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知的夏天比東京更涼爽些。

下車時，車站外光線正烈，空氣里混著柏油與熱水蒸發的氣味，讓她一時間有些恍惚。

站臺不算大，旅客不多，大多是提著包的學生和返鄉的家庭。她站在自動門前，手指輕握著行李箱把手，沒有急著走出去。

遠遠地，她看見母親站在人群邊上。

穿著淺藍色的襯衫裙，頭發盤得整齊，手里拿著一頂帽子。她的表情一如往常那樣柔和，卻帶著比平常更多一分期待似的緊張。

母親身旁站著一位高挑的男人，背脊挺直，身形干凈，穿著一件白襯衫和卡其色長褲，像是剛從哪里歸來的大學講師，眼神清澈，五官輪廓分明。

一瞬間，彩花愣了愣。

她并不認識他，但那種眉眼間的輪廓，卻在另一個人臉上看過——是筒井櫻的影子。特別是笑起來時，嘴角那點若有若無的弧度，幾乎一模一樣。

母親迎上來，接過她的行李。

“累了嗎？”聲音溫柔如常。

“還好?！彼p輕點頭，目光落在那位男性身上。

“這是你舅舅，”母親笑著介紹，“細川信彥。你小時候見過一次，不過你應該不記得了。”

“你好?！辈驶ㄒ幰幘鼐氐鼐狭艘还?

“喔——你就是彩花啊?！奔毚ㄐ艔╅_口，聲音帶點低啞的磁性，“我聽姐姐講過很多次。真人比照片還漂亮。”

“謝謝……”

“也比你的姐姐們高一些?！彼α诵?，“不過氛圍都差不多?！?

“車停在外面。”母親打圓場似地說，“先回家。你爺爺奶奶這幾天特別認真打掃宅子，說要等你回來。”

“我很期待?！彼p聲回應。

他們一起往出口走去。

彩花走在兩人之間，手里沒有什么負擔，行李已經被舅舅一只手輕松提著。她只是聽著他們談些日常：天氣、路況、姥爺又摔壞了茶碗的事。沒有太多情緒起伏，也沒有需要回應的地方。

但她知道，這樣的歸途，是溫柔的。

是那種沒有太多言語解釋，也沒有淚流滿面的鋪陳，卻在每一步里都藏著接納與等待的歸途。

陽光照在站前的柏油路上，反光晃得有些刺眼。

她微微瞇起眼，跟在兩人身后，悄悄吐出一口氣。

風很輕，但她心是穩的。

她知道，自己正在走回某個本該屬于自己的地方。

車子駛出車站后很快就拐入了城市的邊緣。

不是那種一眼望不到頭的山里，也不是新興住宅區的整齊模樣——是某種“舊而活著”的地方。低矮的屋檐、還沒拆掉的老式郵筒、泛白的木牌樓，以及偶爾一塊石碑上落著蟬。

彩花坐在后座，安靜地望著窗外。

細川信彥開車，母親坐副駕，兩人聊得很輕，聲音不高，也不多，仿佛怕打擾了什么節奏。

二十分鐘后，車拐進一條窄巷。

前方的宅邸映入眼簾——

那是一座橫向展開的木構建筑，藏在一片松柏與竹林之間，屋頂低伏，墻體古樸，門口立著用毛筆寫就的「筒井」門牌，字跡收斂有力。

朱漆大門未鎖，屋檐下掛著一串風鈴，鈴聲在風中敲得緩慢，像是在替誰守著時間。

車剛停穩，院里已經有幾個親戚模樣的人迎了出來。

“是彩花吧？”

“哎喲，和阿呀小時候一個樣子??！”

“眼睛特別像爺爺年輕那會兒！”

“哪兒像，是嘴巴像她媽媽啦——”

七嘴八舌的聲音夾著驚喜，笑意真切。

彩花下車，先是鞠了一躬：“初次見面……我是彩花?！?

她語調很輕，也沒有特別努力地表現什么。只是靜靜站著，像是一塊從山里剛被搬回原處的石頭，沒有聲張，也不抗拒。

院子很大，有一口池塘，一棵老梅樹，還有長長的走廊連著幾間客房。她跟著母親換了拖鞋，沿著木廊走進主屋。

屋內是干凈的榻榻米香氣，還有紙門后輕輕傳來的風扇聲。

“公公，婆婆，我們回來了。”

母親的話剛落，一個身影從內屋緩緩走出來。

是奶奶。

穿著米色的居家和服，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眼神帶著光。她腳步雖緩，卻比所有人都要快一步走到廊前。

她的目光落在彩花身上，沒有說話。

那一瞬間，仿佛時間停在了她眼里。

然后她走近，一步一步，最后站在彩花面前，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

那只手有些涼，皮膚上是歲月的褶痕，卻仍舊穩。

“你回來了?！?

她的聲音有點啞，卻溫柔。

彩花點了點頭，沒有太多表情，只是把另一只手也覆上去，握得更緊了一點。

“嗯，讓您久等了。”

奶奶忽然笑了，又忽然紅了眼圈。她不說別的，只是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握著。

“長得像你姐姐，也像我年輕的時候?！?

“也像你爸?！边@時，爺爺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

他穿著一件老式的短袖和服，瘦高，步履平穩，身后還跟著兩只小貓。走近時，他站在門檻上，望了彩花一眼。

“更像小時候的你爸?！?

彩花低頭笑了一下，輕聲說：“爺爺好?！?

爺爺沒說什么，只是輕輕點頭。

而奶奶已經拉著她坐下，眼圈紅紅的，卻還是笑著：

“回來就好?！?

她沒有問她這些年去了哪里，也沒有問她為什么不改姓。

所有的答案，仿佛都藏在這雙握緊她的手里了。

......

傍晚時分，屋檐下的風鈴被風吹響得更密了些。

彩花剛從庭院邊洗完手回來，擦著手，走過長廊。地板輕響，門口傳來一陣急促又零碎的笑聲。

“你們小點聲，姐姐還在屋里呢！”是叔母的提醒。

“姐姐回來了！姐姐真的回來了！”一串腳步聲飛快地踩上木廊。

還沒等她轉身，就被兩個小小的身影沖到眼前——

“你就是那個空手道世界冠軍嗎！”

“爸爸說你一個人打穿所有人進了總決賽！腿快的看不清的那種！”

“姐姐你可以一拳打斷磚頭嗎！”

彩花幾乎被他們的語速逗笑了。

兩個孩子，大的十歲出頭，小的可能還在小學低年級，氣喘吁吁、滿臉通紅，像是跑了一整條巷子才沖進來的。

“今天我還跟班里同學說我姐姐是武神，老師都說真的假的！”

“你可以教我們飛踢嗎！”

她微微低頭，看著他們一臉崇拜地望著自己，嘴角輕輕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