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是要走科舉正途的,萬不能叫他被其污染了。
賈政拿起桌上的冊子,冷眼掃過跪在地上的麝月,見她雖低眉順目,卻生得杏眼桃腮,頗有幾分顏色。
更兼此刻淚光點點,更顯嬌怯可憐。
再想到方才寶玉為她求情時的急切模樣,甚至不惜頂撞自己這個父親,賈政心中更是不喜。
思及自家待下人向來寬宥,也不將她趕出府去,免得落個刻薄名聲。
但轉(zhuǎn)念一想,這等妖艷丫鬟留在寶玉身邊,豈不誤了讀書上進?
賈政沉聲道:“讓這丫頭搬出寶玉房去。”
聲音雖不大,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賈母聞言眉頭微蹙。
她是最疼寶玉的,是以讓他房里的丫頭們個個伶俐可人。
但想到方才已經(jīng)阻止了兒子管教寶玉,若再插手他管教丫鬟,未免太不給政兒臉面。
只得嘆了口氣道:“也罷,你既發(fā)了話,就依你。”
寶玉一瘸一拐,臀上火辣辣的疼,卻不及心中痛楚半分。
他回頭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見父親嚴厲的目光掃來,那眼神中的警告之意讓他頓時噤若寒蟬。
只能眼睜睜看著麝月被兩個粗使婆子攙起,那雙含淚的杏眼最后望了他一眼,竟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再不見往日靈動。
“麝月這丫頭我瞧著倒好。”
賈母朝鴛鴦使了個眼色,聲音緩和了幾分,“云丫頭身邊正缺個穩(wěn)重的,讓她先過去伺候。”
這話明著是給麝月安排去處,暗里卻是給寶玉留了念想——總歸還在府里,日后未必沒有轉(zhuǎn)圜余地。
賈政卻轉(zhuǎn)頭對王夫人道:“明日你親自去寶玉屋里挑人,但凡眉眼伶俐的,一概換掉!”
語氣堅決,不容反駁。
都換成老實本分的,才好叫他收心向?qū)W。
賈寶玉失魂落魄地被人攙扶著往外走,每走一步都牽動臀上的傷,卻渾然不覺疼痛。
他滿腦子都是麝月臨去時那絕望的眼神,還有明日秋紋、茜雪她們驚慌失措的模樣。
想到明日母親還要來清理他房里的丫頭,更是心如刀絞。
這些年來朝夕相處的丫鬟們,怕是要風流云散了。
又想到姐妹們也在府里待不了多久,心中愈發(fā)蕭索。
賈政將手中的冊子交還給元春,道:“你弟弟學業(yè)尚未得其門徑,卻不好再看這些雜書。你好生收著,莫讓他拿了去。“
元春頷首稱是。
眾人散去后,書房為之一空。
寶玉房里,茜雪見他趴在枕上默默流淚,連藥也不肯喝,忍不住勸道:
“二爺且寬心,麝月去了云姑娘那兒,橫豎還在府里,日后......”
“你懂什么!”寶玉突然將藥碗掃落在地,瓷片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今日離了麝月一個就夠傷心的了,寶玉便想先瞞著茜雪。
水漬飛濺在茜雪的裙子上,她卻顧不上擦拭,只是驚慌地望著寶玉。
“她方才那眼神,分明是心死了!”寶玉說著竟伏枕大哭起來,聲音悶在錦被里,卻更顯凄楚。
他想起麝月平日里的溫柔體貼,想起她為自己梳頭時指尖的輕柔,如今卻要被生生拆散,叫他如何不痛?
茜雪連忙喚小丫頭來打掃,又讓秋紋再去廚房添一碗藥來。
卻見秋紋也是一副黯然模樣,目光閃爍,似乎有話要說。便隨她一同去了外間。
只聽秋紋悄聲道:“方才聽周瑞家的說,明日一早,夫人得了老爺?shù)牧睿獊矸坷飻f丫鬟。稍有姿色的怕是都留不了......”
聲音越說越低,最后化作一聲嘆息。
茜雪聞言頓時心亂如麻。
她自問容貌雖不及先時老太太院里的晴雯、襲人,卻也稱得上清秀可人。
依照老爺?shù)臉藴剩乱搽y逃被遣離這屋的命運。
想到此處,也顧不上為麝月傷心了。
……
探春得知寶玉房里的風波時,正在趙姨娘屋里請安。
聽聞麝月被趕出寶玉房的消息,她手中的茶盞微微一晃,茶水險些潑灑在裙上。
“竟鬧到這般地步?”
探春蹙眉低語。
主意原是她出的,本想著讓寶玉解悶,卻不料反害他挨了打,連累麝月遭殃。
心下有些愧疚。
趙姨娘正嗑著瓜子,聞言嗤笑:“要我說,早該如此!寶玉屋里那些狐媚子,成日打扮得花枝招展......”
“姨娘慎言。”
探春打斷她的話,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煩亂:“寶二哥身為嫡子,原該專心舉業(yè)。老爺這般嚴苛,也是望子成龍。”
轉(zhuǎn)念一想,這樣也好,寶玉身為賈家二房年齡最長的嫡子,確實應(yīng)當好生讀書,闖出一番事業(yè)來。
大房的賈璉已然襲了爵,按理說,待老太太去后,這榮國府就該是璉二哥做主。
雖不至于將二房的人趕出去,但寶玉地位卻會受到影響,賈環(huán)這個庶子就更是如此。
這時,窗外忽傳來賈環(huán)哼著小調(diào)的聲音,由遠及近。
探春眸光一閃,轉(zhuǎn)而道:“環(huán)哥兒近來如何?可曾用功讀書?”
趙姨娘撇撇嘴:“他哪是讀書的料?成日家......”
話音未落,賈環(huán)已掀簾進來,見探春在座,臉上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頓時僵住。
他手里還攥著半塊芝麻糖,糖渣沾在袖口,顯得格外邋遢,全無貴府公子氣度。
探春見他這副模樣,心中更覺憂慮。
她端正了神色道:“今日老爺發(fā)作寶二哥的事,你可知道了?”
賈環(huán)眼珠一轉(zhuǎn),笑嘻嘻道:“自然知道,寶二哥挨打時,我也跟著去瞧了呢!”
說著還模仿賈政揮戒尺的動作,惹得趙姨娘拍腿大笑。
“胡鬧!”探春厲聲呵斥,驚得母子二人俱是一愣。
她放緩語氣,卻字字沉重:“老爺今日能嚴懲寶玉,明日就能管教于你。咱們二房如今就靠你們兄弟撐門面,你若再這般荒廢學業(yè)......”
不料趙姨娘突然插嘴:“這話說的,環(huán)兒怎比得那寶玉金貴?橫豎有你這個姐姐......”
她湊近些,壓低聲音道:“聽說侯爺給你也送了年禮?可是對你有意?”
探春霎時漲紅了臉。
趙姨娘見她這反應(yīng),心中已是確信。
臉上登時就露出滿意的笑容。
“與其環(huán)兒辛辛苦苦讀書科舉,不如你這個姐姐到了侯府后多爭些寵,向侯爺提點幾句,隨便讓環(huán)兒在京營里隨便當個小軍官,這輩子就衣食無憂了。”
探春愕然,她這話竟說得如此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