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這一身份,無論哪朝哪代都很尷尬,夫家有錢有閑,多養(yǎng)一口人自然無虞。
普通百姓之家,適逢戰(zhàn)亂,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生計(jì)都難以為繼的情況下,只留孩子,趕走寡婦之事屢見不鮮。甚至有些心狠的,連孩子都一并趕走。
這些被趕出家門的可憐女子,若娘家心善,還能過得好些,若走投無路,賣身為奴或墮落為娼,下場凄慘的,亦不知凡幾。
林泳思馬上再派人手,尋找鄭家村附近下落不明的寡婦,這一次,線索反饋得很快。
鄭家村,以及離得不遠(yuǎn)的桃花塢各有一個符合要求的失蹤者。
鄭家村東頭的陶家,老二陶敏十三年前意外摔死,時年二十三歲的劉氏喪了夫,被趕出家門,與兒子分離。
她是遠(yuǎn)嫁過來的,娘家人早斷了聯(lián)系,走投無路之下,聽人說入了暗娼門。
她的兒子陶勇對衙役的訊問很是抵觸,不愿意提及那個讓他丟人現(xiàn)眼的娘。
劉氏離家時,他才五歲,所有人都在對他說,他娘不要他了,去城里當(dāng)娼婦,他是娼婦的野種。
十來歲時,他跟同村的小伙伴打架,對方的爹娘指著他的鼻子罵,說他娘不要臉,他也不要臉。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當(dāng)中,娘這個字,代表的不是溫馨關(guān)懷,而是恥辱。
所以哪怕劉氏時常會回來看他,這么多年未曾間斷,送衣送食,他也還是看不起這個娘,因?yàn)樗拇嬖冢屗Р黄痤^。
他木訥地站著,聽到衙役問他:“你最后一次見你娘,是什么時候?”鄭家村離發(fā)現(xiàn)尸體的團(tuán)山腳下太近了,劉氏很可能就是在附近遇害的。而她回鄭家村只能是來看兒子的。
“上個月初十。”以前他小的時候,他娘一個月來一次,他嫌棄討厭,惡語相向,后來他長大了,他娘三個月來一次,他沉默無言。
東西照收,但卻從不叫她一聲娘。
劉氏來鄭家村的時間,與推斷的三號女尸死亡時間很接近。
“你娘身上有什么特征嗎?”尸體已經(jīng)看不清長相了,只能依靠別的特征來辨認(rèn),這是李書吏交代的必須要問的問題。
“小的不知。”為什么要問他這些問題?他跟那個女人很熟嗎?一年見不上幾次面,連話都說不上幾句。
“說說你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情形。有沒有發(fā)生什么特殊的事?注意到附近有什么人嗎?”
一切都跟平常差不多,劉氏拿出五錢銀子,三尺綢緞與兩包細(xì)軟糕點(diǎn)與他,說是給孫子的滿月禮。
陶勇兩年前娶妻,今年得了個兒子,長得虎頭虎腦,很可愛。
五錢銀子可不少,他農(nóng)閑時節(jié)打零工,累死累活一個月,才能得二錢銀子。
果然當(dāng)娼婦就是掙得多,他一面嫌棄這錢不干凈,一面又心安理得地收下,對于劉氏得寸進(jìn)尺想要見一見孫子的要求,拒絕得很干脆。
“有你這樣的祖母,孩子日后會像我一樣,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來,你還是別見了,晦氣。”
劉氏是哭著走的,一面罵他好狠的心,一面跑遠(yuǎn)了。
他當(dāng)時覺得無所謂,反正這個女人過幾個月還會跟沒事人一樣來見他。
他是她唯一的兒子,可以有恃無恐。
陶勇對自己親娘的了解,還沒暗娼館的老鴇多。
好歹在自己的場子里討飯吃十來年,老鴇抹了兩滴淚:“她呀,年歲大了,手頭沒幾兩余錢,無處可去,只能在我這繼續(xù)呆著。”
三十幾歲,是很多娼妓尋求后路,為自己贖身的年紀(jì),老鴇也勸過劉氏,但劉氏只笑笑不聽,身上的銀錢還是源源不斷送給兒子。
“她許久未歸,你緣何一直不報(bào)官?”衙役追問。
“劉氏與我未簽過賣身契,她是自由身,聽她說,這次回去是看孫兒去的,奴家以為,是兒子回心轉(zhuǎn)意,收留了她也不一定呢。”
誰能想到人居然死了。老鴇見不到人,以為留在兒子家,沒報(bào)失蹤,陶勇以為她回了娼門,當(dāng)然也不會報(bào)失蹤,這才導(dǎo)致案發(fā)至今已近一月,都找不到尸源。
老鴇提供了一些劉氏的身體特征,最明顯的一處,是她生下來時,右腳上有六趾,被爹娘認(rèn)為不祥,砍了一根下去,留了疤痕。
桃花塢的失蹤者高小梅是幾個受害者中最長的,今年已經(jīng)三十九歲。
她原是家里的童養(yǎng)媳,早就沒有娘家。
丈夫比她小十歲,身體自幼就不好,好不容易養(yǎng)到十五歲,兩人圓房,沒出半年,她剛懷上,丈夫便病重不治而亡。
夫家人嫌她克夫,在她生下兒子后,月子里就七百文錢將她賣給了同村另外一個老光棍。
老光棍好吃懶做,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高小梅被迫嫁過來,每日洗衣做飯,還得跟著外出打短工掙錢給老光棍買酒,不然就會遭到毒打,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最讓她難以接受的,是原本的夫家人對她的態(tài)度。他們顛倒是非,混淆黑白,說她耐不住寂寞,跟老光棍不清不楚。
她丟掉半條命生下的兒子非但不認(rèn)她,還時常上門辱罵她不守婦道,怎么還不去死。
就在兩個月前,老光棍睡了一覺后再也沒醒過來,與她也沒有一兒半女,操勞半生,她再次面臨被人趕出家門的困境,天大地大,竟無她容身之處。
村里人在她失蹤之后,都以為是她自行離開。
至于她有什么特征?兩年前被老光棍打斷一條腿,自那之后有些瘸算嗎?
時隔月余,被發(fā)現(xiàn)的三名死者已然草草下葬,李聞溪頂著惡臭,挖來淺淺的埋尸坑,掀開草席,觀察兩具無名尸的對應(yīng)位置,高度腐敗的一個好處,就在于想要觀察骨骼變得容易許多。
一具腳趾骨確有異樣,應(yīng)當(dāng)是劉氏。
另一具右腿腿骨骨折后并未治療,愈合位置有重疊自愈后形成的瘢痕,腿骨自然比正常的要短一些,八成就是高小梅。
尸源確定了,這些死者的共通點(diǎn)也一目了然。
都是喪夫寡婦,都有至少一個兒子,兒子留于夫家,她們自謀生路,都與兒子的關(guān)系冷淡甚至惡劣。
這樣的幾個社會底層?jì)D女,無錢無權(quán),生計(jì)艱難,又會招惹了誰,引來殺身之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