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毅心道:東南群雄?這吳越之地武林各派少說有數十家,跑江湖的更不計其數了,卻不知他說的是哪些,又為了什么大事聚會?
陸適卻不多想,喜道:“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實不相瞞,我二人之所以來揚州,正因為師父常常提及揚州的好處,因此前來一試,如今看來,大概是了。”
驀地又對胡毅道:“師弟,還是你隨喬大俠前去吧,我既然輸了,就該回山苦練武藝,好好等你消息。”說著,就要牽馬調頭離去。
胡毅攔道:“師兄且慢,你我既然同行,不如面見師父再行決斷。況且他老人家未必就在會上。”
“不錯,胡兄弟想的周全,喬飛也只是猜測而已。陸兄弟,你心存善念不忍傷人,胡兄弟也未能先到城門一步,不如讓喬某做個好人,你二人賽馬平手,隨我同去香榭樓一探究竟如何?”
陸適胡毅對視一眼,齊聲道:“如此也好!”
三人就要前行,陸適道:“烏騅背上有傷,喬兄,我與你一同步行。”胡毅聽見,也下了馬,對赤兔打了個口哨,那馬兒會意,跑到烏騅跟前,輕舔其背上傷口,二馬耳鬢廝磨,跟在三人后面。
喬飛道:“時候不早了,兩位跟我來吧!”話音剛落,人已奔出五丈外,消失在城門后,陸胡二人吃了一驚,只覺這人不光掌力雄厚,腳力也自強勁,二人相對一笑,不甘落后,大喝一聲,來也!
師兄弟并肩而行,馬兒放慢步子在后,二人一起一落,跟住喬飛,喬飛瞥見二人趕到,心下暗贊:好飄逸的步伐。腳下加緊,又將二人甩出三丈。
城內喧嘩熱鬧,行人不絕,只見三道光影劃過,三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行,竟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行人突見兩匹神駒奔來,紛紛避讓唯恐不及。
轉眼間三人二馬以魚貫之勢穿越通衢,忽而七拐,有時八繞,過不多時轉進一條羊腸小巷,卻見此處更是熙熙攘攘。
喬飛停下腳步,說道:“兩位的步法好生奇特,不知是哪一路功夫?”一路來他竟沒占到什么便宜,若非內力勝出一籌,恐怕就要落后,說話時,陸胡二人已趕到身前。
陸適道:“這是古木師父自創的一套‘踏斗步’,取北斗七星分野為象,演化出七七四十九種變化。”喬飛點頭稱是,再看他二人手持一長一短兩柄鐵劍,配上一黑一紅兩匹駿馬,只覺得九霄峰高深莫測。
“前面盡頭就到了。”喬飛道。
揚州城果然繁華,數座樓臺高起,如鱗次櫛比,果真是門前市列珠璣,家家戶盈羅綺,但聽街中叫賣聲、嬉笑聲、交談聲夾雜著五湖四海的口音此起彼伏傳來,熱鬧繁盛難盡備述。
正走著,陸適歡快道:“其實勝負一文不值,開心才最重要。師弟你瞧,這城里多熱鬧,師父常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說是什么好看的好玩的這里都有。”他目光已為周圍事物深深吸引。這是他人生中頭一回下山,更是頭一回進城。
胡毅緊繃的臉上泛起一絲漣漪,笑道:“好是好,只因你自幼長在山中,還從沒進過城來,自然覺得新奇,但依我看總是不如開封的。”
陸適莞爾道:“月是故鄉明,你家在開封,自然覺得它比哪都強了。”
“家,我還有家嗎?”胡毅忽垂下了頭,笑容頓時消失不見,語氣滿懷悲情。
陸適十分后悔自己失言,提及師弟心結,忙道:“當然有了,九霄峰就是你家啊,還是永遠的家。你爹娘在天之靈,看你在師父門下長大成人,學成武藝,一定安心放心。”他見師弟兩眼通紅,已不似今晨賽馬時的桀驁神氣。
胡毅勉強一笑,若有所思地道:“師兄,這城里雖然熱鬧,但人心險惡,還得小心提防才是。”陸適點點頭,其實心下一片茫然,城中的新奇物什已看得他眼花繚亂,滿是喜悅。胡毅卻是熟視無睹,仿佛常年往來,并無半分稀奇。喬飛看在眼中,只覺這師兄弟二人一個天然隨性,另一個則有種說不出的情懷,孤傲而憂傷。
不多時,喬飛道:“到了。”
只見巷子盡頭已無路,北邊河堤上煙柳依依,一座大酒樓沿堤矗立,酒菜香氣從上飄縱過來。
陸胡二人樓前栓了馬,掣了劍,抬頭一看,香榭樓三個大字映入眼簾。
店小二老遠看見三人裝束,忙打了個手勢,示意上樓,堆笑道:“三位前來赴宴的吧,有請!”
三人上了樓,來到一處圓廳,廳中環形圍繞,擺了八個四方桌,七桌酒肉,一桌卻是素齋,靠在東壁,儼然是主桌。除此空無一人。
喬飛喜道:“竟然先到一步,哈哈,也好,我們喝上兩杯再說。”三人撿了北向靠扶欄一桌坐定,均已饑渴難耐,三兩杯酒過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陸適邊吃著,望了望欄下,一條清溪穿過,溪中畫橋游船載著商旅騷客,來往不絕,好一派蘇杭水鄉的情調,不禁迷住了。
胡毅無心看景,說話道:“喬兄先前說東南群雄在此聚會議事,卻不知是要議什么事?”
喬飛喝了一大口酒,大手在懷里摸了好一陣,忽地拍在桌上,鄭重道:“請看,這是我在半月前收到的一張帖子,這縱橫江淮,揚州第一大龍頭虎威鏢局的鏢頭,江湖人稱‘劈虎金刀’的盧義,將在明日散盡家財,金盆洗手,退隱江湖。”
胡毅心中一陣抽搐,神情變得怪異起來,目光移到那張已泛黃的巴掌大小的信紙上,起首赫然寫到三個紅字——“英雄帖”,其后行文筆跡遒勁,猶如刀刻斧鑿,陸適讀出聲來:
“江湖風波惡,虎威十載行。盧某承蒙武林同道錯愛,十年來縱橫江淮,風光無二,然江湖路遠,血債難償,思之如恨。今集畢生所藏,于三月初三辰時在揚州還施宅做分金會。凡有舊日恩仇、江湖宿怨,皆可前往執刃取金,略代償還,了斷前塵。某當于會中金盆洗手,從此焚香掃徑,退隱林泉。恭候天下英雄同此見證……虎威鏢局盧義謹稟…”
字面意思不難理解,陸適心中不解:江湖之中,恩怨情仇本是不可避免,怎么這人想要退隱,卻是這般麻煩,竟要散盡家財去償恩怨?未免多此一舉了吧。
陸適突然搖頭道:“不對啊,今日初二,帖子上說分金會是初三,而且地點也不在這香榭樓。”
喬飛笑道:“此事另有緣由,三日前,高旻寺恒沙大師飛鴿傳書,邀請我等提前一日在此聚會,個中道理我也不甚清楚。”
胡毅冷冷道:“這么說來,這位和尚也在分會大會受邀之列了?那趙家拳趙濟、福順鏢局王爾達在不在列?”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帖子落款處,這字跡和簽名他太熟悉了,一輩子也不能忘記。
一股寒意陡然間從他眼里射出,射向大廳。
喬飛奇怪道:“胡兄弟,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哈…”
胡毅笑得十分詭異,與其說是笑,倒有七分像哭,那聲音又是凄慘又是憤恨。
“師弟,難道…難道這虎威鏢局的盧義就是你的殺父仇人?”陸適悲慟道。
胡毅沒有說話,他眉頭緊鎖,雙眼通紅,卻沒有一滴眼淚,神情已做出回答。
陸適大慟,突然想起胡毅的悲慘身世:胡毅十歲那年,父母被一個擅使金刀的大惡人在開封殺害,他得師父相救才來到了九霄峰。不過陸適還從沒聽他提及這大惡人竟在揚州,更不知姓甚名誰。眼下初次進城竟然就要撞見,他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幫胡毅一起報仇。
喬飛大驚失色,尚未料到有這一樁變故,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見胡毅渾身不住抖動,突然提起那柄大離劍,就要起身下樓,陸適情知不妙忙將他攔下,道:“那人武藝高強,耳目眾多,報仇之事咱們須得見了師父,再作定奪。”喬飛亦道:“虎威鏢局稱霸江淮,小兄弟不可莽撞。”
便在這時,馬蹄聲夾雜著打鐵聲和怪嘯聲像狂風一般由遠及近,跟著溪中傳來一陣空靈無比的笛音,末后又有一聲佛號如同巨浪洪鐘,清清楚楚傳入三人耳中。三種聲音不明所以,卻是一浪更比一浪高,霎時在圓廳內交織,震得屋瓦聳動,攝人心魄。
胡毅情緒激動,心神恍惚,一跤跌倒在地,陸適強忍不適將他扶起,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喬飛凝神靜氣,朗聲道:“恒沙大師的云雷音果然不同凡響,嗯嗯,梅花劍士的空谷折梅曲也不俗氣,我說六臂老人、落水鬼,你們二位還是不要作怪了,來來來,與我對飲一碗!”他說這話時,也已運足內力,突然間,廳內又多了一重剛猛爆裂之聲,雖不及笛聲與佛號,卻也趕上了打鐵與怪嘯聲。
陸胡二人雖然緊閉雙耳,卻覺五臟六腑震蕩不已,好似一個圓球在周身滾動,難受至極。
“阿彌陀佛!”佛號聲剛落,一個長眉枯瘦的僧人已來到廳中,約莫五六十歲,面泛金光,正是喬飛口中的恒沙大師。身后還跟著個呆頭呆腦的小沙彌。
恒沙笑道:“喬先生,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多日不見,閣下功力漸長了。”
喬飛不好意思起來,朝他一拜,恭敬道:“承蒙大德指點,是喬某三生有幸。”
“哈哈哈,原來你‘恨不平’的鐵掌功夫是從老和尚處學來的,可惜啊可惜,只學到點皮毛。”一個尖銳聲音從木梯下傳來,話音未落人已趕到,卻見這人面色蒼白,毫無血色,手指奇長,聽聲音正是方才怪嘯之人。
喬飛笑道:“我說你‘落水鬼’林凌不在鄱陽湖打劫,也來揚州湊什么熱鬧,我喬某便只是學了些皮毛,也夠你喝一壺的,小心你的爪子。”
這時又有一個話音爆裂開來:“我看要小心你的泥掌!喬飛小子,上次老夫沒帶棍來,不然要你鐵掌變泥掌。”跟著從木梯轉出一個臉色通紅的白胡子老頭,身子矮壯,把一根五六十斤的鑌鐵花紋棍提在手中,毫不費力。
喬飛哼了一聲,道:“原來是‘六臂老人’,鐵掌對鐵棒,勝負未可知,神氣什么?下次別再讓我撞見你神駒門又盜竊人家馬匹,調戲良家婦女了。”
正說著,右掌在身后劃了個圈,鐵砂掌中一招“大浪淘沙”,猛然向老人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