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脂硯齋門前人潮涌動，將前門大街堵了個嚴實。

五城兵馬司的人卻不敢隨意驅逐。

到這脂硯齋來的，各類人等皆有，甚至傳出嚴閣老都曾親自蒞臨。

前門大街的店鋪多半都有后臺，造成擁堵驅逐顧客卻是可以的。

然而脂硯齋不僅后臺難惹，這些顧客也不是能隨意打發的。

只能盡量引導著往街邊排隊，莫將道路完全堵了。

殷士儋早早的拉上張居正、李春芳來此排隊，昨晚他們雖然沒有搶到脂硯齋的票，卻是硬生生在外面聽了一整場。

“敢問兄臺，里頭售賣的可是《若明》原稿？”

殷士儋轉過頭，問話的是一個身材清瘦、面如刀削的少年郎，略帶著閩地口音。

方巾襕衫已然不新，眼睛卻炯炯有神。

殷士儋道：“正是，昨晚散場時，說書人方道今日有書售賣，若提前傳出這消息，來此排隊的人不知更有幾多。”

“閣下似是進京趕考的舉子？”

那人遂拱手一禮，道：“晚生李贄，福建泉州人士。”

“李贄？”殷士儋訝然，“可是那作《老農老圃論》的李贄？”

此言一出，張居正和李春芳也重新打量了下面前之人。

李贄不卑不亢：“正是。”

李春芳道：“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科場可不興你這般言論。”

李贄道：“穿衣吃飯是人倫之本，此人心之所求，不以科場之所好而更易。”

李春芳聞言不由失笑，搖頭道：“你倒是頗有銳氣，只是科場之上，終究需依圣賢之言，你這般標新立異，恐難入考官之眼。”

“汝此番進京，可是為今歲春闈而來？”

李贄道：“晚生雖知科場規矩，卻不愿違心而論，若因直言而落第，亦是命數。”

殷士儋笑道：“好一個命數！李兄年紀輕輕，倒是看得通透。”

他指了指脂硯齋門前熙攘的人群，“今日既來此排隊，想必心中把握不小？”

李贄搖了搖頭：“若學問到了，也不差這幾天。”

“晚生于會館聞人談及此書，言其以明末國本之爭暗喻當朝黨爭之弊，又借遼東戰事諷諫邊政積弱。如此針砭時弊之作，市井流傳難免失真，便欲購原本觀之。”

殷士儋微微頷首：“嘉靖侯此書，確實別具匠心。表面寫史，實則句句不離當下。只是不知李兄對書中‘明亡于萬歷’一說有何見解？”

李贄略一沉吟，道：“晚生雖未得見全書，但聽聞書中將明亡之因歸于神宗怠政、黨爭誤國。此論看似驚世駭俗，實則切中要害。為君者若不能總攬朝綱，為臣者只知結黨營私，縱有強兵良將，亦難挽頹勢。”

殷士儋微微點頭，心里卻想，坊間流傳果是失真，嘉靖侯的本意可并不在此。

正說話間，脂硯齋的大門緩緩開啟，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一名管事模樣的男子站在臺階上高聲道：“諸位稍安勿躁！今日之書每人限購一冊，售價五百文。購書者請依次入內，切勿擁擠！”

李贄聞言，便拱手告退，自往后頭排隊去了。

張居正道：“此子既能中舉，當不是嘩眾取寵之輩。”

正欲多言，卻聽先頭有人嚷嚷。

“老爺叫我買的是《若明》你們竟然告訴我沒有賣？”

“《初中物理》？我拿這個回去，能交差？”

吵鬧聲越來越大，那管事的又重新出來，高聲道：

“此書乃《若明》官方周邊，亦是侯爺精心所著，其中真意與而后劇情發展息息相關。”

“今日只售此書，來買《若明》的可以散了！”

話音剛落，隊尾的走了些許，隊首的卻是巍然不動。

排了這么久的隊，不能白排。

反正都是侯爺所著，又與往后劇情有關，買了也不虧。

心下亦或多或少對脂硯齋掛羊頭賣狗肉的手段頗有微詞。

殷士儋這才恍然，呵呵一笑，“怪道昨晚那說書人只將有書售賣，而不直言書名。”

殷士儋從袖中取出半吊錢，對張居正笑道：“叔大兄，這《初中物理》之名聞所未聞，想必是嘉靖侯的新奇把戲。橫豎都是他的著作，買來一觀也無妨。“

張居正望著脂硯齋門前并未見散的隊伍，也道：“嘉靖侯行事向來出人意表。他既敢將《若明》與這物理書并稱，其中必有深意。”

三人隨隊伍緩步入內，只見廳堂正中擺著數十摞藍皮線裝書，封面上初中物理四個大字筆力雄渾。

李春芳拿起一冊翻閱，突然咦了一聲：“這書中竟有'力''聲''光'等字，莫非是格物之學？”

付完錢走出門外細細翻看。

這時，李贄也湊了過來。

他囊中羞澀，五百文雖不多，卻也不能隨意揮霍。

李贄探頭看向李春芳手中的《初中物理》，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他拱手問道：“敢問這位先生，此書內容如何？”

李春芳將書遞過去，道：“是格物之學。不過嘉靖侯所寫，與尋常格物之書大不相同。”

李贄接過書，快速翻閱了幾頁，思量片刻，眉頭漸漸舒展：“妙啊！這‘力’之一章，竟將日常所見現象歸納為‘規律’。‘力是改變物體運動狀態的原因’，此言乍看荒謬，細思卻難辨真偽。”

殷士儋也翻開自己的那本，指著其中一頁道：“‘聲音是由物體振動產生的’，這與傳統樂論大相徑庭，卻又有理有據。”

“不管對不對，嘉靖侯倒是敢想！”

張居正沉吟道：“嘉靖侯在《若明》中借古諷今，在此書中卻直指萬物之理。兩相對照，倒像是...”

“是互為表里！”李贄接口。

“《若明》講的是人事興衰之理，此書講的是天地運行之道。嘉靖侯這是想打破董仲舒天人合一之謬論。”

殷士儋會意，壓低聲音道：“嘉靖侯這是要正本清源，從根本之理入手。”

隨即自得一笑：“我早說嘉靖侯本意非只黨爭，今日看來果真如此。”

李贄點頭：“正是。晚生觀此書雖名為‘物理’，卻與前人之述大有不同。

比如這‘杠桿原理’，雖與《墨子》所言相似，其理卻層層遞進，更為詳實。”

身旁路過一少年郎，也捧著書觀看，聞言道：“其中差別，在于算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