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后的第一個月,我患上了嚴重的失眠。
或許我一直都沒睡好過。
凌晨三點十七分,我躺在還殘留著他氣息的床單上,盯著天花板上那道蜿蜒的裂縫。
那是去年夏天我們吵架時,他失手摔了馬克杯砸出來的痕跡。
陶瓷碎片四濺的瞬間,我們都被嚇呆了,隨后又為彼此的狼狽相視而笑。
(我其實很害怕,因為像你不在我身邊的那天一樣)
那天晚上,他用馬克筆在裂縫旁邊畫了一朵蓬松的云,說這是專屬于我們的“私人閃電”。
現在,這道裂縫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我翻了個身,把臉深深埋進他睡過的枕頭里。
洗衣液的薰衣草香氣已經淡得幾乎聞不到了,但我固執地拒絕更換。
枕套上還留著幾根他的頭發,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金色。
“如果連這些痕跡都消失了,那他還真實存在過嗎?”這個念頭像幽靈般在腦海中盤旋。
我伸手摸向床頭柜,指尖觸到冰涼的手機屏幕。
解鎖后,相冊里最新的一張照片是我們分手四年前拍的。
哇塞好久好久了。
照片里他正在廚房煮咖啡,晨光透過百葉窗在他側臉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記得當時他轉頭對我笑的樣子,睫毛上沾著細碎的水珠。
衣柜里掛著幾件他的襯衫,其中那件藍條紋的是我的最愛。
有次我喝醉酒回來,迷迷糊糊地把它當成了睡衣。
第二天醒來時,他笑著說這件衣服穿在我身上更好看。
從那以后,這件襯衫就永遠留在了我的衣櫥里。
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取而代之的是遠處垃圾車作業的轟鳴。
我數著它停靠的站點,直到聲音完全消失。
這個習慣是他教我的,說這樣可以治療失眠。
但現在,這個方法似乎失效了。
這個時間點,他應該正在準備早餐。
以前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輕手輕腳地起床,生怕吵醒我。
但現在,這個房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聽著這些熟悉的聲音。
我打開手機里的音樂軟件,點開我們共同創建的播放列表。
隨機播放的第一首歌是《California Dreamin'》,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時咖啡館里放的背景音樂。
旋律響起的瞬間,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窗外,第一縷晨光已經悄悄爬上了窗臺。
我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突然發現那道“閃電”的末端又延長了一些。
也許它一直都在緩慢生長,只是我們從未注意。
就像某些感情,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出現了無法修補的裂痕。
我感受不到了。
心理咨詢師第三次建議我嘗試藝術治療時,我終于妥協了。
她說話時眼鏡鏈輕輕晃動,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像條細小的銀蛇。
“創作能幫助你重新建立情感連接,”她說這話時,圓珠筆在記事本上敲出規律的聲響,“從繪畫開始怎么樣?”
周末我去美術用品店買了整套油畫工具。
店員是個扎著臟辮的姑娘,向我推薦一款德國進口的鈦白顏料。
“這個覆蓋力最強,”她的指甲油剝落得斑斑駁駁,“能蓋住所有你想忘記的東西。”
我多買了兩支。
陽臺改造成畫室的第一天,我興致勃勃地擠好顏料。
檸檬黃、鈷藍、茜素紅,在調色板上排列得像彩虹糖。
但當我真正拿起畫筆時,所有顏色都開始背叛我——它們互相吞噬、交融,最終在調色板上形成一片渾濁的灰,就像暴雨前壓抑的天空。
第二周我改玩水彩。
水溶性顏料在紙上暈染開來,本該形成柔和的漸變,卻總是莫名其妙地勾勒出他的輪廓。
有一幅未完成的風景畫,遠山處的留白怎么看都像他側臉的剪影。
我憤怒地把整張紙揉成一團,紙團在地板上彈跳了幾下,最后停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旁邊。
相機也開始背叛我。
那臺他送我的徠卡M6,曾經是我最珍視的禮物。
現在它躺在防潮箱里,取景窗上落了一層薄灰。
上個月我強迫自己去婺源采風,想拍些新鮮的素材。
但當我翻看照片時,發現至少有三十張都鬼使神差地對準了陌生人的背影——那個在油菜花田里彎腰的老農,那個在民宿門口抽煙的背包客,他們的輪廓在取景框里與他完美重合。
日記本是最后的嘗試。
我特意選了本沒有任何橫線的純白筆記本,以為這樣就能避免文字自動排列成給他的信。
但鋼筆尖一接觸紙面,墨水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洇開,形成永遠擦不干的淚痕。
有天深夜我翻看半年前的日記,發現整整三頁都在描寫同一個場景:他煮咖啡時手腕轉動的弧度,蒸汽在他睫毛上凝結的水珠,馬克杯碰撞大理石的清脆聲響。
金屬鎖扣撞擊垃圾桶的聲音在凌晨三點的公寓里格外刺耳。
我站在垃圾桶前喘著粗氣,突然注意到墻上還掛著他畫的素描——那是我在廚房做飯時的背影,線條輕松又靈動。
現在這幅畫被陽光曬得發黃,畫中人的輪廓也開始模糊,就像我記憶中他的樣子。
第二天清晨,我把所有畫具都收進了儲物間。
在整理水彩筆時,發現一支漏網的鈷藍色顏料管被遺忘在角落。
我擰開蓋子,顏料已經干涸開裂,像一塊微型的大理石地貌。
用指甲輕輕一刮,碎屑簌簌落下,在晨光中閃爍著細小的光芒。
這讓我想起他常說的一句話:“所有顏色最終都會褪色,就像所有愛情最終都會——”
后半句他從來沒說完,只是笑著用吻堵住我的抗議。
現在這個未完成的句子在空蕩蕩的公寓里回蕩,而我終于明白了它的結局。
儲物間的門關上時,灰塵在陽光中起舞。
我站在走廊里,看著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客廳的相框前——那里面還裝著我們在海邊拍的合影,兩個人都笑得沒心沒肺。
朋友來家里做客時,說我冷靜得可怕。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難過,”小敏咬著吸管說,玻璃杯里的檸檬片隨著她的動作上下浮動,“我還擔心你會哭到脫水。”
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她新做的美甲上,閃粉折射出刺眼的光點。
我微笑著給她續了杯檸檬水,冰塊碰撞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響。
心想如果告訴她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她會不會覺得我更可憐。
廚房里飄來烤面包的焦香,是我今早忘記關掉的吐司機留下的杰作。
“工作還順利嗎?”她轉移了話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上的水珠。
“嗯,下周要去杭州出差。”我低頭整理茶幾上的文件,突然發現一張被壓在最下面的電影票根。
是上個月一個人去看的文藝片,具體情節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散場時聞到前排情侶身上的香水味,和他用過的很像。
公司派我去杭州的那天,高鐵經過無錫時,窗外大片的油菜花田正在怒放。
金色的波浪在春風中起伏,美得讓人心碎。
我突然想起去年春天,他非要開車帶我去郊外看油菜花,結果在鄉間小路迷路三小時。
當時氣得我直跺腳,現在卻連那份惱怒都成了奢侈的回憶。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屏幕,通訊錄里他的名字靜靜躺在“最近聯系人”的最底部。
點開聊天記錄,最后一條消息還停留在他搬走那天:“記得按時吃飯。”
我盯著那個灰色的小氣泡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酸。
“要刪掉嗎?”小敏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
我搖搖頭,鎖上屏幕。
窗外突然下起太陽雨,雨滴在玻璃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
茶幾上的檸檬水已經變得溫熱,杯壁上的水珠都滑落到了杯底。
回程的高鐵上,我打開電腦處理郵件。
鄰座的情侶正在分享一副耳機,女孩時不時發出輕笑。
我戴上降噪耳機,把音量調到最大,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在耳膜上震動。
顯示屏的藍光里,我看見自己模糊的倒影——嘴角保持著完美的社交微笑,眼睛里卻空無一物。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指紋鎖“嘀”的一聲解開,玄關的感應燈自動亮起。
他的拖鞋還擺在鞋柜第二層,保持著隨時可以穿的狀態。
我蹲下身,用手指輕輕拂過鞋面上的灰塵,突然想起今天是他生日。
冰箱里還有半個沒吃完的蛋糕,是上周同事慶生時帶回來的。
我挖了一勺放進嘴里,奶油已經變得干硬,甜得發苦。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是媽媽發來的消息:“最近怎么樣?”
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最終回復:“挺好的。”
發送成功后,又補充了一個笑臉emoji。
浴室鏡子上還留著他用剃須膏畫的小愛心,經過這么多次擦拭,痕跡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我打開水龍頭,看著水流沖走洗手池里積累的碎發。其中有一根特別長的,在漩渦中頑強地打著轉,不肯被沖走。
就像某些記憶,無論如何沖刷都固執地留在原地。
阿杰組的酒局定在周五晚上八點,MUSE酒吧的VIP包廂。
我遲到了半小時,推開門時里面已經煙霧繚繞。
五顏六色的射燈在天花板上旋轉,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光怪陸離。
“終于來了!”阿杰從沙發里彈起來,滿嘴酒氣地攬住我的肩膀,“給你介紹幾個新朋友。”
他手指向角落里一個穿露背裝的女孩,“這是Lily,剛從倫敦回來的調酒師。”
女孩立刻貼了過來,香奈兒五號混著龍舌蘭的味道撲面而來。
“聽說你也是調酒師?”她湊到我耳邊喊,溫熱的呼吸噴在耳廓上,“能不能教我搖壺?”
我條件反射地往后仰,后腦勺撞在了玻璃茶幾上。
疼痛來得遲緩又模糊,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
阿杰大笑著遞給我一杯加冰的威士忌,杯壁上凝結的水珠順著我的手指往下淌。
包廂里放著過時的電子樂,低音炮震得胸腔發麻。
Lily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我腿上,她的亮片短裙在射燈下閃閃發光,像是某種深海魚類。
我機械地灌下第六杯威士忌,突然在玻璃茶幾的倒影里看見自己的臉——嘴角在上揚,眼睛里卻一片死寂。
這個發現讓我笑得更厲害了,笑得眼眶發酸。
阿杰以為我玩得開心,又給我叫了瓶黑方。
酒保開瓶時,軟木塞彈出的一聲脆響,讓我想起我第一次帶他喝威士忌時說的話:“這聲音像不像心跳停止的瞬間?”
凌晨兩點散場時,我已經站不穩了。
代駕小哥在停車場等我,見我踉踉蹌蹌地走來,連忙上前攙扶。
“地址是?”他問。
電梯里的鏡面映出我通紅的眼睛,這次終于有了點哭過的樣子。
指紋鎖“嘀”的一聲解開,黑暗中我條件反射地說“我回來了”,隨即被自己的愚蠢逗笑。
笑聲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回蕩,聽起來像某種受傷的動物。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踢到了地上的什么東西。
是他的健身包,一直沒收進衣柜里。
包口敞開著,露出里面皺巴巴的蛋白粉袋子和一條發黃的毛巾。
我蹲下來,把臉埋進毛巾里深深吸氣,卻只聞到灰塵和霉菌的味道。
洗手時,我發現自己的指甲縫里沾著Lily的閃粉,在燈光下泛著廉價的熒光。
水龍頭開到最大,我用力搓洗著手腕上被她香水沾染的位置,直到皮膚發紅。
鏡子上方的LED燈管嗡嗡作響,讓我想起酒吧里那些總想往我口袋里塞房卡的客人。
臥室的窗簾沒拉嚴,一道月光斜斜地照在床上。
我盯著那道光線看了很久,突然意識到今天是滿月。
去年這個時候,我們開車去海邊看月亮,他指著海面上的銀輝說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
現在那片“碎玻璃”就躺在我的床上,冷冰冰的。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是Lily發來的消息:“今晚很開心,下次再約?”
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它自動熄滅。
黑暗中,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緩慢而沉重,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循環
梅雨季來臨時,我終于開始整理他的物品。
那件藍條紋襯衫被我從衣柜深處取出,在晨光中輕輕抖動,揚起細小的塵埃。
我把它平鋪在床上,像對待一件珍貴的文物般小心撫平每一道褶皺。
袖口處有個不起眼的咖啡漬,是去年冬天他熬夜加班時不小心濺上的。
當時我還笑話他,說這件襯衫算是被賦予了“工作狂的靈魂印記”。
疊衣服時,一張電影票從口袋里滑落。
票面上的字跡已經模糊,只能辨認出“4排12座”的座位號。
我想起那天他臨時加班,我一個人在電影院等到開場后二十分鐘才收到他的道歉短信。
現在這張皺巴巴的票根成了某種諷刺的紀念品,記錄著我們之間第一個失約的夜晚。
我把襯衫放進慈善捐贈袋時,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
拉鏈咬合的聲音在安靜的臥室里格外刺耳,像是給某個時代畫上句號。
冰箱上的便簽紙終究還是撕了下來。
那張寫著“記得買牛奶”的黃色便簽,邊緣已經卷曲發脆。
我沒扔,只是對折兩次,夾進了護照的夾層里——這樣既看不見,又不會真正消失。
護照本冰涼的金屬扣貼著手心,讓我想起他最后一次吻我時,嘴唇也是這么涼。
朋友都說我狀態好多了。
我能按時吃飯,偶爾參加聚會,甚至開始接受相親邀約。
上周和那個投行高管喝下午茶時,我全程保持著完美的微笑,連茶杯把手的角度都調整得恰到好處。
當對方談起他在阿爾卑斯山的滑雪經歷時,我適時地發出驚嘆,卻在心里計算著這場約會還要多久才能結束。
回家路上經過房產中介,櫥窗里貼著我們小區同戶型的出租信息。
照片里的客廳布局熟悉得令人心痛,連沙發擺放的角度都和我們家一模一樣。
我站在雨中看了很久,突然很想知道,他現在住的地方,陽臺是不是也朝南。
那個我們曾經一起種滿多肉植物的小陽臺,現在是不是已經荒蕪。
昨夜暴雨,我被雷聲驚醒。
半夢半醒間伸手摸向床的另一側,冰涼的床單讓我瞬間清醒。
窗外閃電劃過,照亮了墻上的裂縫。那道我們玩笑般畫上的云,不知何時已經被我涂成了漆黑的漩渦。
雨水從沒關嚴的窗戶縫隙滲進來,在地板上積成一灘小小的水洼。
我赤腳走到窗前,看見樓下便利店的值班店員正在收傘。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又把傘撐開了。
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他離開那天,也是這樣的暴雨,也是這把被遺忘在玄關的黑傘。
傘骨上那個褪色的平安結,現在正靜靜躺在我的抽屜深處。
清晨五點半,我起身去廚房倒水,發現螞蟻正沿著料理臺爬行。
它們組成一條蜿蜒的黑線,搬運著不知從哪來的餅干屑。
我蹲下來觀察它們的路線,發現這支隊伍最終消失在冰箱底部的縫隙里。
這個發現讓我莫名想笑——原來不止我一個人,還在固執地收集著過去的殘渣。
水龍頭嘩嘩作響,我望著鏡中的自己。
三十多歲的女人,眼睛下方有淡淡的細紋,嘴角自然下垂時顯得格外冷漠。
水滴順著下巴滑落,像終于學會流淚的機器人。
鏡面上還留著他用剃須泡沫畫的小愛心,經過這么多次擦拭,痕跡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
我忽然想起他說過,每次聽見這個聲音都會下意識地祈禱不是我出事。
現在再也沒有人為我擔心了,這個認知讓胸口泛起久違的刺痛。
原來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連痛苦都感受不到的麻木。
就像這座房子,看似整潔體面,其實每個角落都藏著洗不凈的霉斑。
我開始瘋狂加班出差。
吧臺的束燈管嗡嗡作響,同事說我工作起來像臺精密儀器,他們不知道的是,只有讓大腦超負荷運轉。
我才不會在深夜聽見幻覺般的門鈴聲——總錯覺下一秒他就會拖著行李箱站在門口,笑著說“我回來了”。
周末去超市采購,在調味品區看見他最愛吃的老干媽。
玻璃瓶在貨架上反射著冷光,我盯著看了很久,突然意識到以后再也不需要買兩瓶了。
推車經過生鮮區時,賣魚的大叔熱情地打招呼:“今天男朋友沒一起來啊?”
我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