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白晝頗短,卯時未半,斜陽已至地平線。
陸炳尚未用過晚飯便又來了活,心中難免不快。
今晚他好不容易搶到脂硯齋的雅間,卻被點名督辦這事兒。
這股子不快自是不敢朝黃秉筆發(fā)泄,便一路積攢到了寧榮街。
“開門!”
榮國府東跨院的黑油大門前,兀然響起一聲怨氣十足的怒喝。
街坊四鄰被這喝聲一嚇,紛紛駭然,連連退避,遠遠觀望。
嘉靖侯府守門的親兵倒是不怕,抄起手看著。
東跨院的門子探出腦袋一瞅,外邊兒竟來了烏壓壓一群錦衣衛(wèi)!
瞧這陣仗,他們該是要步東府同僚們的后塵,清閑日子到此為止了。
私下里聽人講了不少當天的經(jīng)過,幾個門子也懶得往里邊兒通稟。
當即麻溜的將門開至最大,而后便退至兩側(cè),方便錦衣衛(wèi)們進去。
屋內(nèi),赦老爺正摟著小妾的喝著小酒,賈璉在一旁夾菜倒酒。
外邊一連串沉重的腳步聲驚擾了他的愜意。
賈赦踢了一腳兒子,“滾出去看看,鬧翻天了還!”
賈璉拍拍衣擺上的塵土,扶了扶頭冠,好整以暇的出了門。
外面果然站著一群錦衣衛(wèi),為首者正是指揮使陸炳。
他緩步上前,做好了被捉拿的心理準備。
不意陸炳的態(tài)度竟不差;“璉二爺,快叫賈將軍出來吧。”
賈璉懵懵的,依言回了屋里。
“老爺,陸指揮使有請。”
錦衣衛(wèi)指揮使?他來作甚?
賈赦艱難的將口中美酒咽下,卻見廢物兒子面色如常,便以為是虛驚一場。
呼出一口濁氣,讓小妾打理了一番儀容,含笑而出。
未及開口,迎面便是一聲厲喝。
“拿下!”
兩名錦衣衛(wèi)一左一右,不由分說的將賈赦架住。
“不是……這……”
賈赦目瞪口呆的望著好大兒,卻見他仍站在門口,安然無恙。
他便是再蠢也搞明白了:這爛慫兒子竟然敢出賣他!
賈赦被錦衣衛(wèi)架住,一張老臉漲得通紅,額角青筋暴起,目眥欲裂地瞪著賈璉,破口大罵道:
“好個狼心狗肺的畜生!竟敢出賣親爹!我怎會養(yǎng)出你這等不忠不孝的孽障!”
陸炳冷冷一笑,請出圣旨,大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世襲一等將軍賈赦,世沐皇恩,膺秉旄之重,本應(yīng)竭忠事上,弼輔邦國。
詎料其蔑棄王章,陰結(jié)邊鎮(zhèn)將吏,私販甲胄兵械,資援敵寇。
通敵賣國之罪,鐵證如山,實乃十惡不赦之重罪!
身為勛戚,不思殫誠圖報,反與奸商狼狽為奸,牟取巨利,致令軍資外溢,邊備虛空,其罪擢發(fā)難數(shù)!
著即褫奪世爵,籍沒家財,付有司按律嚴鞫,明正典刑,以肅綱紀,以儆效尤!
其子賈璉,深明大義,不避親嫌,首告其父罪狀,使逆謀早發(fā),邊患得弭。
朕嘉其忠義可風(fēng),特晉封“忠義男”爵,準予世襲罔替,用旌貞節(jié),以勵臣工。
念其首告之功,其余眷屬咸赦不究,以彰寬仁。】
賈璉愣愣的望著圣旨,眼里全是難以置信。
他不僅沒被連坐,還襲了爵?
不,不是襲爵,而是升了爵。
榮國的爵位到他父親已成一等將軍,他即使襲爵也該降等才對。
此時竟不降反升,成了忠義男!
大義滅親竟如此……
不對,這應(yīng)該是侯爺?shù)墓凇?
賈璉感慨萬千,侯爺?shù)亩髑槌跸胂螅瑔问区P姑娘不夠還啊。
賈赦則慘然一笑。
“哈哈哈,勾結(jié)奸商,好個勾結(jié)奸商!分明是——”
陸炳信手一巴掌呼過去,打斷了他在東跨院最后的發(fā)言。
便有錦衣衛(wèi)熟練的堵住他的嘴巴。
賈赦目呲欲裂,轉(zhuǎn)而朝賈璉嗚嗚嗚個不停。
賈璉跪地接旨,心緒起伏。
到了此刻,他亦不知自己該喜該悲。
旨意宣完,兩名錦衣衛(wèi)便架著賈赦向外走。
至此,賈赦的憤怒再也無法掩蓋恐懼。
掙扎著回望賈璉,目光中轉(zhuǎn)而全是乞求。
這場景讓賈璉想起了不久前珍哥兒從容離去的背影。
父親平日里耀武揚威,到頭來竟還不如珍哥兒,人吶……
賈璉終是當了二十年的孝子,不忍見父親如此狼狽。
當即就閉上了雙眼。
賈赦見此,掙扎得尤為劇烈,惹得錦衣衛(wèi)朝其腹部來了一記狠拳。
方如死狗般拖出了院門。
賈赦被錦衣衛(wèi)押解出府時,榮國府上下早已驚動。
賈母擔(dān)驚受怕一整天,聞聽大兒子已經(jīng)被錦衣衛(wèi)帶走,她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不慌不忙的叫上元春,便欲踏上早已準備好的轎子,往侯府一趟。
卻又聽到:“只赦大爺被拿了,聽說璉二爺還襲了爵。”
不僅沒被拿,還襲了爵?
賈母一臉疑惑,看早上那架勢,顯然父子二人是狼狽為奸。
怎么只有當?shù)蛔チ耍?
“快去把璉兒給我叫來!”
……
榮禧堂,除卻三春兩玉,賈府一干主子全數(shù)抵達。
賈璉跪在地上,未作隱瞞,將前因后果和盤托出。
居于首位的賈母眼前一黑,卻被元春提前扶住順了順氣,愣是沒暈,只怔怔的望著賈璉。
賈政聽完,顫抖著夸道:“忠義男,忠君體國,大義滅親,璉兒此事,做得對。”
賈蓉的眼中滿是敬佩,不由想到:若是當初他也搶先大義滅親,寧國府或許爵位仍在,也不會被抄。
邢夫人一臉哀容,余光瞥著一旁宛如空氣的尤氏。
賈赦縱然無了,她也應(yīng)比尤氏好得多。
畢竟兒子賈璉還升了爵,不像賈蓉,一介白身。
賈母終于緩了過來,悲道:“他便是再混賬,也是你父親,犯得著如此行事嗎?”
元春聽聞侯爺也參與了此事,便知道其中定然又有更深的關(guān)竅。
圣上也絕非是作簡單的處置。
按理說,賈璉身為兒子,便是有首告之功,不除爵已是幸事,何以如此隆恩?
況且,賈家久未從軍,所謂軍器又是從何而來?
赦老爺便是如何大膽,也不至于分不清這殺頭的買賣。
可他仍然做下了,甚至還讓賈璉也參與其中。
定然是有能讓他放心的緣由!
此事,圣上知道,嘉靖侯知道,偏偏賈家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那一個已經(jīng)被錦衣衛(wèi)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