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平十六年(73年)冬末,凜冽的寒風如冰刃般割過東都洛陽的街巷,未化的殘雪在宮墻角落堆積,似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南宮白虎殿內,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青銅鎏金燭臺上的火苗在幽風中搖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將滿朝朱紫公卿的影子拉得老長,扭曲而怪異。
奉車都尉竇固,身姿挺拔,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殿前。他眼神中透著果敢與決絕,雙手解下腰間那柄象征著榮耀與使命的佩劍,鎏金劍鞘與冰冷的青玉地磚相撞,發出清脆而刺耳的聲響,那聲音仿佛一道驚雷,驚得檐下銅鈴如受驚的鳥雀般瘋狂亂顫,在寂靜的殿內回蕩。他昂首闊步,玄色深衣下擺隨風翻飛,似有萬鈞之勢,如同一頭勇猛的雄獅,穿過兩列神情肅穆、緘默不語的公卿,直逼御座方向。
衛尉陰奢立于階前,廣袖隨風輕舞,其上繡著的蟠螭紋在晨光中忽明忽暗,宛如毒蛇吐信,暗藏無盡機鋒。
他瞇起雙眼,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緊緊打量著竇固,袖中手指悄然收緊,心中暗自盤算著這朝堂局勢的微妙變化。
奉車都尉竇固來到御座前,拱手高聲道:
“奉車都尉竇固,奏請陛下,再次派遣智勇雙全的賢明士大夫出使西域!”
他的聲音如鐵錐擊石,鏗鏘有力,在殿內激起陣陣回響,似要沖破這壓抑的氛圍。
御座旁的青紗帳后,馬貴人慵懶地倚著,指尖蔻丹在晨光下泛著妖冶的紅,輕叩玉幾,發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她內心的算計。
她弟弟馬廣,此刻任大鴻臚,掌四方夷狄封賞,正慢條斯理地撫弄著腰間那枚“漢匈奴歸義親漢長”金印,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寒光,那寒光中藏著對權力的貪婪與對竇固奏請的不滿。
竇固心中暗自思量,西域烽煙再起,匈奴虎視眈眈,此番出使,非同小可。他深知,這不僅是為國盡忠,更是對個人膽識與智慧的極致考驗。
而馬貴人姐弟的異樣,更讓他隱隱感到,這朝堂之上,暗流涌動,一場無聲的較量,即將拉開序幕。
他抬頭望向御座上的皇帝,心中默默祈禱,愿陛下能明察秋毫,準許此奏。那青玉地磚的涼意透過鞋底傳來,卻絲毫不能冷卻他心中為國的熱忱。
他仿佛看到了西域那廣袤的土地上,百姓們在戰火中掙扎,大漢的威嚴正遭受著挑戰。而他,竇固,定要為大漢守護好這片疆土,哪怕前方荊棘叢生,他也在所不惜。
此時,殿外的寒風依舊呼嘯,似在預示著未來的風云變幻。而白虎殿內,這場關乎國家命運的奏請,才剛剛開始
2
明帝端坐御座之上,抬手示意奉車都尉竇固近前。
案頭奏疏堆積如山,其間一角《西域屯田策》嶄新奪目,墨跡未干。竇固目光一瞥,恰見“班超”二字被皇帝朱筆圈點,心頭微微一震,那懸著的心稍稍安下幾分。
數日前,蒲類海、伊吾盧前,那扶風狂生班超,僅率三十六騎,以三十六枚黑石為令,竟破匈奴三百白石之圍。彼時,戰馬嘶鳴,塵土飛揚,班超目光如炬,指揮若定,那場景至今仍在竇固眼前歷歷在目。
“愛卿可知,太仆陰奢昨夜呈《九諫書》?”明帝指尖輕輕劃過奏疏上斑駁淚痕,目光看向竇固,似在探尋他的反應。
竇固心中一凜,這《九諫書》他早有耳聞。太仆陰奢竟以高祖白登之圍作比,泣血上書,諫阻大漢朝廷討伐北匈奴汗國、直通西域的國策。
竇固冷笑一聲,反駁道:
“陛下,恕臣直言。陰氏隴西田莊,歲入半賴西域商路。若漢使重開陽關,通商西域,恐其私販絹帛之利,將會受損。這《九諫書》,不過是陰家為保自身私利,妄圖阻撓國家大計罷了。”
此言一出,紗帳后突然傳來茶盞碎裂的聲音,清脆而刺耳。
群臣頓時噤若寒蟬,原本有些嘈雜的殿內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眾人皆垂首不語,大氣都不敢出。
明帝目光在群臣身上掃過,似乎覺察出了其中的微妙。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威嚴:
“群臣有事則奏,無事就請各回府衙,處理國事,不要辜負朝廷圣恩。奏事完畢,請奉車都尉大人留下,陪朕對弈幾局。”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告退。
奉車都尉竇固,留在殿中,陪伴明帝,心中明白,這白虎殿內的風云變幻,遠比那西域的戰場更加兇險。
3
暮色如一塊濃稠的墨汁,緩緩漫過蘭臺藏書閣那雕著祥云紋的朱漆檻窗。青銅雁魚燈在青紗帳內投下搖曳的光斑,似點點鬼火,在寂靜中閃爍,將殿內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神秘而壓抑的氛圍之中。
明帝身著明黃色龍袍,隨意地撥開一卷垂落的《西域風土記》,露出紫檀木棋盤上那未竟的殘局。
棋盤上,黑白棋子縱橫交錯,如戰場上的千軍萬馬,每一顆棋子都仿佛承載著歷史的重量與未來的變數。
奉車都尉竇固,身著玄色深衣,衣袂上繡著的暗紋在微光中若隱若現。他跪坐在蒲團上,指尖輕捻著黑玉棋子,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遲遲未落。
棋盤西北角,一片白子正氣勢洶洶地圍剿黑棋,恰似匈奴騎兵如洶涌潮水般壓向玉門關,來勢洶洶,殺氣騰騰,每一顆白子都仿佛是一把鋒利的刀刃,直逼黑棋的咽喉。
“愛卿此局,像極了孝武皇帝時的河西之困。”
明帝忽然執起一枚白玉子,那白玉子溫潤細膩,在燭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他輕輕點在棋盤東南,打破了這壓抑的沉默,“當年霍去病出隴西,破匈奴右賢王,靠的可不是正面對弈。”
玉子清脆落枰,竟如一把利刃,將竇固的西北白陣攔腰截斷,那聲音在寂靜的殿內回蕩,仿佛是命運的一聲嘆息。
竇固的瞳孔微微一縮,心中暗自思忖。他認得這枚棋子,建武年間,光武帝曾用它推演昆陽之戰。
此刻,棋盤上黑白絞殺之勢,分明是明帝借古喻今,暗示若要解西域危局,須有奇兵斜出,而非與匈奴正面角力。他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指節泛白,額頭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
“陛下圣明。臣愚鈍,不知陛下何意?”竇固從袖中緩緩取出班超所繪《西域山河道里圖》,羊皮卷在棋枰旁徐徐展開,似一幅神秘的畫卷,帶著西域的神秘與未知。他展開羊皮卷時,手指微微顫抖,眼神中透露出一絲緊張與期待。
圖中蒲昌海形如彎刀,鄯善國扜泥城,恰在刀柄要害。明帝的指尖順著天山南麓輕輕劃過,目光中透著堅定與睿智,仿佛已經看到了西域那片廣袤土地上的未來。
然而,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顫抖地說:“陛下,不好了,匈奴使者突然到訪,此刻正在宮門外求見!”
殿內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竇固的手猛地一抖,羊皮卷差點掉落在地。明帝的眉頭微微一皺,目光中閃過一絲疑惑與警惕。他揮了揮手,示意小太監退下,然后看向竇固,說道:
“暫時不管他們。愛卿,看來這西域的棋局,又多了幾分變數。”
竇固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說道:
“陛下,無論匈奴使者來意如何,臣定當竭盡全力,為陛下排憂解難,解這西域之危局,不使危及中原中樞之地。”
明帝微微點頭,目光中透著信任與期待:
“愛卿大智若愚,朕豈能夠不知道愛卿心思。昔年張騫持節空返,是因月氏王庭西遷;今匈奴呼衍王帳,距鄯善國不過三百里,若得此國歸漢,愛卿便可效孝武斷匈奴右臂之策,北虜必將受困。”
竇固心中一震,他明白,這西域的棋局,已在這蘭臺藏書閣中,隨著這一枚枚棋子的落下,以及匈奴使者的突然到訪,悄然鋪開,一場關乎國家命運的較量,即將拉開帷幕。
4
閣外忽起穿堂風,如一頭暴怒的野獸,呼嘯著卷動壁間懸掛的建武西域都護李崇佩劍。那柄斷劍,歷經無數戰火洗禮,缺口處仍沾著莎車國的沙礫,似在無聲訴說著往昔的慘烈與悲壯。
明帝起身,身姿挺拔如松,緩步走向那柄斷劍,緩緩撫劍。他劍眉微蹙,目光深邃而悲痛,劍穗五色絲絳掃過班超的貢品簿,似有所感。
明帝轉身,目光如炬,繼續故意詢問竇固:
“卿可知李崇當初如何殉國?他孤守它乾城十月,那是一段何等艱難的歲月,缺糧少藥,外有匈奴虎視眈眈,朝廷援軍卻被陰氏以‘糧秣不濟’為由截在敦煌。”那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對往事的悲憤與對陰氏的譴責。
竇固的脊背瞬間滲出冷汗,他身著官服,跪坐在地,身體微微顫抖。未曾想到皇帝居然明察秋毫,事無巨細,全部清楚。此刻,他心中稍安,卻也明白,這背后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權謀與斗爭。
竇固當然記得永平八年那場廷爭,那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較量。陰奢之弟陰就時任敦煌太守,為了一己私利,克扣三萬石軍糧,致使西域都護府崩毀,無數將士血灑疆場。竇固想起那些戰死的將士,心中滿是悲憤。
此刻,棋盤邊的《西域屯田策》隨風翻頁,露出班超力主的“以戰養戰”四字,朱批如血,仿佛在警示著眾人西域局勢的嚴峻。
“班超此人,”明帝忽然抽出一卷斑駁木簡,突然轉了話題道,“元狩四年,博望侯張騫上《通西南夷書》,言‘蠻夷貪漢繒帛,可利誘之’;而班超在河西幕府卻說……”
明帝的指尖叩在簡上某處,竇固湊近看清,那是班超批注:“胡人畏威不懷德,當誅其使以立漢威!”竇固心中一震,仿佛看到班超那堅毅果敢的身影,而他也深知,一場關乎國家命運的謀劃,在這蘭臺之中,正悄然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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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門轟然洞開,如一聲驚雷在寂靜中炸響。
班超抱著一摞散簡,腳步踉蹌地闖入,葛衣廣袖沾滿墨漬,似是夜以繼日校對古籍的印記,額角還粘著蘭臺藏書的封泥,狼狽中帶著幾分執著。
“奉車都尉恕罪!在下核校鄯善國永平八年貢品簿時,發現火浣布十匹的入庫記錄有異……”
他語速極快,聲音因焦急而微微顫抖,滿心只想著盡快將這重要發現告知竇固。
話音戛然而止。
班超的雙眼瞬間瞪大,滿是驚恐與慌亂。他突然望見天子,正與奉車都尉竇固在棋盤前激戰正酣。棋盤上,黑白棋子如兩軍對壘,殺氣騰騰。而明帝手中木簡,正是自己三日前在竇固幕府寫下的狂言,那上面滿是對西域局勢的獨到見解與大膽謀劃。
班超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腦門,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他趕忙跪地,聲音顫抖:
“陛下恕罪!臣不知道陛下大駕在此。”冷汗濕透了他的后背,他心中懊悔不已,只恨自己莽撞行事,竟闖下如此大禍。
明帝放下木簡,目光如炬,緊緊盯著班超,緩緩開口:
“卿既發現貢品簿有異,不妨說說,有何發現?”
班超定了定神,強壓下心中的恐懼,將鄯善國貢品簿的疑點一一道來。他言辭懇切,條理清晰,展現出非凡的才學與膽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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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笑了,那笑容宛如寒夜中乍現的冷月,透著幾分意味深長,又似藏著洞悉一切陰謀詭計的鋒芒。
他緩緩彎腰,動作優雅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拾起滾落腳邊的竹簡。竹簡上,陰氏族徽赫然蓋在火浣布出庫印回上,那朱紅的印記鮮艷奪目,宛如一道刺眼的傷疤,無情地揭示著背后隱藏的骯臟交易。
“陰氏商隊永平八年春便販售此物,而鄯善貢品秋末方至。假司馬以為,這千里西域,跑的是商隊,還是朝廷顏面?”
明帝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般,敲擊在眾人的心上。那聲音在寂靜的蘭臺中回蕩,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到呼吸急促。
班超伏地,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青磚,能清晰感受到磚石的紋路。掌心緊貼地面,絲絲涼意順著血脈蔓延至全身,可他卻覺得渾身燥熱,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磚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痕跡。他的心中思緒萬千,宛如狂風中的亂麻。既擔心自己的直言會觸怒天子,招來殺身之禍,又深知若不揭露真相,西域將永無寧日,朝廷的威嚴也將蕩然無存。
“稟告陛下:
臣在敦煌市井,見過陰氏以及外戚駝隊,雙峰白駝負鐵器出關,歸來時滿載于闐美玉。若商道通暢至此,何須遣使?”
班超鼓起勇氣,聲音雖顫抖卻堅定。他深知此言一出,必會掀起軒然大波,但為了國家大義,為了西域的安寧,他別無選擇。他仿佛看到了西域百姓在戰火中流離失所的慘狀,看到了朝廷的威嚴在陰氏的貪婪下被肆意踐踏,心中涌起一股無畏的勇氣。
“好個‘何須遣使’!”明帝突然將斷劍擲于案上,那斷劍本是昔日李崇都護的佩劍,此刻在案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仿佛是歷史的悲鳴。劍身映出竇固驚愕的面容,那驚愕中還夾雜著一絲擔憂。
竇固心中暗自叫苦,他薦班超為使節,本是希望其能解西域之困,卻不想卷入了這復雜的權謀斗爭之中。他看著明帝那凌厲的眼神,心中明白,一場風暴即將來臨。
“竇卿,你薦的豈止是使節?分明是要給朕的西域國策,換個玩法。”明帝的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竇固的內心。
竇固額頭也冒出冷汗,他趕忙跪地,聲音顫抖:“陛下息怒,臣絕無此意,只是見班超有勇有謀,才舉薦于陛下。”
明帝冷哼一聲,目光掃過眾人,緩緩說道:
“西域之事,關乎朝廷根基,容不得半點馬虎。陰氏之事,朕自會徹查。班超,你既敢直言,朕便給你個機會,讓你去西域,看看這商道背后,究竟藏著多少秘密。你可有此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