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平十六年(73年)夏季,玉門關外。
自漢軍于永平十六年(73年)春季,兵分四路,打擊北匈奴汗國以來,北虜在天山南北的伊吾盧,蒲類海,鄯善、于闐、車師王國等地,遭受慘重損失,實力大減,玉門關以西,少有北匈奴汗國軍隊,漢朝廷邊郡恢復安寧,西域鄯善,于闐諸城國,也紛紛動搖。
在攻打北匈奴汗國戰役中,班超率領一支孤軍,在伊吾盧,蒲類海等地,重創北匈奴汗國軍隊,朝廷君臣震撼不已。
奉車都尉竇固,認為班超很有才能,稟明皇帝后,正式任命他擔任假司馬,派遣他和從事郭恂一道,率領原來的班底三十六位勇士,出使西域諸國安撫,震懾北虜。
自從北匈奴汗國軍隊撤出西域,向東的旅途少有敵蹤,旅途還算平安無事。最大的威脅不是北虜和盜賊,西行西域,旅途艱險,道路坎坷,才是最大的敵人。
2
永平十六年(73年)暮春,玉門關外朔風如刀。假司馬班超勒馬于古道,寒鐵甲胄上凝著雨花,目力所及處,駝隊印痕蜿蜒如褪色的血痕。
風卷起沙礫,露出半枚深埋的漢五銖錢,銅綠斑駁中依稀可辨“五銖”篆文——這是去年商隊遺落的,如今連銅臭都被風沙蝕盡。
三十六騎將士的鐵甲在寒風中簌簌作響,卻無人言語。他們皆是班超從涼州軍中親手挑選,與北虜初戰,就立下赫赫戰功的健兒,此刻握著環首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刀鞘上的狼首吞口泛著冷光。
唯有從事郭恂的駟馬高車里,時不時傳出瓷器碎裂一般的抱怨聲:“都護府的輿圖竟將蒲昌海標作咸泉!這等蠢材……”
“從事大人且看。”班超忽地翻身下馬,刀鞘挑起一叢枯死的駱駝刺。這西北荒漠特有的植物根系如鐵,此刻卻詭異地朝東南方彎曲如鉤。他指尖劃過刺根,碎沙簌簌而落:“大人,根須向水,三十里外必有綠洲。大人不用憂心!”
從事郭恂掀開車簾的手僵在半空。這位京兆尹郭氏家族家的貴公子,鎏金蹀躞帶上的玉玨叮當作響:“若三十里外無水,我們就會渴死、餓死,埋尸荒野,成為禿鷲的食材……”
“甘泉自會尋來,怨天尤人,有何意義!”班超心煩,猛然揮刀斬斷枯枝,裂帛般的聲響驚起寒鴉。
3
永平十六年(73)暮春,班超勒馬于交河故城西麓。寒鴉掠過殘垣,將最后一縷殘陽撕成碎金,灑在他褪色的鐵甲上。
他瞥見沙丘后田慮打出的暗號——三支箭簇呈品字形斜插,這是吏士徐干三日前留下的標記,箭頭所指處,半截胡笳殘片隱現沙中。
“北虜的狼煙,竟漫到鄯善王庭了。”班超指尖撫過箭簇銹跡,忽然想起奉車都尉竇固授印那日。金殿之上,奉車都尉的鎏金笏板重重叩在玉階:
“仲升可記得冠軍侯封狼居胥?鄯善若降,西域三十六國,皆可傳檄而定;若叛,則玉門關外永無寧日!”
暮色漸濃時,扜泥城的輪廓浮出地平線。夯土城墻蜿蜒如巨蟒,紅柳枝在土坯間若隱若現,仿佛巨獸肋骨。箭樓上,褪色的狼頭纛在晚風中嗚咽,北匈奴單于賜予鄯善王尉屠廣的“順義侯”旌旗,正被風扯成破碎的殘夢。
“從事且看那旌旗。”假司馬班超忽然勒馬,刀鞘輕叩郭恂的車轅。這位京兆尹家的貴公子掀簾而出,玉冠在風中搖晃:“北虜已失蒲類海,怎還敢……”
話音未落,忽見城門洞開,百名胡騎列陣而出,彎刀映著血色殘陽。
班超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見尉屠廣親率的衛隊中,赫然有匈奴人面孔——那把鑲著狼牙的彎刀,分明是單于庭的制式。
吏士徐干留下的箭簇標記突然在腦海炸響:三日前,他扮作商賈入城,曾見匈奴使者入宮,懷中揣著北匈奴的虎符!
“田慮!”班超猛然拔刀,刀光驚起寒鴉一片,“帶十騎繞至北門,見火起便焚其糧倉,亂盜賊軍心!”話音未落,他已縱馬直沖胡騎陣前,環首刀劈開暮色,刀鋒上凝結的西域風沙簌簌而落。
兩軍一觸即發。
鄯善王(原樓蘭)尉屠廣的冷笑,突然從鄯善城樓上傳來:
“漢使大人,你們可知,本王的順義侯旌旗,是用什么染的?”
話音未落,鄯善城頭忽然亮起無數火把,照見城樓下鄯善將士的甲胄——那分明是伊吾盧之戰中,被班超斬落馬下的匈奴左賢王親衛殘軍將士的裝備!
剎那間,吏士徐干率領的漢軍將士,登上城樓,突到了鄯善王尉屠廣的眼前,利劍架到了尉屠廣的脖子上。交河故城的殘陽,在此刻凝固成血。
尉屠廣的臉色突變,頓時換上了一副笑臉:
“漢使大人有請!漢使大人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請到鄯善國賓館休息!來人,給漢使大人送上茶飲,膳食!厚禮招待!”
4
永平十六年(73年)初夏,鄯善王尉屠廣,于伊循宮設下盛宴,以款待漢朝廷使節從事郭恂、假司馬班超一行。
夜幕初臨,華燈初上,伊循宮內燭火搖曳,將那青金石地磚映照得泛著幽幽冷光,仿佛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秘密。
龜茲樂伎們身著五彩霓裳,赤金臂釧隨著她們的舞動閃爍著璀璨光芒,叮叮當當的聲響與悠揚的樂聲交織在一起,營造出一種奢華而迷離的氛圍。
漢朝廷使節從事郭恂、假司馬班超,被鄯善侍從恭敬地引至東席跪坐。
從事郭恂身著絳色官袍,神色略顯拘謹,他平日里只與文書案牘為伴,從未見過這般蠻夷大宴的場面,心中不禁惴惴不安。假司馬班超則身姿挺拔,玄色勁裝襯得他英氣逼人,雖身處這異國他鄉,卻毫無懼色。
面前漆盤里,大宛特產的葡萄顆顆飽滿,宛如紫水晶般晶瑩剔透,散發著誘人的果香,讓人垂涎欲滴。
然而,班超鼻翼微動,卻嗅到烤羊腿下隱隱透出的草灰味,這獨特的去腥之法,讓他心中一凜——分明是匈奴人的習慣。
他目光掃過在場眾人,只見鄯善相國安靡陀舉杯相邀時,衣袖輕揚,袖口處一抹寒光閃過,竟是一條狼牙項鏈,那狼牙上還殘留著干涸的血跡,透著幾分兇煞之氣。
郭恂出身文官,從未見過這般蠻夷大宴的場面,心中不禁惴惴。他暗自揣測,這鄯善君臣莫不是要使詐,在酒中下毒?想到此處,他的手不禁微微顫抖,額上也冒出細密的汗珠,將那烏紗帽都洇濕了一片。
班超卻神色自若,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含笑飲盡杯中酒。隨后,他目光如炬,突然以匈奴語詢問安靡陀:
“相國項上狼齒,可是匈奴呼衍王所贈?”此言一出,滿座皆驚,眾人手中的筷子紛紛停住,有的面露驚恐,有的則強裝鎮定,但眼神中難掩慌亂。
從事郭恂更是嚇得臉色煞白,在案下急扯班超衣擺,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心中暗自埋怨班超道:“班司馬你這般莽撞,豈不激怒了鄯善君臣!”
安靡陀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鎮定下來,哈哈一笑,那笑聲中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警惕:
“班司馬果然見識不凡,此物確是呼衍王所贈。”
他心中暗自思量,這漢使竟通曉匈奴語,看來此番漢朝來者不善。而班超則神色坦然,心中已然有了計較。
5
第四天的深夜,驛館內一片死寂,唯有偶爾傳來的更鼓聲,在寒夜中回蕩,更添幾分陰森。吏士徐干手持短刃,小心翼翼地撬開地磚,那“嘎吱”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他俯下身子,借著微弱的燭光,細細探視著地磚下的情形,片刻后,猛地直起身子,臉色陰沉得可怕。
徐干快步走到假司馬班超面前,壓低聲音,語氣中滿是憤懣:
“司馬大人,蠻夷人面獸心,居心叵測,您所料不差,馬廄草料里果然摻了漠北苜蓿,這分明是想讓我們的馬匹無力,好趁機對我們下手,我們可要千萬小心。”
班超身著素色中衣,盤腿坐在榻上,手中摩挲著奉車都尉竇固所賜的瑟瑟石匕首。那匕首在昏黃的燭光下,閃爍著幽幽的綠光,仿佛藏著無盡的故事。他微微抬起頭,目光深邃而堅定,看著徐干等官屬,緩緩說道:
“徐干兄弟所言極是。一葉知秋,這鄯善人的變化,可不就是個信號嗎?
諸君難道沒有發現異常嗎?當初,漢使節到達鄯善之時,那鄯善王尉屠廣禮敬甚備,對我們照顧得無微不至,那殷勤的模樣,仿佛我們是他最尊貴的客人。
可如今呢,卻松懈懈怠,全然不將漢使放在君臣眼里,仿佛我們只是可有可無的過客,并非尊貴的大漢使節。”
班超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繼續說道:
“而且,鄯善當初本名樓蘭,樓蘭之所以最終亡國,就是因為樓蘭王對大漢首鼠兩端,三心二意,仗恃有匈奴支持,有恃無恐,傷害大漢使節,遭來滅國大禍。
鄯善君臣百姓,一貫都有這個傳統,那就是弱肉強食,欺軟怕硬,只對強者低頭,俯首稱臣。
本司馬料定,匈奴使團必在百里之內,鄯善君臣有了仗恃。否則,鄯善人豈敢如此傲慢自大,前恭后倨,怠慢大漢使節。
昨日酒器還是銀鎏金,盡顯奢華,十分完備,可今夜卻換成錫器了,酒肉低劣。這其中的落差,諸君難道還看不出來嗎?諸君不信,請叫來侍臣詢問。”
6
就在此時,從事郭恂攥著彈劾帛書,氣勢洶洶地突然闖進了廂房。他腳步急促,每一步都仿佛帶著對班超的不滿與質疑。
廂房內,班超正伏在案前,專心修補著《西域水經注》,燭光在他臉上搖曳,映出他專注而堅毅的神情。
郭恂一進屋,便指著班超,滿臉不屑地質問班超道:
“司馬大人休要胡亂猜疑。胡人懶惰成性,沒有定性,侍候人不能夠長久,無他故也!況且,人在屋檐下,豈敢不低頭呢?君子要待人以誠,何況上國天使呢?
聽聞司馬大人不相信鄯善君臣的誠意,欲以詐術密謀,密謀夜襲匈奴使團,這萬萬不可!
假司馬大人孤軍深入蠻荒之地,兵微將少,人單力薄,無事生非,挑動禍亂,此乃自取滅亡之道,司馬這是瘋了嗎!”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飛濺了出來。
說著,郭恂將手中的帛書狠狠拍在案上,墨跡飛濺,有幾滴甚至濺到了班超的衣袖上。
“陰氏門生,已參你‘不聽圣旨,擅啟邊釁’,司馬豈可不防?此次我們出使西域,若遭受敗績,大漢蒙羞不說,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條,死無葬身之地。”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威脅與警告,仿佛已經看到了班超失敗后的慘狀。
班超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而堅定地看向郭恂。他將匕首輕輕插入輿圖,那動作沉穩而有力,仿佛在宣告著自己的決心。
“從事大人所言差也!從事大人難道沒有看見,鄯善王已經三日未曾露面,而宮廷警衛卻增加了兩倍。
這明顯是鄯善人心中有鬼,必有變故。本司馬預料,今夜,匈奴使團必至扜泥城。軍中之事,本司馬當家做主。
從事大人勿憂,本司馬自有主張,不虛大人費心。”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
郭恂聽了班超的話,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更加憤怒的神情。
“你……你簡直是冥頑不靈!你若一意孤行,必將釀成大禍,到時候看你如何向朝廷交代!”他雙手叉腰,身體微微顫抖,顯然是被班超的話氣得不輕。
班超卻不為所動,他站起身來,走到郭恂面前,目光直視著郭恂的眼睛,大聲說道:
“從事大人,本司馬知道你一心為公,但此次形勢危急,若不主動出擊,待匈奴與鄯善人勾結,我們必將陷入絕境。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本司馬所做一切,皆是為了大漢的尊嚴和使命,還望從事大人理解。”
從事郭恂看著班超堅定的眼神,心中不禁有些動搖,但他的驕傲和固執讓他無法輕易妥協。
“哼,你少在這里花言巧語,我郭恂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胡來。你若敢擅自行動,我定會向朝廷如實稟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說完,他憤然轉身,大步離去,只留下班超站在原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眼神中透露出無奈和堅定。
廂房內,燭光依舊搖曳,班超重新回到案前,拿起修補好的《西域水經注》,心中思緒萬千。
田慮,徐干等親信部屬了解班超性格,呆在身邊,不愿意離去。
7
等從事郭恂拂袖而去后,假司馬班超獨坐于帳中,燭火搖曳,映得他面容堅毅。他深知,此番西域之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絕不能有絲毫懈怠。
稍作思索,他召來銳士田慮與吏士徐干等親信部屬。
“諸位兄弟,有遠見者,能察未露之事,預知端倪。如今局勢已然明朗,我等豈能坐以待斃?”班超目光炯炯,掃視眾人,“田慮,速將鄯善侍臣帶來,本司馬要問個明白。”
田慮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從帳外拎來瑟瑟發抖的鄯善侍臣尉屠陽。
只見尉屠陽靴底沾滿漠北白堿土,那是匈奴馬糞特有的痕跡。班超心中一凜,愈發篤定自己的判斷。
他嘴角微揚,目光如炬,緩緩開口:
“尉屠陽大人,匈奴汗國使節到貴國幾日,現居何處?大人莫要欺瞞漢朝廷天使,否則,后果自負。”
尉屠陽本就心虛,見班超這般威嚴,又見靴底馬糞痕跡,以為漢使早已知曉,頓時驚恐萬分,慌不擇言:
“稟告大漢天使,匈奴汗國使節到鄯善已三日,現居離王城三十里的單于別城。”
班超心中大定,面上卻不露聲色。他沉聲道:
“尉屠陽,你尚算老實,暫且饒你不死。徐干兄弟,速派人將尉屠陽秘密看管,不得走漏風聲,亂我大事。”
徐干領命而去,班超又對田慮道:
“田慮兄弟,出去告訴帳下兄弟,本司馬知道兄弟們白天黑夜,不停行軍,長途跋涉,十分勞累辛苦。
如今,難得在鄯善休整幾天,本司馬特地略備薄酒牛羊,請帳下兄弟,到中軍大帳,飽餐一頓,打發寂寥長夜。
從事大人士大夫出生,不勝酒力,不喜歡武夫行徑。我們就不要勉強從事大人,免得影響大家酒興。以至于大家飲酒作樂,拘拘束束,劃拳斗酒,不夠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