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平道：“如果他沒有箭書這一招，那這兩件事就是笑話。可有了箭書，這兩步便成了鎖死王家的鐐銬。

姜皓來王家，根本就沒有試探我們的心思。他一開始便料定我們不會出手相助，所以打著試探我們的幌子，說出種種可笑愚蠢的言論，都是為了麻痹我們，讓我們放松對他的戒備。然后，他再暗藏機鋒，步步緊逼，讓我表態不在乎城破只在乎王家。

其實早上我就覺得有點奇怪，他說的話太堂而皇之，太官方正氣，像個朝廷的使者一般，但當時我沒多想，以為是個傻書生。殊不知，他是故意為之，為的是將自己塑造成為愛國忠君護民的賢官，好跟我們為富不仁的形象拉開差距。”

他兒子不解道：“他大費周章做這些干什么？又不是進行官員評議，他把自己塑造得再好，城守不住，也就是個空架子，何況我們也不是很在乎民意。”

王承平道：“他做這些，當然是為了走第二步。只有把自己塑造成賢官，才能獲得城中的擁戴，才能操控百姓，一起反對王家。眾人對我們的厭惡越大，對姜皓的認同就越強。他是拿王家當踏板石呢。”

他兒子似乎有點明白了：“所以他是拿我們家過橋，為了獲得城中對死守到底這一戰略的擁護？那也是打擊石琛的，不是針對我們王家，阿爺何以驚慌至此？”

王承平搖搖頭，道：“第三步才是殺招。他成了好官，我們成了壞人，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潑臟水給我們，挑撥孫孝哲對王家的仇恨。

你想想你剛才提的計策，此時的百姓和軍士，還會聽你的嗎？還會相信王家是無辜的嗎？即便知道了真相，說不定還有一大群人拍手叫好，覺得王家就該被潑臟水，就該被殺光呢。這就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道理啊！”

他兒子恍然大悟，咬牙切齒道：“這姜皓也太陰險了，我們不過是不肯幫忙而已，用得著下這么狠的手嗎？阿爺，這么一來，難道我們就只能束手待斃了嗎？要不我們想法子逃吧。”

王承平反問道：“逃到哪里去？這里被圍得跟鐵桶一般，只要出來一個人，勢必會被拿去反復拷問。

再說了，你逃了，不就坐實了姜皓潑的臟水嗎？”

他煩躁地道：“你先別開口，讓我好好想想。”

王承平在院子里來回踱起了步，苦思冥想，他兒子立在一旁，不敢動，也不敢發出聲音。

王家轉眼就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王承平不敢有任何托大，反復思量，多番推演。

良久，他才呼出一口氣，神態已疲倦不堪，顯然，劇烈的腦力活動消耗了他為數不多的能量。

王承平對兒子道：“我通盤考慮了一遍，我想，姜皓應該不是想讓王家死，畢竟王家沒了，他除了出一口氣，沒有別的好處。他是要拿實在好處的人，只要我們滿足了他的要求，他會既往不咎的。”

他兒子一臉不服，卻又無可奈何道：“那我便去找他談談吧，還請阿爺給我一個大概的數，最多能給他多少錢帛。”

王承平皺眉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他不是個貪財之人，他要的不是金銀珠寶，要的是我們出人出糧，幫忙打贏守城戰。”

他兒子一愣，忙道：“可這么一來，我們不就真的是站在孫孝哲的對立面了嗎？”

王承平冷聲道：“被姜皓做了局，白已經變成黑，那就只能一條黑道走到底。如今，你還能撇清關系嗎？

王家唯一的出路，就是不能讓城破，這樣才能保全自身。”

他看了一眼垂頭喪氣的兒子，拍了拍肩膀道：“別想太多了，姜皓手段比我們高明許多，輸給這樣的對手，沒什么可恥的。傳我的命令，未時正刻，讓各房的人都來正堂議事吧。”

而姜皓那邊，應付完孫孝哲的挑釁后，又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居所，開始折騰他心愛的DIY大業。

經過一番觀察和測試，他已經初步了解，這些作廢的弓弩除了極個別是弩機金屬部分壞了用不了之外，其他都是不同部位不同程度的變形，導致喪失準度，只需要重新計算調試就可以修好。

并且，考慮到除了目前守城的士兵，接下來補充的人手多半沒經過專門的弓弩射擊訓練，有必要利用現代知識，加裝一些輔助部件，讓新兵也能輕易上手，提高射擊準確度。

正想得心潮澎湃，破壞安靜的首要分子宋磊又出現了，還是慌慌張張的：“不好了不好了！王家家主帶著一幫人呼啦啦地過來了，我是不是要把守城的兵調些回來，先跟他們干一架？”

王家來了？姜皓一怔，看向更漏，發現已經接近酉時，原來自己沉浸在手工作業中，不知不覺時間過得飛快。

他站起身來，臉上滿是笑意：“打什么架？派人趕快端果盤，奉好茶上來，這些貴客不得好好歡迎嗎？”

姜皓也不換官服，只是洗了把臉，梳了梳頭，就過來了。

縣衙的正堂已經坐滿了人，身后的家仆提著燈籠，將原本昏暗的大堂照得亮晃晃的。

一見姜皓出來，王承平再也沒有最初的倨傲姿態，而是恭恭敬敬地躬腰行禮：“拜見姜明府。”

這王家家主直接改了稱呼，再不提“代縣令”三個字了。

其他人跟著他一起行禮，態度恭謹，跟當日在王家所受待遇簡直天淵之別。

宋磊在姜皓身后驚呆得張大了嘴巴，以他的腦子，無論如何想不明白，一日都沒過，王家的態度怎么會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變？

姜皓滿面笑容道：“各位多禮了，快請坐吧。”

王承平沒有坐，而是誠懇地道：“早上明府一番指斥，皆是大義之道，王某不識明府良苦用心，拒之不納，實在羞愧。眼下過來是特地請罪，還望明府寬恕。”

姜皓豪爽地道：“王家主說的是哪里話？人非圣賢，孰能無錯？王家主能這么快回心轉意，姜某頗為欣慰啊。”

兩人在這里虛情假意客套了幾個回合，王承平隨即道：“王家已決定，將自家糧倉中的三千石存糧全部捐出，作為軍糧。同時，王家也會獻出所有私兵家仆，統共四百七十八人，充為兵員，供明府調派。

另外，王家也已經讓家中的繡娘日夜趕織布匹，給士兵們更換衣裳，我看好多人的衣服已經爛得都不能穿了。若明府還有需要讓王家幫忙的，王家必定全力以赴，絕不推辭！”

王承平慷慨大方的承諾和鼎力相助的表態，讓宋磊有一瞬間懷疑自己在做夢。

他揉了揉眼睛，發現夢境沒有消散，姜皓正如數接受了王家的資助，并且不吝夸獎之詞。

姜皓發現，王承平承諾的時候，在他身后，有一群沉默的群體，站在稍遠的地方，不像是王家那邊的人。

他出聲詢問：“這些人是……”

王承平忙道：“忘了介紹了，除王家外，城中還有幾家大戶，分別是饒、孟、胥、韓四家。他們聽說明府大義，都欽佩不已，自愿跟王某前來，也愿意傾囊相助，全力守城。”

姜皓心里暗笑，什么自愿，是看到王家的下場被嚇到了吧？這才不得不被迫“自愿”前來。

看來這一招殺雞儆猴還挺有效的。

這四家不比得王家，只是小豪強，因此拿出來的糧和人都比王家少。

但聚少成多，姜皓心里大致算了一下，團兵方面，五家大戶一共出了一千三百多人，對緊缺的守軍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利好。

而糧食方面，則多出了八千多石，不僅可供守軍吃上兩個月，剩余的還可以繼續賑發給百姓。

這么一來，城中就不會因為饑荒而陷入混亂。

更重要的是，借逼迫五家豪強低頭認輸這件事，自己的威望會得到空前加強，也給厭戰悲觀的百姓打入了一劑強心針。

讀過偉人著作的姜皓深知，統一思想戰線，是打贏勝仗的第一先決條件。

對著這些見識過自己手段，誠惶誠恐的大戶們，姜皓好言安慰，消除他們的后顧之憂，好讓他們心服口服，不會暗地里使絆子。

一時間，城中戰斗氣焰高漲，私兵們穿上軍服，開始訓練如何投擲石塊、如何換防巡邏，跟著守軍們一起操練。

百姓們則各盡其能，女人縫補做飯，老人搓制箭矢。

不少閑置不用的房子都被拆了門窗，也有很多人將自己家中的鐵鍋或鐵錘鐵鋤頭獻了出來。

城中幾家打鐵鋪徹夜不休，制作弩箭的箭頭。

又過了一日，守軍每個人都配發到了弓弩。

這些弓弩看上去破爛陳舊，但弓弦緊繃有力，扳機利落流暢。

更新奇的是，弩臂上還多了一個小圓環，用一個又矮又粗的木棍頂著，固定在那兒。

士兵們議論紛紛。

“這是個什么玩意兒？孔洞那么小，箭矢也放不進去啊。”

“聽說是姜少府的新發明，那可是神匠。”

“嗐！很快就是姜明府了！”

“對，就是，姜明府連弓弩壞了都能輕松修好，就不會做沒用的東西。”

眾人討論了一輪，得出的結論是：這個圓環必定有大用。

至于大用是什么，無人知曉。

直到當天傍晚，姜皓才親自現身，給眾人講解那個小圓環的作用。

原來，那個小圓環是姜皓給弓弩加裝的瞄準器。

透過小圓環，可以很方便地對準近距離的攻擊對象，這樣即便沒怎么上手的人，也能輕易瞄準攻城的敵軍，比傳統的望山好用很多。

實戰的時候，只需要把弓弩放置在臺基上，用胳膊肘按壓固定，就可以穩穩發射弩箭。

有試射過的人甚至打出了五箭當中有三箭正中靶心的成績。

守軍一下子沸騰了，他們沒想到，不過是加了一個簡陋的物件，竟能使弓弩的威力上升這么多。

眾人徹底掃清了對戰爭的恐懼，從最開始的厭戰怕戰，到后面努力說服自己不戰不行，再到如今的盼戰想戰。

每個人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孫孝哲立刻攻城，要把一個月以來的憋悶的氣全都發泄出去。

守軍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每個士兵都神采奕奕，不管操練到多晚也不覺得累。

姜皓沒有像傳統方式那樣，在戰前檢閱軍容、發表講話和進行動員。

可他已經通過實際行動，完成了一次效果極佳的動員。

光是統一戰線還不夠。

即便有五家大戶的幫助，增加了不少資源，但不能改變他們是弱勢的一方，是防守的一方。

要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就還必須要有必勝的心志和勇氣。

靠打雞血是沒用的，士兵們都不是蠢人。

那便只有通過實實在在地提升實力，去消除恐懼，提高戰意。

當權衡利弊，發現守城戰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絕望時，眾人被生死壓迫許久的心神就會得到猛然釋放。

萬事俱備，便只剩東風了。

第三日。

一大早，城樓上的巡防的士兵便發現，敵軍開始整軍收營，便立即跑去報告了姜皓。

姜皓和宋磊登樓遠眺，敵軍已經列好方陣。

在方陣的后面，一架沖車和五架拋車也已經整裝待發。

隊列的最后面，則是十幾架拼接而成的飛云梯，是用來爬上城樓短兵相接的常規器械。

黑壓壓的一片在遠處蔓延開來，像是席卷而來的烏云。

在他們二人的身后，士兵們正有條不紊地登城，將弓弩架設在一個個凹洞里，眼睛看著瞄準器，隨時準備發射。

宋磊道：“阿兄，看樣子他們是想先沖一輪，利用人數優勢看看能不能爬上來，不行的話那就用沖車。”

一說到打仗，宋磊精神奕奕，智商也開始上線了：“我們要不集中攻擊沖車和登梯子的，至于底下的人，除了射箭，拿我們也沒辦法。”

他還是心疼箭矢，盡管打鐵鋪通宵達旦，趕制了很多出來。

但那是一次性消耗品，射出去也收不回來。

姜皓想了想，道：“不，不要省箭矢，他們沖過來多少人，就射多少人。我看過箭矢的存量，今日是足夠的。”

今日足夠，那明日呢？

難不成，他想一日解決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