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心里生出幾分感動。
他并不意外兩人為何送他侯爺的書，京城而今誰人不知《若明》？
連他都讓丫鬟到偷偷到元春那兒聽了轉述給自己聽。
意外的是他們如何能拿到這書——外邊兒雖然流傳著眾多口述本，卻也不是他們倆能搞到的。
兩人特意將這書帶來，可見對他的關心。
賈蘭猶豫了一下正準備說。
倒是賈環笑嘻嘻湊上前，帶著冬日里罕有的熱乎氣兒道：“二哥哥快瞧瞧，這可是大姐姐特意讓帶來的！“
寶玉心頭猛地一顫。
原以為獨自躲來書房能瞞天過海，結果姊妹們早將他的狼狽了然于心。
此刻這書冊倒像塊燒紅的炭，捧也不是，丟也不是。
“政老爺訓人的聲響隔著兩進院子都聽得真真兒的。”
賈環忽然壓低嗓子，學著他父親背手的模樣，“年節里不溫書，倒學那起子頑童放鞭炮！”
“姐妹們知道了你被老爺訓了，所以才讓我們送來。”
他邊說邊往寶玉臉上瞟，嘴角翹得活讓人直想走上一拳。
素來被老太太當個寶的寶二爺遭了罪，賈環想好好看看他表情。
寶玉耳中嗡鳴頓起。
先前在走廊被父親當頭痛斥時，皚皚白雪間連個雀兒都不見蹤影，還覺得并無多少人知曉。
不料竟是人盡皆知了，偏他還自以為是地演這出掩耳盜鈴的戲碼，平白在這書房里枯坐了一下午！
“環叔！”賈蘭急扯他袖子，“你忘了三姑姑怎么交待的？”
三妹妹還特意交待了？
當是怕我覺得難堪，所以讓兩人言語上注意些許，好讓我以為她們不知道此事。
三妹妹的本心是好的，只是這賈環……
寶玉指尖掐進掌心：“難為你們跑這一趟。”
賈環道：“不過走這幾步路而已，畢竟是大姐姐的吩咐，我們當然得遵從。”
“她還說我們兩人帶來，你才會高興些，寶二哥，你可高興？”
寶玉扯出個笑來：“我正愁無處觀摩這書，多謝你們雪中送炭了。”
賈環也笑道：“不必客氣。”
賈蘭雖年幼，也能感覺到氣氛不對，拉著賈環的袖子，忙向寶玉告別。
賈環這才作罷，臉上的笑容絲毫未減，怎么看怎么討厭。
待二人告退，寶玉猛地將《論語》掃落在地。
來書房本來就是掩人耳目，如今都被大家知道了，再裝也沒有用。
他原當這是雪中送炭的溫情，卻不想賈環竟幸災樂禍！
璉二哥也不帶他玩，只有老太太和姐妹們真正關心他。
看著手上的兩冊《若明》，心里愈發熨貼。
翻閱起來只覺全是姐妹們的關心。
然而其中內容卻不是他所喜愛的。
其中凈是些軍國大事，毫無閑情雅致、兒女情長。
雖說比經史子集好看不少，依然不是寶玉想象中的那種書。
也不如早先在林妹妹房里探春和湘云看的那本新奇。
待三妹妹看完，他再將之借來一閱。
賈寶玉并不關心市井中流傳的書中藏有嘉靖侯的深意。
之所以能勉強看下去，全是因為對那日在門縫里看見的侯爺的幸福生活的向往。
那是他想要的生活。
賈寶玉自己房里的丫鬟肯定也愿意同他如此玩耍，他也能放下主子的身段。
不過出于對母親的畏懼，丫鬟卻沒人敢像侯府中那樣，同侯爺之間毫無隔閡。
或可待下次與侯爺相見時，問詢他與丫鬟相處之法。
當然，若是和姐妹們也能像那樣玩耍，他即便死也是甘愿的。
可惜他也不似侯爺，他身上也有男兒的濁臭。
正走著神，又有腳步傳來。
賈寶玉毫無察覺，直到眼睛的余光看見門口出現的那個熟悉身影而自發躲避，才猝然驚醒。
忙低頭看書，又想起桌上擺著的不是圣賢書，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強作鎮定的將《若明》撇至一旁，抽出一本《大學》，信手翻開，裝作認真研讀的模樣。
賈政踱步至近前，見他認真的樣子稍微點了點頭：
“常言道，勤能補拙。
你既比旁人起步遲緩，又天資駑鈍，便須下得十分苦功，方能追及他人。
此乃本分所在，亦是精進之道，切莫懈怠了！”
說完，便欲看他學的是什么，好考校一番。
卻見桌上另有一冊，書封與旁的不同。
也不和賈寶玉打招呼，伸手將其拿起。
翻開一看，竟是侯爺所著的《若明》！
轉眼望向寶玉，見他眼神飄忽，神色慌張，哪里還不知他是在這里裝模作樣。
面容陡然陰沉下來：“不思圣賢書，倒看這些閑雜小說！“
“父親容稟，”
寶玉急中生智，念及侯爺在府里的地位，道：“此書乃侯爺所著，兒子想著......”
“住口！”賈政厲聲打斷，“侯爺的功業豈是靠看閑書得來的？你若有心效仿，就該勤學苦讀！”
說著將書重重擲于案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
麝月聞聲趕來，見賈政勃然大怒，忙跪下道：“老爺息怒，這書是蘭哥兒方才送來的。寶二爺原在溫習《大學》，剛翻開這冊不過半刻鐘......“
“閉嘴！”賈政轉頭怒斥，“主子說話，哪有奴才插嘴的份！”
“你叫什么名字？”
麝月伏在地上，聲音微顫：“奴婢……奴婢名喚麝月。”
賈政冷哼一聲：“麝月？好個沒規矩的丫頭！”
寶玉聞言大驚，麝月是他如今最得意的丫鬟，可不能被連累了。
因而便在政老爺面前難得生出幾分勇氣，連忙跪地求情：“父親息怒！是兒子不好，不該看閑書，更不該讓丫鬟代為辯解。麝月她只是護主心切……”
卻不料賈政見他為個丫鬟如此失態，更是怒不可遏：
“堂堂國公府的公子，竟為個奴才低聲下氣！你讀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寶玉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身子不住的顫抖：“兒子知錯了，求父親饒了麝月這回。”
賈政氣笑了，先賈母還夸寶玉苦讀了半個月，有了長進。
長進倒還真有，為了個丫鬟還敢頂撞父親！
賈政上前一步，舉起手就要給寶玉一個耳光。
落腳時卻踩到什么東西。
他抬起腳，桌下光線暗看不分明，隱約是本書。
賈政見了，便俯身拾將起來。
寶玉嚇得六神無主，雙膝一軟，竟自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