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細雨。
祝安一行人押著一千五百石糧食,匆忙趕路。
鄆城、巨野兩縣相隔不遠,本是一日便可來回。
奈何連日來雨水將路面沖刷得泥濘不堪,雖是官道,亦極難行走。
加之冒雨行車,為免糧食潮損,必得加蓋茅草、躲避泥坑,便走得更慢了。
“若是天明時未將糧食送到,老莊主倒也罷了,只恐那三位少莊主怪罪,都怪剛剛那直娘賊,耽誤我等許多時間……”
心下暗罵一聲,祝安又將馬鞭揮起,催促眾人急行。
然而,就在此時——
嗡的一聲弓響,不知從哪里竄出一支羽箭來,徑射入身旁莊客脖頸處。
那莊客哼也未哼一聲,徑直倒地。
祝安大驚:“敵襲!”
百余名祝家莊客都是經過操練的,事先也曾料到途中未必安全,車上都裝有樸刀,當下紛紛抽出來備戰。
怎料敵人不知從何處而來。
黑夜中,又是連珠般羽箭射出,直至又死了六七個莊客后,才見一個生得八尺長短身材、寬背闊肩、猶如豹頭的大漢,迎面縱馬而來。
一手持著樸刀,月光下寒意森森,一邊大喊:
“梁山好漢在此!還不束手就擒!”
話音未落,左右戳翻了兩個莊客。
眾莊客雖都有武藝在身,但一來,連夜行車,人困馬乏,都是疲憊之身。
二來,雨夜遇襲,對方自稱梁山草寇,正不知多少人馬,心下先自怯了。
三來,馬上那大漢著實了得,直如神兵天降,叫人駭得肝膽俱裂。
待得見其后更不知從何處鉆出數十個小嘍啰時,早把魂兒丟到九霄云外,發一聲喊,各自逃命去了。
眾嘍啰搖旗吶喊,沖殺一陣。
那祝安到底有些膽色,見勢不對,暗自牽了匹馬,就要逃回祝家莊報信。
哪知剛奔得不多遠,一把撓鉤從暗處里飛來,便把他揪翻下馬。
祝安大駭:“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用撓鉤的那人原是蒙著面巾,將他揪翻后,猛地將面巾一扯:
“狗強盜!認得我么!”
“你!是你——”
借著少許月光,祝安認出那人正是日間的宋家莊人,王蓋。
立時,寒意涌遍全身,身體都僵了,動也不動。沒等說第二句話,被壓翻在地,樸刀飛過,一顆頭顱跌向路旁。
“呼,呼……”
報仇未曾隔夜,王蓋大口喘氣,只覺渾身氣血翻涌,忍不住微微顫抖。
但還是謹記臨行前涂高教頭所囑,立即與同行莊客一道收拾祝家莊人軍械,約束騾馬、車輛,并一千五百石糧食,連夜運返原路。
走時,故意高聲大喊:“好叫這些祝家莊的豬狗,知道梁山好漢林教頭威名!”
……
巨野縣西南,獨龍崗。
濟州遠近聞名的第一大莊坊,祝家莊,即坐落在此。
初晨時分,晨曦映照。
但見那莊子正建在崗上中央,長約里許、寬有百余丈。
一遭闊港沿四下圍死了。前后兩座莊門,兩條吊橋。
內外共三層城墻,都是頑石壘砌的,約高二丈。四下里遍排著槍刀軍器、戰鼓銅鑼。
似莊非莊、似堡非堡,端的好生威武。
若有那外來、不曉事的,只怕還道是哪處官兵軍營。
連日來,莊上內外繁忙異常,一面搶在雨天前收了本莊莊稼,一面派出不少莊客,去外縣借糧。
兩下里相加,足可令全莊上下過得好大一個豐年。
因而雖然忙碌,各家各戶總是喜氣洋洋,心想便是真有梁山草寇來犯,也絲毫不懼。
哪知這日晨起,忽有十幾個外出莊客狼狽返回,徑向莊主祝朝奉家里。
不多時,便見祝家三子中的祝彪,帶領一眾莊客縱馬駛出,合計總有四五百人。
眾人議論紛紛之際,祝彪卻滿心惱怒。
因他剛剛得知,昨日派去鄆城縣借糧的一伙莊客,竟然半路被劫,只剩得十幾人返還。
而對方正是號稱梁山好漢!
“祝平!這便是你說的昨夜被劫之處?”
幾十匹高頭大馬疾馳之下,先行人馬已到了昨夜事發地,祝彪指著眼前的兩縣官道問道。
那引路之人點頭稱是,卻引得祝彪更加煩悶。
原來昨夜雨后,官道上的痕跡被沖刷大半,馬車轍印若有若無,絲毫看不出逃向何方。
糧食、車馬自是早不見蹤影,僅留下些許被拋棄的衣物、旗號。
“你肯定那伙人是梁山匪寇?”他又問。
“這里有那梁山嘍啰的衣物為證,”
那祝平很肯定道:“且領頭那頭領身手了得,不似一般流寇,那幫嘍啰又都叫他林教頭。”
“林教頭,自然是那原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綽號叫豹子頭的……”
祝彪喃喃道。
只是心中仍不免疑慮:借糧之事乃濟州府行文,前后不過半月,那梁山泊常年待在那洼子上,如何得知?
便是當真從別處知曉,梁山泊離祝家莊雖近,離此地卻遠,若來劫糧,必過祝家村坊,怎地他們竟絲毫不覺?
正好生納悶時,忽地,一騎快馬從身后疾馳而來。
卻不是剛剛隨行莊客,而是其后又趕來的,尚沒來得及勒馬,滿頭大汗道:
“三莊主!大莊主、二莊主有令,急命你領兵返莊!”
“嗯?何事?”
“三莊主適才剛走,莊外忽有梁山草寇來犯,兩位莊主手下人少,怕難以抵擋!”
那莊客匆匆而來,只說得個大概。
祝彪聞言暗驚:糟了!中那伙草寇的調虎離山之計!
面上卻自鎮定:“慌什么!量他那小小山寨,能有多少人馬,拿什么打我莊堡!”
便急命眾人原路返回。
此時,秋雨早停,先行數十人又有快馬,料來前后不過一二個時辰,便能返回祝家莊。
祝彪雖自覺中了對方計策,心中惱火。
但沿路細細謀算,那梁山泊雖然近來興旺,但聽聞不過七八百人馬。
而自家莊客足有千余人,本莊又有水港、城墻,便比不得州府城池那般可抵千軍萬馬,也絕非區區幾百草寇能夠攻破的。
心下便安定了大半。
哪知一行人還未來得及返莊,半途中,已見另一隊人馬從斜側里撞來,正是祝家三子中的老大祝龍、老二?;ⅲ笆窒露偾f客。
二人一見祝彪,破口大罵:
“兄弟!我等中了梁山那伙賊人的毒計了!”
祝彪一驚:“怎地?他有多少人馬,敢打我莊上?”
“不是打我莊上!而是劫我莊上糧食!”祝龍咬牙切齒道。
原來,祝家莊莊大人多,地卻也多,附近村坊合計有數百頃。
前日里因雨水不斷,地里糧食雖搶收上來,卻不及送往莊上倉庫,只用茅草等鋪蓋了,堆在幾處木棚。
附近都是同宗,也無人敢去偷搶。
可是此番,那伙梁山賊寇突然來犯,明面上來攻打莊子,將莊外一應鄉民都往莊上趕。
暗地里卻只設個幌子,等祝龍、?;⒍思眴颈娗f客出莊迎敵時。
卻見一應草寇早已退走,秋毫無犯,只把那堆在木棚里的糧食搶走大半。
祝龍、?;⒈敬?,清點莊客時,卻才醒悟:
莊上本有的那一千余人馬,因近日去三縣借糧,已各派了一百多人,合計近四百。
祝彪適才急匆匆去鄆城縣追被劫之糧,又領了四五百去,便是八百多,剩余只二三百莊客,卻如何敢去追?
“便是如此,又豈能眼睜睜看著那伙草寇得逞!”
祝彪大吼一聲。因他素來性格莽撞,又武力過人,因此便是兩個哥哥也都讓著他。
當下道:“總共被劫了多少糧食?”
“不及細數,總不少于三千石!”
“這么多?!”
?;u頭道:“那伙草寇顯是有備而來,只帶少許軍械,卻都趕著馬車,不出半個時辰便劫掠一空,我等全來不及反應,”
“莊上不到三四十里處,便是他那水泊,到水上時,自又有水船接應,只怕……”
祝彪怒不可遏,更不再說,將兩邊人馬合在一處,總計六七百人,便向梁山泊方向追去。
兩處相鄰果是極近,不出一個時辰,已趕到那水泊邊上。
但見水波浩渺、蘆葦重重,不知幾百里寬廣。
一眾梁山人馬卻剛剛好將劫來的糧食搬運上船,正要返回寨里。
見祝家莊人趕來,就在船上齊聲大笑:
“好個祝家莊!貪戀人家糧食!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賠了夫人,卻又折兵!”
祝彪氣得哇哇大叫,只恨上不得船,手中鋼槍一指,厲聲道:
“今日來的是梁山哪位頭領!有膽的留下名號!”
一陣大笑聲中,眾小船依次排開,露出當中一只大白棹船,兩人居中而立,正是眼下梁山泊頭兩位頭領,晁蓋和吳用。
只聽晁蓋朗聲道:
“好叫三位莊主得知!今日之事,梁山泊上下全體用命!方才領兵去佯打你莊上的是區區在下與入云龍公孫勝,”
“定計的是智多星吳用,去鄆城縣劫糧的是豹子頭林沖,去任城縣的是赤發鬼劉唐,金鄉縣的是阮氏三雄……”
“什么!任城、金鄉?”
祝家三子聞言皆大驚。
祝彪立時便醒悟過來,回頭道:
“去那兩縣借糧的回來沒有?”
眾人皆搖頭,個中有莊客道:
“回稟三莊主,任城、金鄉兩縣不似鄆城,離我這里卻遠,因此那兩隊人馬雖是早走,料來還不及返回,只不知是否如他所言……”
“罷了,定是如此!”
祝彪恨恨道:“這通盤都是那伙梁山草寇的奸計,鄆城糧食既被劫,其他二縣豈有僥幸?”
恰在這時,梁山眾船漸行漸遠,眾嘍啰在吳用指使下齊聲大喊:
“祝家莊人聽了:善做良民便罷,不然,論做強盜,我等卻強似你祖宗!”
哄笑聲中,祝彪滿面猙獰,只把胸膛氣炸。
大吼一聲,跌下馬來:
“梁山草寇!我祝家莊與你勢不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