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雖然尊重孫承宗這個老師，但一朝天子一朝臣。

平臺奏對的時候，天子已經明確告訴他，新朝準備啟用一批年輕力壯的新人。

孫承宗這樣年紀比較大的老臣以后最多只會擔任顧問。

因此他不卑不亢，對著孫承宗作揖：

“恩臺，毛文龍跋扈且有通敵之嫌，學生以為其罪確實當誅。”

“今日本欲以尚方寶劍殺之，不想未成。宴后當奏明天子后再誅殺此獠！”

你不仁休怪我不義，

喜歡告狀是吧，那就干脆撕破臉。

倒要看看天子究竟是更信任你這個手里只有幾個小島的東江鎮左都督，還是更看重我這個能號令關寧鐵騎的新任薊遼督師。

毛文龍聞言伏地不起：

“老樞輔明鑒！末將天啟二年孤軍二百渡海開鎮，血戰鎮江、奇襲鞍山，首級百余具俱已勘驗！皮島孤懸十年，韃子恨我如骨鯁在喉，若通敵謀逆，何不獻島降金？”

“與虜酋書信往來，實為詐降刺探！昔年劉愛塔（劉興祚）叛金投明，亦是末將暗通消息！若以此論罪，則遼東細作皆可誅！”

說到這里，更是眼淚“啪嗒啪嗒”狂掉不止：

“若恩臺袁公尚在朝堂，東江鎮一片忠心，豈容宵小構陷！”

孫承宗聽他提到“恩臺袁公”，也不由動容。

能讓毛文龍叫一聲袁公的人當然不是袁崇煥。

而是太子太保，前兵部尚書袁可立。

其人雄才大略，因和孫承宗同樣當過天啟皇帝的經筵講師，從泰昌年間開始二人便開始緊密合作。

袁可立一手組建登萊水師，形成“海上長城”，牢牢控制遼東沿海。

孫承宗主抓關寧錦防線，推行“憑堅城、用大炮”的陸上防御戰略。

兩人幾年努力之下，天津、登萊、關寧“三鎮呼應”實現海陸聯動，還一手操辦策反了努爾哈赤的女婿劉愛塔。

接連收復金州，復州，蓋州，旅順，幾乎將后金趕出遼南。

努爾哈赤被氣死，袁可立送給老奴七連敗多半起了不小的作用，以至于清朝修史時刻意隱去抹殺袁可立的存在。

進入崇禎元年，袁可立便身體有恙，一直告病在家休養。

毛文龍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自覺因為如今在朝中沒了靠山，所以才落到今天差點被袁崇煥砍了腦袋的下場，想起袁可立往日恩情不由垂淚不止。

孫承宗連忙攙扶他站起來：

“振南何出此言？天子明見萬里，豈會忘記你與禮卿（袁可立字）之功績？”

“數日之前，天子與老夫，錢閣老，李閣老二公一起前往禮卿府邸親自探病。敕太醫悉心調治，珍藥勿惜，務保康豫。”

“言：‘惟愿袁卿保重身體，速瘳沉疴。朕方得倚為干城，拯遼左生靈于水火之中。’禮卿聞言感動落淚。”

“將行之際，禮卿猶執余手，切切囑咐：‘東江諸將櫛風沐雨，不可忘其勤瘁，糧餉萬萬不能拖欠。’”

毛文龍聽聞袁可立身在病中仍掛念東江，不由淚灑衣襟：

“為報答袁恩臺，老樞輔并圣主知遇之恩，東江諸將敢不效死戮力乎！”

袁崇煥居然打算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死毛文龍，孫承宗到現在還不太敢相信。

此時終于有機會確認：

“建南，方才究竟發生何事，不妨細細說來讓老夫知曉。”

等毛文龍將袁崇煥請東江鎮諸將晚宴，突然拔出尚方寶劍要將他斬首示眾，最后因為天子提前賞賜謊言敗露的過程一五一十說明。

孫承宗背上已經全是冷汗。

天子之前要讓人去東江鎮給毛文龍，毛承祿，甚至孔有德等將領批量賞賜尚方寶劍，

孫承宗是強烈反對的。

他認為這種行為太過輕佻，近乎兒戲，嚴重損害了尚方寶劍和皇帝的權威。

為了勸阻，老頭兒甚至拍胸脯保證：

“元素雖然有過擅殺武將的記錄，但并非不顧大局之人。就算要殺毛文龍，至少會等到崇禎二年。絕不會剛剛上任，威望未立時就動手。”

萬萬沒想到，

袁崇煥不但動手了，甚至還把東江重要將領全部招來，要在寧遠城里就殺害毛文龍？？？

這是什么腦殘行為？

毛文龍的死訊若傳到東江鎮，

此時皮島，雙島皆無大將坐鎮，豈能不亂？

如果皇帝真聽孫承宗的建議，不讓提前司禮監高宇順到東江鎮賜眾將尚方寶劍，

方才他進入帳中，見到的恐怕就是毛文龍的尸體了！

“天子洞察人心，識人之明我遠不及也！”

孫承宗長嘆一聲，握住毛文龍的手用力晃了晃：

“建南不要擔心，今日之事老夫必定給你一個交代。”

袁崇煥聞言一愣。

自己這老師真是老糊涂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都不懂嗎？

按老頭一貫作風，不能接受殺毛文龍，這完全在袁崇煥預料之中，

但想光憑著師生關系就硬壓自己低頭，開什么玩笑？！

“圣主已備餉銀八十萬兩，然數目太過龐大，難以運輸（不讓戶部轉運）。著令老夫親兵護送十五萬兩到寧遠，不日將至矣。建南可暫駐歇馬，先支五萬兩馳歸東江。犒賞將士，補餉士卒。”

？？？

八十萬兩？

這不是自己每隔幾天就寫奏疏，催了整整半個月都沒有動靜的軍餉嗎？

袁崇煥福至心靈，突然反應過來——

剛才親兵在外面怎么喊的來著？

“北疆總督，建極殿大學士孫大人駕到？？！！”

難道……

孫鈐從父親身后向前一步，笑著為眾人解釋：

“天子已令父親出任建極殿大學士，同時兼任北疆總督。總理薊州、遼東、宣府、大同、登州、萊州、天津、昌平、保定九鎮軍務。”

眾將反應與朝中袞袞諸公崇禎當日在皇極門前宣布孫承宗任命時一模一樣，各個瞠目結舌。

好家伙，一下管了九個鎮，直接全包圍袁督師管轄的薊州、遼東、登州、萊州、天津五鎮？？！

本朝開國以來，有過權勢這么大的封疆大吏嗎？

毛文龍反應最快，第一個行禮恭賀：

“老樞輔入閣秉鈞，實乃遼東之幸！末將雖僻處東江，亦當厲兵秣馬，為總督大人前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