊旭！你被東北師大特招了！”

全場瞬間死寂，落針可聞。

“沈彥斌老師剛接到李煥文老師的緊急電話！”肖晴語速飛快，字字跳躍著喜悅，“李老師回哈市道外教育局后，一直非常關(guān)切你！知道你第一志愿落空，被哈理工錄取，也猜到你打算復(fù)讀。他剛剛得到確切消息，東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今年在省內(nèi)尚有極少量寶貴的調(diào)劑名額，專門面向在特定領(lǐng)域有特殊才能或突出表現(xiàn)的考生開放！”

她稍頓，目光灼灼看向楊旭：“李老師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他立刻將你的姓名及詳細(xì)情況報予東北師大招生辦！重點提及——你高考語文作文是滿分！是今年全省鳳毛麟角、極其罕見的滿分作文！”

“滿分作文！”這四個字如同巨石投入湖面，在席間激起千層浪！老師們發(fā)出由衷驚嘆，同學(xué)更是難以置信。丁校長臉上露出驚訝而欣慰的笑容，微微頷首。

肖晴臉上的笑容粲然綻放，聲音洪亮清晰，帶著宣告般的激動：

“東北師大中文系招生辦極為重視！立刻調(diào)閱了你的語文試卷，尤其是那篇石破天驚的滿分作文！評審后認(rèn)定，你在文學(xué)素養(yǎng)與語言表達上展現(xiàn)出了卓絕的、令人驚嘆的潛力！經(jīng)招生委員會緊急綜合評估，”肖晴聲音陡然拔高，“決定破格錄取你！楊旭，你被東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正式錄取了！錄取通知書已在路上，不日即達！”

“轟——！”

包廂瞬間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徹底沸騰！掌聲雷動，歡呼聲、驚嘆聲、激動的詢問聲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天哪！東北師大！破格錄取！！”

“作文滿分！旭哥！！牛炸了！！”

“太好了！楊旭！恭喜恭喜！！”

“李老師！神助攻啊！太神了！”

展海濱激動地霍然起身，高舉酒杯，聲若洪鐘：“好！太好了！雙喜臨門！雙喜臨門啊！楊旭同學(xué)，恭喜！東北師大，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杯酒，敬你！敬煥文的慧眼如炬！敬所有為孩子們嘔心瀝血、不放棄任何希望的師長！”他豪爽地一飲而盡。

展虹端坐著，心臟如同被攥緊又驟然松開，巨大的驚喜讓她幾近窒息。她望著瞬間被狂喜的同學(xué)團團圍住、臉上交織著難以置信與巨大狂喜的楊旭，一股熱流猛地沖上眼眶。趁眾人猶在激動議論，她悄然起身，穿過喧鬧鼎沸的人群，行至仍有些恍惚的楊旭身旁。

在一片鼎沸聲浪與無數(shù)道祝福目光中，她伸出微微顫抖卻無比堅定的手，輕輕握住了楊旭的手。掌心傳來的那份熟悉的溫?zé)幔寳钚衩腿换厣瘢皖^，撞進展虹仰起的臉龐。

展虹仰著臉，泛紅的眼眶里淚水尚未干涸，眸光卻清亮如洗。她的嘴角，緩緩綻開一個無比燦爛而堅定的笑容。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溫柔的勇氣和磐石般的篤定，穿透喧囂：

“太好了，楊旭！真的太好了！……哈爾濱到長春，距離是遠了些，”她微微用力，更緊實地握緊他的手，“那我們就一起努力，把這距離拉近！四年……四年時間，”她目光灼灼，“足夠讓我們的感情扎根，也足夠讓我們各自成長為更好的人了，對不對？”

她的話語，如同溫?zé)岬娜查g注入楊旭被驚喜沖擊得空白的心田，滌盡最后一絲陰霾，點燃了全新的希望之火。他凝望著展虹那雙盛滿喜悅、鼓勵與無限信任的眼眸，感受著掌心傳遞的溫度與力量，臉上漾開了數(shù)月來最釋然、最明朗的笑容，眼中光芒熠熠生輝，重重點頭，聲音堅定：

“對！四年！”

升學(xué)宴的氣氛，于此臻至頂峰。一場原屬展虹的答謝宴，因楊旭命運的驚天逆轉(zhuǎn)，化作了一場飽含雙重慶賀與無限祝福的青春盛典。純粹的喜悅、真摯的祝福與對未來的憧憬，如同香醇美酒，充盈著每一個角落。BJ與長春之間那上千公里的地理距離，在少年少女緊握的雙手、堅定的目光與無聲的誓言中，仿佛瞬間縮短。它不再是一道鴻溝，而是一條需要彼此扶持、共同奔赴、充滿期待的壯闊旅程。青春之火，經(jīng)歷了短暫的搖曳，非但未曾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熾烈明亮，足以照亮前方漫長而充滿希望的道路。一個全新的篇章，在巨大的驚喜與堅定的信念中，被鄭重地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