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忠體國,大義滅親。
大義滅親……
元春終于想清楚此間關竅。
勛貴們整體稍微偏向太上皇,但勛貴的兒子們可以不和他們一條心。
自李唐起,親親相隱從道德原則正式成為法律義務。
《大明律》則將其列為干名犯義罪。
順承明制,《大順律》規定:凡子孫告祖父母、父母,屬實,則;誣告者絞。
民間大眾也普遍視子告父母為逆天、悖人倫。
大老爺參與走私軍器,輕可以“私將應禁軍器出境”為由,判絞刑。
重可以資敵為由,判謀反。
判謀反,自是十惡不赦之罪,賈璉告發,免于干名犯義罪,同時也免于謀反之連坐。
然而,免于連坐已是圣恩浩蕩,再升爵就過于榮寵了。
真按謀反罪論處,整個賈家都將被株連。
事實卻并非如此。
整個賈家除了大老爺和其心腹仆從,余者皆不追究。
甚至連邢夫人都完好的坐在這兒。
圣上高賞賈璉,輕放賈家,便是為了在勛貴群體中樹立一個榜樣,也是借此隱晦的改變世人的認知。
忠義大于孝道。
往后若有同樣案情,可依此成例判罰。
如此,勛貴家中尚未深度涉足者,便有了一條出路。
一條同賈璉一樣,直接從圣上那里取得爵位的坦途。
只為了拉攏些勛貴,便暗中破壞倫常,圣上想干什么?
元春這里百轉千回,賈母已然泣不成聲,連拭淚的巾子都換了一條。
賈璉趴伏在地上,心中便是稍有悔意,也被身上的疼痛覆蓋。
“孫兒思來想去,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繼續執迷不悟,遭殃的是就不止大老爺,而是整個賈家。”
賈母將手中淚巾猛的丟在他臉上。
“你是鐵石鑄的心腸不成?當爹犯了大錯,你該竭力勸阻,勸阻不成也當先讓我知曉,何以徑自報與侯爺!”
“侯爺也是,不由分說的就上奏,當真不近人情。”
此言一出,賈蓉當即按捺不住,拍膝而起駁道:
“如今賈府能夠保全,全賴侯爺出了大力,老太太怎的非但不謝恩,反倒口出謗言?”
話音未落,賈政拂袖斥道:“混賬!休得在老太太面前言語無狀!”
賈蓉梗著脖子,到底還是先向老太太躬身道了惱,“老太太恕罪,蓉言語失當,道理卻是沒錯的。”
“你!”
賈母胸口劇烈起伏,她只是發一句牢騷,又不是真對侯爺有意見。
卻被賈蓉接連頂撞,氣得她一時間忘了流淚。
堂內眾長輩皆加斥責,賈蓉默然不應,亦不復道歉。
賈母喘息稍定,怒道:“你終究姓賈,不姓許!”
賈蓉喉間動了動,到底沒在眾人面前過于狂悖,心里默道:
我恨不得姓許。
見其啞口無言,賈母哼了一聲,余怒未盡,便將目光轉向了即將姓許的大孫女。
冷冷道:“大丫頭,你怎么不說話?是在避嫌嗎?”
賈政聽此誅心之語,當即頭皮發麻,忙給元春使眼色。
元春道:“圣上既出圣旨降罪,便不會只憑一面之詞,當是還有其他證據。”
賈母稍加思量,悚然一驚。
元春所言非虛,若只憑賈璉的說辭,最多抓人審訊,絕不至于當場宣旨定罪。
如此說來,賈家豈不是剛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心里的傷感便蕩然無存了。
這逆子!竟真的差點禍及宗族!
怒氣一消,賈母登時軟癱于椅上,淚水復奪眶而出:
“你們縱是不肖也就罷了,何苦偏去作那十惡不赦的重罪?”
“賈珍如此,賈赦也如此,下一個又該是誰?”
賈母將淚眼依次掃過賈政、賈璉、賈蓉。
賈政細數十惡: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
沒一個是他會犯的。
便也跟著將目光從賈璉和賈蓉身上掃過。
賈璉心下一驚,暗忖此后斷不可再與父妾私相往來。
賈蓉卻渾不在意,只垂手而立,面上殊無慚色。
老太太面色蕭索,揮了揮手——事到如今,情形已然分明,老大終是要蹈珍哥兒的覆轍了。
她素日偏愛賈政,此刻事到臨頭,賈赦從小到大的諸般情景一一于眼前閃過,竟也念起了賈赦為數不多的好。
由是,即便賈璉做得對,她仍然沒給好臉色。
“倒還委屈了你,起來吧,忠義男。”
賈璉腿跪麻了,一時沒能站穩,賈蓉連忙將其扶住。
賈母見狀,終究是心軟了:“你請得侯爺出面,謝禮卻不能由你一人承擔。”
“大家合計著辦吧。”
賈璉也不好意思說,他已經付過了,畢竟侯爺的恩情有些超規格。
不僅保全了他一人,還保全了整個賈家以及東跨院,合該重禮謝之。
元春雖然想到圣上輕拿輕放亦有皇上自己的考量,非獨侯爺之力,但也只是猜測,不好作為依據。
眾人便各自湊出各自的體己,錯是大房犯的,合該大房承擔多數。
賈璉和邢夫人對此俱無異議。
尋常財貨寶器自是應有之義,賈璉又補充道:
“侯爺久在邊疆,聽聞如今貼身的丫鬟仍只是咱們府里上次送過去的幾個,此番不如……”
賈母聞言心下怪異,賈府又不是牙行,送禮怎么凈送丫鬟。
回想起金釧兒和紅玉回來時容光煥發的模樣,不難猜到,她們在侯府里頗為受寵。
府里丫鬟雖多,上好的丫鬟大都給了孫子孫女兒,人選上還需細細考慮。
丫鬟不似金銀珠寶,不拘好壞都有價值,送差了反倒惹人多心。
“不管怎樣,寶玉屋里是不能動的。”
賈母顯然也是知道自家孫子的脾性。
不能將被吃過胭脂的丫鬟送了過去。
賈政素以正人君子自矜,如此商量著送禮,實在有悖他高潔的品格。
但賈家能讓嘉靖侯看上眼的著實不多,有恩不報更是違背他的德操。
兩權相害取其輕,他只能不發一言。
賈蓉忽然道:“丫鬟豈夠份量,我看不如許個姑姑與侯爺。”
“你說什么?”
賈政厲聲反駁:“我公門貴女豈能嫁與人作妾?即便貴為侯爺,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