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的專用審訊室設計得像一個冰冷的金屬方盒,厚重隔音門緊閉,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頂棚四角嵌入的強光射燈投下慘白刺目的光芒,毫無死角,將中央?yún)^(qū)域照得纖毫畢現(xiàn),也將在場每個人臉上的每一條紋理、每一滴汗水都照得無所遁形。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鐵銹般的冰冷氣息,還有一種無形卻沉重如山的壓力,沉沉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肺上。
劉建國像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坐在陳默對面。他矮壯的身軀因為連續(xù)的暴怒和焦慮而微微前傾,手肘重重地壓在桌面上,拳骨捏得死白,指節(jié)爆凸。一張赤紅的臉上,毛細血管網(wǎng)在劇烈的高壓下清晰地顯現(xiàn),如同燒紅的烙鐵。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像兩柄淬了毒的匕首,釘在陳默那蒼白疲憊的臉上。他帶來的平板電腦正立在桌子中央,上面分屏循環(huán)播放著陳默家臥室紅外監(jiān)控的幾個關(guān)鍵節(jié)點——靜止躺臥、突然微動、僵直坐起、刻板移動、最終開門消失在門外的時間線——與他提供的所謂“鐵證”形成殘酷的視覺對比。這對比如同一塊通紅的烙鐵,反復灼燒著劉建國的神經(jīng)。
“……說!!”劉建國的吼聲如同高壓蒸汽猛然沖開閥門,在狹小的空間里撞擊出回響,震得桌子都似乎嗡嗡作響,幾乎要掀翻那份虛假的平靜,“你他媽不是睡死了嗎?!不是手機固定位置嗎?!不是生理狀態(tài)監(jiān)控平穩(wěn)嗎?!這又是什么?!監(jiān)控里的這個東西是什么?!”他暴躁地用食指狠狠戳向屏幕中那個如同被無形繩索牽引著走出臥室的僵直身影,“你給我解釋!解釋清楚!你睡著后……你的人去哪里了?!!啊?!!”
坐在陳默右手邊那個頭發(fā)稀疏的法律顧問,臉上早已失去了血色,拿著筆的手抖得像風中落葉,在空白的記錄紙上留下了一串無意義的、顫抖的蚯蚓爬痕。他的喉結(jié)艱澀地上下滾動著,幾次試圖開口,都被劉建國狂暴的氣場壓得啞然失聲。
陳默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抬起如同灌了鉛般的眼皮。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目光依舊帶著那種化解不開的、無邊無際的沉重疲憊。他異常平靜、甚至有些遲滯地掃過那些跳動的、記錄了“另一個他”異常行為的畫面。他的目光在自己的影像上停留的時間稍長,仿佛在看一個與自己全然無關(guān)的、拙劣表演的陌生人錄像。那眼神里沒有震驚,沒有恐懼,甚至沒有一絲不解的波瀾。只有一種更深的、如同陷入厚重流沙中無法自拔的茫然,以及一種龐大到足以凍結(jié)萬物、令人窒息的空茫感。
他的左手,隱藏在桌下的陰影里,無意識地死死摳住了膝蓋邊緣的褲縫。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過猛而捏得失去血色,凸起的骨節(jié)在深色布料下顯得格外尖銳,像一只瀕死的鳥收緊的爪子。手背上那些細微的青色血管,在用力壓抑下隱隱跳動。他似乎在與某種無形的、潛伏在身體深處的不安進行著無聲的角力。這份細微的肢體語言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小石子,激起無聲的漣漪。
“……我不知道……”陳默的聲音響起,干澀沙啞得如同舊唱片機里摩擦的唱針,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氣力,在干涸的喉嚨里艱難碾磨而出,“我……不記得……發(fā)生了任何……這樣的事情。”他極其緩慢地抬起右手,食指帶著微不可查的輕顫,指向屏幕上那個消失在臥室門外的僵硬影像輪廓,動作里充滿了巨大的陌生感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困惑,“這……是我?”這句疑問如同一個從遙遠時空飄來的囈語,被沉重得無法估量的茫然和疲憊包裹著。
這回答如同一瓢滾油澆在了劉建國燃燒的怒火上。他猛地一拍桌子,厚重的桌面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放屁!!!”劉建國的唾沫星子幾乎噴濺到陳默臉上,他身體前傾,如同要將對方生吞活剝,“你他媽裝!你再給老子裝!老子……”
“劉支隊!請冷靜!”一直沉默地坐在陳默左手邊沙發(fā)區(qū)域的男人終于無法再旁觀,聲音沉穩(wěn)而嚴肅地響起。他正是被緊急請來的市里首屈一指的司法精神病學專家秦正雄主任。秦主任戴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是一雙銳利而冷靜的眼睛。他此刻的表情嚴肅得如同花崗巖,眉頭緊緊地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出冷白的光。
“陳醫(yī)生,我是秦正雄。”秦主任的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穿透力,目光如同手術(shù)臺旁的無影燈,精準聚焦在陳默的臉上,開始進行觀察評估。“首先,根據(jù)你提供的既往病史,長期、嚴重失眠,持續(xù)十年大劑量使用強效鎮(zhèn)靜催眠藥物,這本身就具備了極其罕見但卻理論上可能的觸發(fā)基礎……”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屏幕上定格的畫面——那僵硬的坐起、精準的步態(tài)。
“其次,這些夜游片段所呈現(xiàn)的特征……”秦主任斟酌著極其精準、卻也極為沉重的學術(shù)詞匯,“……高度不符合常規(guī)意義上的夢游癥(Somnambulism)。傳統(tǒng)夢游是無目的性、無計劃性的,動作協(xié)調(diào)性差,常伴有摸索、記憶斷片、情境判斷能力缺失。而你畫面中的行為……”他的手指指向屏幕上幾個關(guān)鍵幀,“動作目的性極強!行動路徑清晰!執(zhí)行姿態(tài)刻板、平穩(wěn)、精準,如同預設程序的精密機械!這種特征極其罕見,更接近于……‘高度自動化的潛意識行為刻印(Highly Automated Subconscious Behavioral Imprinting)’,通常只可能出現(xiàn)在極端罕見的情況下——深度的、伴隨人格解離(人格解體/現(xiàn)實解體 Depersonalization/Derealization)的解離障礙(Dissociative Disorder)的特定應激狀態(tài)下,尤其在嚴重的PTSD和復雜型創(chuàng)傷障礙患者中,有極少數(shù)文獻報道的案例,在深度藥物作用下,核心意識被完全壓制時,某種被壓抑到極致的‘未解決的內(nèi)在驅(qū)力(Unresolved Internal Drives)’**,會以這種幾乎不受外在意識干預、只執(zhí)行某種被烙印行為的極端方式實體化呈現(xiàn)!這種強度……這種精確度……超乎任何臨床常規(guī)!你的精神壓力源到底是什么?!你潛意識里正在驅(qū)動著什么?!”
秦主任的語速越來越快,眼神也越來越凝重,帶著一種專業(yè)的巨大震動和難以置信的沉重。他的話像一把冰冷的手術(shù)刀,試圖切開表象,尋找那扭曲行為的根源。就在他話語中關(guān)于“內(nèi)在驅(qū)力實體化”和“潛意識烙印”的描述越來越聚焦,越來越指向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時——
審訊室厚重的金屬隔音門外,傳來極其輕微的鎖舌轉(zhuǎn)動聲。“咔噠。”
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條僅容半身的縫隙。
幽暗的光線從走廊透進來,勾勒出一個幾乎要融化在門外陰影里的、纖細瘦弱的身影輪廓。
是趙樂。
他穿著林薇第一次在福寧里社區(qū)服務站見到他時那件過于寬大的舊校服,小臉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慘白刺目的燈光蒸發(fā)掉。他看起來比之前更加瘦弱,薄得像一張紙片。攙扶著他的女法醫(yī)心理專家小心翼翼地護在他身側(cè),臉上帶著緊張和擔憂。
但趙樂那雙曾經(jīng)如同蒙塵玻璃般空洞、只剩下恐懼的大眼睛,此刻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里面沒有任何瘋狂和失控,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碎的、洞悉了命運的、純粹的哀傷。那哀傷如此深邃,如此沉重,仿佛他已經(jīng)穿越了時空,清楚地看到了前方那必然走向悲劇的終局。
他沒有看暴怒的劉建國,沒有看鏡片后銳利探究的秦主任,甚至沒有看向坐在角落面色凝重的林薇。從他踏入門口縫隙的那一刻起,他所有的視線,就如同凝固的射線,穿透了所有物理的空間、身份的阻隔、緊張的空氣,精準無比、執(zhí)著無比地投射在了審訊桌后面,那個同樣被壓得不堪重負、深陷泥沼般疲憊的陳默身上!仿佛那是他此行唯一的目的,要用目光在這個疲憊的靈魂上留下無法磨滅的烙印!
林薇的心臟在這一刻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攫緊!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像冰冷的蛇信,舔舐著她的脊椎骨。
就在這一瞬間——
坐在審訊椅中的陳默,身體極其不易察覺地、幅度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波動拂過。他那如同萬年冰川般死寂的疲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但那雙深深凹陷在巨大眼袋下的眼睛深處,那層厚重迷茫的灰霧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蕩開了一絲微瀾。濃重得化不開的陰郁陰影在眉宇間無聲地翻涌、匯聚,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億萬年的東西,被門外投射而來的目光……喚醒了。
整個審訊室的空間仿佛被無形的手捏緊,瞬間收縮,所有的目光都被那目光的交匯點死死吸住。
“孩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陳默主動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到了極致,聲帶似乎帶著物理性的震顫,如同古老的琴弦即將崩斷前發(fā)出的呻吟。每一個字都像從荊棘叢中艱難拉扯而出,緩慢、滯澀,卻又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空氣中,如同最終的審判鐘聲敲響前最后的低語,“看著我。”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銳利得幾乎要刺穿趙樂的靈魂。那個在醫(yī)學記錄中“精神崩潰”的孩子,此刻成了他唯一想要探詢的目標。
“為什么?”
這三個字如同最后的、沉重的枷鎖,轟然落向那個纖細蒼白的少年。
整個空間瞬間陷入絕對的死寂!連呼吸都仿佛被凍結(jié)!唯有陳默那聲穿透靈魂的叩問,如同巨石投入古井,余波在每個人的心頭蕩漾,冰冷徹骨。
趙樂瘦弱的身體仿佛被這句沉重得無法想象的拷問徹底壓垮了脊梁。他猛地一顫!如同遭受了重擊,卻又爆發(fā)出了某種決絕的勇氣。他掙扎著,幾乎是踉蹌地向前一步!那動作幅度之大,讓攙扶他的女警都猝不及防地松開了手。他踉蹌向前,又走了第二步,像一個朝圣者走向祭壇。
豆大的、滾燙的淚珠,如同失控的洪水,毫無預兆地沖破了他黑水晶般巨大眼瞳的禁錮!洶涌而出!滾燙的淚水劃過他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頰,留下水痕,滴落在冰冷如墓碑的磨石地板上,摔得粉碎。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然后,少年在距離審訊桌幾步之遙的地方,毫無征兆地做出了那個石破天驚的動作!
他朝著桌子后面那個如同承載著整個世界扭曲重力的陳默,“撲通”一聲,雙膝如同折斷的樹枝,用盡了全身力氣,重重地砸在了堅硬冰冷的地面上!沉重的撞擊聲如同重錘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劇烈的疼痛和巨大的情感沖擊讓他小小的身體像風中的落葉般瘋狂顫抖。
審訊桌后,陳默的身體猛地一僵!那雙原本充滿困惑和沉痛的深陷眼瞳,瞳孔在瞬間收縮至針尖大小!
趙樂顫抖著,猛地抬起頭!淚水沿著他尖削的下頜瘋狂滾落,砸在地面上,碎裂成更細小的水花。那雙被淚水浸透、巨大的黑眸中,此刻迸發(fā)出一種足以灼燒靈魂的光芒——那里凝聚著穿透骨髓的痛苦、無邊無際的悲憫,以及一種洞悉了最深黑暗真相的絕望清醒!
“對不起……”少年嘶啞破裂的聲音,如同用砂輪在摩擦生銹的金屬,每一個撕裂的音節(jié)都帶著靈魂泣血般的痛楚,“真的……對不起……老師……”他仿佛看見了陳默靈魂深處那無法自主的掙扎,稱呼里帶著一種弟子般的悲哀,“因為……”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積攢生命中最后一絲氣力。那巨大的、充滿了無盡悲憫的眼眸中,爆發(fā)出一種如同末日審判般的光芒!他用盡全部的生命能量,將那句如同詛咒、又如同終極真理的句子,一字一句、沉重又尖銳如同碎裂的水晶利刃,狠狠地楔入這死寂到凝固的空氣中,楔入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臟:
“你睡著后……那些恨……那些惡……就變成了你。”
時間——靜止了。
空間——凝固了。
思維——斷裂了。
無聲的驚雷在林薇的腦海中連環(huán)炸響!空白!巨大的空白!隨即是洶涌而至的、滅頂般的驚濤駭浪!每一個字都懂!組合在一起的意義卻超出了她思維所能承受的極限!帶來令人骨髓凍結(jié)的、靈魂深處的驚駭!旁邊的記錄員手中的筆掉在紙上,發(fā)出一聲輕響,在死寂中卻如同炸雷。
劉建國張著嘴,赤紅的臉上所有的暴怒僵死在那里,眼珠子鼓凸著,仿佛空氣瞬間被吸成了真空!連呼吸都忘記了!
就在這片足以讓萬物灰飛煙滅的死寂核心!
“呃啊——!!!”
一聲短促、痛苦到極致、如同被困在靈魂熔爐中的兇獸被烈焰灼燒而發(fā)出的垂死嘶鳴,猛地從陳默緊咬的牙關(guān)中擠了出來!
他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胸膛!動作徹底失去了任何遲滯!快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所有人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他“騰”地從冰冷的折疊椅上彈射般站了起來!
那雙之前無論遭遇什么指控都沉如死水的眼睛,在這一瞬間——暴睜!!!
瞳孔深處不再是茫然、困惑、沉重!在那一剎之間,被一種純粹的、冰冷到毫無人性的、非人的陰寒徹底浸染!那眼神里糅合了被億萬根冰錐同時刺穿臟腑才能體驗的極致痛楚,一種被瞬間徹底無情地剝開偽裝、揭露赤裸真相所引發(fā)的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清醒,以及一種被最幽邃無光的黑暗深淵當頭吞噬時產(chǎn)生的、足以凍結(jié)時空的巨大冰冷!
這恐怖的眼神僅僅只持續(xù)了——不到一秒鐘!
剛剛還爆發(fā)出足以毀滅世界光芒的雙瞳,光芒如同瞬間被拉斷閘門,驟然熄滅!如同兩口最深暗的、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支撐著最后一絲意識的某種東西,仿佛被“趙樂那句咒語”徹底抽離崩解!
沉重如千鈞閘門般的眼瞼猛地、死死地閉合!那股龐大得令人窒息、源自靈魂深處無窮盡的疲憊和虛軟如同萬頃深淵的黑色海水,以排山倒海、不容任何抵抗的氣勢,瞬間反涌上來,將他眼中那短暫出現(xiàn)的、非人的冰冷和清醒完全淹沒、吞噬!
他那高大的、剛剛還帶著恐怖爆發(fā)力的身軀,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支撐點。劇烈地晃了晃,如同一個被無形剪刀瞬間剪斷所有提線的巨大木偶。雙腿再也無法支撐身體,轟然一聲——沉重無比、如同口袋裝滿了濕透泥沙的身體,直接向前栽倒,“嘭”地一聲重響!面朝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了冰冷堅硬、如同墓碑倒影的磨石地面上。塵土微揚。
徹底失去了所有知覺。一動不動。
整個審訊室仿佛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的空間。所有人都如同最劣質(zhì)的石膏雕像,被瞬間凍結(jié)在原地!連呼吸、血液流動、思維都完全停滯!只有窗外那永無止息的雨聲,冰冷、執(zhí)拗、如同億萬冰冷的手指,沙、沙、沙……永不停歇地敲打著厚厚的鋼化玻璃窗。雨水沿著光滑冰冷的玻璃窗面,蜿蜒流淌,在室內(nèi)慘白刺目的燈光下,將墻上每一道僵立如鬼魅的身影都拉拽得扭曲、變形、伸長,如同壁畫上被釘在火刑架上無聲哀嚎的受難者,在無聲地控訴著這個被未知力量驟然撕裂凝固的世界。
陳默栽倒的身體蜷縮著,像一件被隨意丟棄的破舊雨衣,沉重地、沉默地壓在那片被他帶倒的椅子拖曳出的、冰冷死寂的陰影里。
他那件一絲不茍扣到頂?shù)纳钌馓准珙^,在燈光下,那片曾經(jīng)吸引林薇注意、后來又在鐵證面前顯得微不足道的深色濕痕,顏色似乎……比剛進入審訊室時,更深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