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幾人手中之劍護手處皆鏨刻鎏金篆書：“天子御賜，如朕親臨”；

劍鞘乃是金絲楠木所制，紋理如波。

“鏘”一聲清脆鳴響，

袁崇煥驚異之下，顧不得僭越直接從毛文龍手中拔劍出鞘，仔細端詳。

劍身乃百煉鋼鍛造而成，泛青灰色冷光。

正面陰刻“五爪蟠龍”紋飾，和袁崇煥手中當今天子所賜尚方寶劍一模一樣。

祖大壽瞠目結舌，也搶過孔有德手中寶劍，拔出來一看——

仍然是貨真價實的尚方寶劍。

尚方寶劍什么時候變成路邊攤販菜筐里的大白菜了？

“這……怎么一下子憑空冒出了這么多把尚方寶劍？？！”

幾個袁崇煥親兵原本氣勢洶洶眼看就要將毛文龍拿下，見幾位主官全都傻眼的模樣，

哪里還敢輕舉妄動繼續囂張，紛紛主動松手低頭避讓。

毛文龍重獲自由，長出一口氣跪地叩首嘆服道：

“若非天子料事如神，今日我命休矣！”

毛承祿看到祖大壽，袁崇煥吃癟的樣子，放聲大笑：

“五日前司禮監高公公親臨皮島，奉圣天子之命賜予我等尚方寶劍各一柄，并明言曰：”

“‘朕所賜尚方諸劍，止為旌功之用，非可專戮擅誅，更不可先斬后奏。諸卿若用之欲行刑士卒，必先奏聞，方可施行。’”

督師大人剛才口口聲聲說天子賜下尚方寶劍，就是為了要斬毛文龍。

如果真要斬毛文龍，又怎么會在袁督師動手前幾天，派人賜給毛文龍等人尚方寶劍，還專門帶話說明尚方寶劍并不能用來先斬后奏。

這不是赤裸裸的打袁督師的臉嗎？

如此尷尬場面即使鐵桿如祖大壽，吳襄，趙率教等人也已經不能直視，只能默默低頭轉開視線，不去看袁崇煥已經漲成紫紅色的面皮。

就在袁崇煥，恨不得在地上挖個坑跳進去的時候，

出言幫他解圍的人，竟然是剛才他想殺掉的毛文龍：

“督師明鑒！文龍戍海十年，雖粗鄙少文，然每戰必身先士卒，所圖者唯‘東虜未滅’四字。今督師掌中樞，某愿效牛馬之勞，但求不辜負圣天子厚望早日平遼，何分關寧、東江？”

且不說毛文龍是不是掂量了一下今天東江鎮和寧遠雙方在場的力量對比，覺得火拼起來自己占不了便宜，迫于形勢所以主動服軟求和解。

但這波漂亮話說出來，國家大義放在私人恩怨之前，哪怕是剛才就對自己拿刀相向的人都愿意繼續合作。

連何可綱，吳襄也不得不豎個大拇指夸一句：

“相忍為國。”

這格局是真的打開了。

對比之下，更是顯得袁崇煥氣量狹小。

袁崇煥深吸一口氣，扭曲的五官硬是擠出一絲笑容：

“毛帥忠義，本督師早有所聞！今既愿共赴國難，本督當奏請圣裁，復東江全餉，并表爾部戰功于太廟！然《大明會典》明載‘總兵聽督師節制’，望毛帥慎守臣節，勿負皇恩！”

來日方長。

袁崇煥現在是薊遼督師，兵部尚書。

身份地位穩穩壓過毛文龍一頭。

如果天子再同意他的建議裁撤登萊巡撫一職，那么以后東江鎮的物資轉運命脈等于直接操縱于袁崇煥之手。

隨便找些理由給這刺頭兒使點絆子，保管叫他那幾個破島上幾萬人幾個月就餓死一半。

到時再看他還有沒有今日的的大度！

東江鎮和寧遠將官再一次在八仙桌兩側分席而坐，觥籌交錯之間，似乎很快便又回到宴席剛開始其樂融融的狀態。

錦州總兵祖大壽冷眼旁觀，卻自有一番體悟。

今天這次東江鎮和關寧派系將領的沖突，雖然在表面上消弭無形，

雙方握手言和，皆大歡喜。

但自此之后，

寧錦大捷之前，那個各大派系通力合作，和諧相處，一起對抗建虜的短暫蜜月期恐怕已經徹底過去了……

因為，

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見的手，

正在用不可抗拒之力，

推動著明軍幾方勢力互相掣肘。

袁督師要殺毛文龍，自然有個人恩怨摻雜其中，但更重要的還是——利益。

以袁崇煥為代表的關寧系武將，以毛文龍為首的東江鎮武將和以滿桂為首的宣大武將們利益沖突越來越明顯。

首先是遼餉分配，袁派占據七成，東江鎮和宣大系只各占一成。

不患寡而患不均。

以前東江鎮的兵將以為大家過得都是窮日子，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一心殺敵沒有別的心思。

寧錦大捷之后，突然發現待遇相差如此之大，

袁崇煥的親信將領們各個富得流油，心理怎么能平衡？

本來朝廷發的軍餉就不夠吃喝，還成天欠幾個月不發，那怎么辦？

天高皇帝遠，當然是自己弄錢咯！

毛文龍算是比較有節操的，不搶劫百姓（皮島這種鬼地方也沒有百姓可以搶），

主要靠打游擊的時候讓手下兵將順便在建虜老家挖點人參，獵些獸皮走私到江南豪紳和東瀛大名那里賺錢。

從天啟七年開始變本加厲，開拓業務范圍，

對所有經過東江海域的商船都收取高達20%的護航稅——其實就是逼商人交保護費。

大明重農抑商，商人地位低下。

朝廷沒錢發餉，軍隊體量國家困難，于是讓商人出點血。

在毛文龍看來，自己的行為理所當然，一點毛病都沒有。

然而，

他沒想到，這小小的保護費，居然讓他得罪了一個招惹不起的群體——

晉商。

晉商因明初“開中制”靠著地緣優勢以鹽業起家，

但發展到嘉靖年間，歷經“折色制”改革，已經在基本盤鹽業上被徽商打得落花流水，

被迫將業務重心調整為邊境貿易。

這一調整，直接發現了新天地。

在北方做邊境貿易，貿易對象只有那幾個，其中最重要的客戶就是——

后金。

從天啟年間開始，后金處于比大明更加嚴重的經濟危機中。

如果努爾哈赤晚死兩年，后金很可能撐不到入關自己就先玩完了。

和大明的不同之處在于，后金天天搶劫不缺金銀珠寶，缺的是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