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方出門，忽聽得屋內探春喚道：
“二哥哥且慢些，外頭雪滑，仔細摔著了。”
又聽見史湘云道：“我陪你去。”
寶玉腳步未停，回頭強笑道：“不必，你陪三妹妹看書吧，我去找環弟和蘭哥兒。”
史湘云探出來一看，“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屋內沉寂了片刻，又恢復如初。
探春拿起書繼續看，這書怕是比《若明》更得侯爺真意。
元春雖然有關心之意，但她即將成為侯府主母，即便心疼幼弟，卻再難陪他玩耍。
待他身影消失在游廊轉角，湘云也回頭與探春湊在一處，看那本古怪而有趣的書。
元春讓黛玉替她下棋，自己則擺弄起這張琴。
不多時，寶玉的小插曲帶來的影響便消散殆盡。
……
穿堂風卷著碎雪灌進領口，寶玉縮了縮脖子，走出賈母院沒幾步，忽見前面影壁處有兩人快步走著。
定睛一看，正是賈璉與賈蓉。
“璉二哥、蓉哥兒！”寶玉忙不迭揮手，鞭炮在袖口晃出細碎的紅影，“可巧遇見你們，同去放鞭炮如何？”
賈璉和賈蓉相視一笑，他們又不是小孩，早過了玩鞭炮的歲數。
大人愛玩的當然是大人才能玩的東西。
雖說帶寶玉出去長長見識也無妨，但想到最近賈母對寶玉非常滿意，心中的期望很高，
要是被知道他們倆帶壞寶玉，又是一樁麻煩事，便敷衍了寶玉幾句，勾肩搭背的走了。
寶玉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指尖的鞭炮突然變得沉甸甸的。
他們俗務纏身，同自己不是一路人，果然還是得找賈環和賈蘭。
黯然轉過后廊，因走神，竟與對向來人撞了個正著。
寶玉心下不爽，正欲發泄。
抬眼一看，竟是他老爹！
當即嚇了一跳，愣住了。
賈政皺眉道：“手里是什么？”
寶玉渾身一抖，猛然驚醒，下意識將鞭炮往身后藏。
“回父親的話，不過是……幾掛炮仗。”
賈政上前一步道：“年節里不在房里溫書，倒還如孩提一般放鞭炮取樂？我昨日考你《論語》君子不器一章，你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原是記掛這些玩物！”
話音未落，袖口拂過寶玉攥著鞭炮的手，紅紙嘩啦散落在地。
寶玉低頭盯著父親的靴尖，喉間像塞了團棉花，說不出話來。
賈政越發不喜，一把將之奪過：“這鞭炮是過年喜慶的物什，你倒一團愁悶氣色，還放它作甚！”
寶玉盯著滿地零落的紅紙屑，耳畔嗡鳴漸起。
忽然想起會芳園那日，侯爺肩頭扛著紫鵑大笑的模樣——原來這世上真有男子能活得這般痛快！
他要是侯爺就好了。
能和女兒家肆意玩鬧，干什么都值了。
賈政見他呆立不動，心里也平添一股子怒氣，拂袖斥道：
“還不快滾回去！”
賈寶玉如蒙大赦，給父親行了一禮，轉身垂首，原路回返了。
賈政見他畏畏縮縮的背影，火氣愈大。
這些天將之關在書房苦讀，還以為終于有了長進。
如今一看，本事絲毫未見漲，可見圣賢書只讀了個皮毛，內中道理他是一概沒悟的。
要知道，嘉靖侯在他這個年紀都快成武舉探花了。
雖說文武殊途，然而如此年歲，身子骨未及發育完全，武舉的難度并不比文舉低。
寶玉前些年過于荒廢，如今仍無功名在身，還是要狠抓他的課業才行。
賈政沒了清客相公們吹水，對兒子的課業便有足夠的時間關注。
他因為父親臨終前向皇帝求了恩典，蔭了個官，以至于不能投身科場。
便把未成的夙愿寄托到下一代身上。
怎料大兒子稍有建樹便早夭，二兒子又因為老太太的溺愛而荒廢了年華。
當然是要狠狠的補課！
……
寶玉走在半路，腦子已是清醒了許多。
此時回屋又能做什么？
想去黛玉房同姊妹們玩耍，卻因先前之語，羞于回見。
思來想去，只有去書房，既不至被政老爺責難，又不會被姊妹們知道他的狼狽模樣。
外書房里，墨香混著炭火氣撲面而來。
寶玉獨自坐在外書房的案前，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出神。
炭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他清秀的面容愈發落寞。
他隨手翻開桌上的《論語》，目光卻停留在“君子不器”四字上，思緒早已飄遠。
“二爺，喝口熱茶吧。”麝月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將一盞熱茶輕輕放在他手邊。
寶玉回過神來，勉強一笑：“你怎么來了？”
麝月溫聲道：“老太太見您獨自出來，怕您凍著，讓我來看看。”
寶玉嘆了口氣：“老太太總是這般疼我。”
麝月見他神色郁郁，柔聲勸道：“二爺何必自苦？姊妹們不過是得了些新鮮玩意兒，一時好奇罷了。您若喜歡，改日咱們也去尋些有趣的來。”
寶玉搖搖頭：“我并非為這個……”
他頓了頓，低聲道：“麝月，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麝月一怔，忙道：“二爺何出此言？您天資聰穎，只是性子淡泊些罷了。”
寶玉苦笑：“淡泊？不過是庸碌無為的托詞罷了。你看侯爺，年紀輕輕便建功立業，府里上下無不敬服。連姊妹們……”
他說到此處，聲音漸低，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麝月輕聲道：“二爺何必與他人相比？侯爺有侯爺的路，您有您的路。老太太常說，您是天生的富貴閑人，自有您的福分。”
寶玉喃喃道：“富貴閑人……可我不想只做個閑人。”
他想的是和姊妹們一起快樂玩耍。
他抬頭望向窗外，雪已停了，天色漸暗。遠處隱約傳來侯府的笑鬧聲，仿佛另一個世界。
麝月見他如此，心中不忍，卻又不知如何勸解。
正沉默間，忽聽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寶二叔可在？”是賈蘭的聲音。
寶玉精神一振，忙道：“在呢，進來吧。”
賈蘭掀簾而入，身后還跟著賈環。兩人手里各捧著一本書，臉上帶著興奮之色。
“二叔，您看這個！”賈蘭將書遞過來。
寶玉訝然：“你們怎么有這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