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欲蓋彌彰,依然特意加上這么一句。
毫無疑問,侯爺是在逗林姑娘玩兒呢。
眾人遂知,侯爺亦有促狹之心。
黛玉臉皮本就薄,哪里經得起這么逗。
這會兒且羞且怒,腦海中仿佛有個高大的身影在笑她。
侯爺擺明了仍要糾纏,她合該悲傷才是,怎么卻并不十分委屈?
被眾姊妹盯著,面頰發燙的黛玉自不可能去接紫鵑手上的盒子。
不想接,又不想不接。
這里是她的屋子,躲都沒處躲。
她只能扭頭快步往外走,如此外人便只當她害羞。
也不算駁了侯爺的臉面。
不意方至門前,便被寒風撲得打了個嚏噴。
一熱一冷最易著涼,探春和湘云趕緊過來將她拉住。
探春這才想起湘云也在此,如今黛玉也得了禮物,手上空空如也的就只剩湘云了。
偏湘云本人毫不在意,只顧游走在姐妹之間,將大家的禮物看了個遍。
是了,湘云她與侯爺無甚交集,有她的禮物反而才不同尋常。
誒,好像眾姐妹之中真正和侯爺有交集的只有元春姐姐和和存疑的黛玉,其余姐妹連面都沒見過。
探春有些錯愕,她甚至沒有親眼見過侯爺一眼,下意識卻覺得和他之間頗為熟悉,真是怪事。
史湘云扶著黛玉往回走。
心直口快道:“嘉靖侯說得果然沒有錯,林姐姐的身子真該補補了。”
黛玉道:“我生來就是病弱的命,要補你拿去補。”
湘云渾不在意,笑道:
“若給我的,我三兩下就給他吃了,可惜這是嘉靖侯給你的禮物,我卻是不敢收。”
黛玉道:“你不收,這里也沒人收,它便成了無主之物,你三兩下吃了又何妨?你……”
說著,卻見雪雁已替她接過紫鵑手上的阿膠,打開柜子將之與上回的盒子放在一塊兒。
身為心腹丫鬟,姑娘心中的真實想法是瞞不過她的。
姑娘如此害羞,這些事就只能她來代勞了,這樣好歹委婉一點。
終究是她背負了所有。
黛玉瞧見這一幕,到了喉頭的話戛然而止,默然將眼神移開。
都是雪雁饞嘴,自作主張,與自個兒無關。
一時間也不知該看什么,目光便自發的聚焦在元春的金指環上。
元春姐姐和其他姐妹一起得了一件禮物,而后又有晴雯親自送來指環。
這是單送給元春姐姐一個人的。
可見不拘對別人如何,嘉靖侯心里最重的只有元春姐姐。
她的這份阿膠,不過是別的姑娘都有的“尋常”禮物。
縱使侯爺對她存著幾分別樣感情,也有限得緊。
黛玉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
叫我不必多想,我偏要胡思亂想;讓我增強體魄,我偏要一身病弱。
就不隨你的意!
晴雯見事已辦好,和元春說了聲,便欲回侯府。
明明在賈家待了這么多年,到侯府還不到一月。
她卻總覺得回去侯府才自在。
紫鵑見狀,也向元春和姑娘道別。
元春略作挽留,亦不強求。
兩人又在一眾目光的注視中緩緩離去。
未幾,寶玉風風火火趕來。
寶玉興沖沖地撩起簾子,滿室的暖香混著墨香撲面而來,正瞧見滿屋姊妹圍作幾處。
素來愛熱鬧的湘云都伏在探春肩頭,二人對著本冊子指指點點,鬢角的珠釵纏作一團。
他手里攥著的紅紙炮仗頓時顯得格格不入,那猩紅的顏色在滿室的素淡雅致中,倒像是滴錯了的胭脂。
“姊妹們快隨我去外邊兒放鞭炮!上回見侯府放得熱鬧,我心里惦記好些天了!”
屋內無人應聲。
炭盆里的銀絲炭噼啪輕響,襯得四下愈發安靜。
黛玉正用眼神攻擊著雪雁。
探春與湘云頭挨著頭,指尖點在那本精裝書的紙頁上,正低聲討論“若無外力,物何以永動不止”。
元春捏著白玉棋子沉吟,迎春靜靜等她落子。
惜春伏在案前,鼻尖幾乎貼上畫軸,反復比劃那些虛線的走向。
連素來愛鬧的湘云也僅抬頭沖寶玉眨眨眼:“二哥哥且等等,這書上說的道理怪有趣的!”
寶玉怔在原地。
那串鞭炮的紅紙在他掌心窸窣作響,顯出幾分不合時宜。
迎春終于察覺氣氛凝滯,歉然放下棋子,“要不你先找環哥兒他們玩?”
元春趁機將棋子投入罐子里,溫聲勸道:“外頭風大,仔細凍著。不如你來陪二妹妹下棋?”
寶玉強壓心頭異樣,問道:“這棋頗為精致,二姐姐從何處得來?欸,這張琴也是我沒見過的。”
湘云道:“這些都是侯爺送給她們的年禮,二哥哥你收到的是什么?”
寶玉并未收到來自侯爺的禮物,聽湘云一說,心中越發憋悶。
湘云見此,笑道;“原來不止我一個人沒有,倒是不孤單了。”
寶玉心下好受了些。
逐次瞧了一眼姊妹們收到的禮物,只覺個個都是侯爺認真挑選的。
“那,林妹妹的是……?”
湘云笑意更甚,“又是一盒阿膠呢。”
寶玉暗嘆,連著兩次送相同的物什,這何嘗不是侯爺的別出心裁。
恐怕他能在府里見到林妹妹的日子,也不多了。
又想到府里的傳言,璉二哥欲將二姐姐也許給侯爺。
屋里的姊妹們竟是一多半都要去往侯府。
到那時,他如今的遠遠觀望,亦是不能了。
獨留他一人在府里,又有什么意趣可言?
他忽然覺得,那日隔著花墻見到的侯府歡鬧,原是一道永遠跨不過去的透明屏障。
那邊的熱鬧是屬于侯府的,這里的熱鬧是屬于那些得了新奇禮物的姐妹們的。
而這里姊妹們有朝一日也會到侯府去熱鬧。
他,不過是個拿著舊炮仗的局外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姐妹們自得其樂。
侯爺和一眾丫鬟也能暢玩,他和丫鬟們玩兒卻了無生趣。
是否因為他本身就是個無趣的人。
窗外雪白一片,梅枝在風中輕叩窗欞,影子在窗紙上搖曳。
那些精致琴棋書畫,此刻都成了姐妹們眼中的珍寶,而他這個活著的寶,此刻卻像是被遺忘在了角落。
賈寶玉拿著鞭炮默默出門,一股孤獨感將他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