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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吳尋陽公主墓志銘考略

李文才

(揚州大學 社會發展學院)

1975年4月,江蘇省揚州市邗江縣楊廟鄉殷湖村蔡莊發現一座古代墓葬,揚州博物館考古人員對其進行發掘清理,并結合文獻考索,最后確認該墓系楊吳太祖楊行密長女、睿祖楊溥之姊尋陽公主楊氏之墓葬[53]。由于尋陽公主墓早前已遭盜掘,故1975年的發掘清理,未能發現墓志實物。不過,清代及民國時期的金石著作、揚州地志對尋陽公主墓志銘文卻多有著錄,并每有題跋。然因志石、拓片今俱不存,前人著錄因為刊刻等原因,文字頗有不同,因此,對尋陽公主墓志銘文作系統整理,似仍有其價值。今不揣淺陋,擬對其中所涉史實略作考述,至于銘文所涉之典故,容有暇時再作考釋。

為方便下文討論,茲將墓志銘文抄錄如下:

有吳太仆卿、檢校尚書左仆射、舒州刺史、彭城劉公夫人故尋陽長公主墓志銘并序

將仕郎、前福州閩縣丞范德興撰

夫甘露降,醴泉生,則知顯國祚;讖明朝,使四方,服我圣君。度其時,甘醴應端葉祥,乃長公主焉。公主則弘農楊氏,大吳太祖之令女,國家閨室之長也。太祖以劍斷楚蛇,手揮秦鹿,建吳都之官闕,復隋氏之山河。功蓋鴻溝,變家為國,編史載籍,其可盡乎?是知玉樹盤根,聳金枝而繁茂;銀河通漢,瀉天脈以靈長。將符碩大之詩,必誕肅雍之德。太后王氏,坤儀毓秀,麟趾彰才,既諧興慶之祥,乃產英奇之女,即尋陽公主也。公主蓬丘降麗,桂影融華,稚齒而聰惠出倫,笄年而才名穎眾。既明且哲。早聞柳絮之詩;以孝兼慈,夙著椒花之頌。國家詳觀令俶,用偶賢良。敦求閥閱之門,須慕裴王之族。我彭城大卿代承勛業,世茂英雄。先君首匡社稷于吳朝,尋擁麾幢于江夏。由是王恭鶴氅,迥出品流;衛玠神仙,果符僉議。蓋標奇于秤象,遂應兆于牽牛。潛膺坦腹之姿,妙契東床之選。我公主輜降于天漢,鸞鳳集于閨門。在內也,則班誡曹箴,克修女范;配室也,則如賓舉按,罔怠婦儀。奉蘋藻以恭勤,佩茝蘭而芬馥。常遜言而撫育,每恪謹以事親。寬恕則仆隸不鞭,娣姒則仁明是敬。星霜浸換,慈愛無渝。助君子之宜家,實諸侯之令室,皆公主之賢達也。而況敦睦氏族,泛愛宗親,不以宮闈之貴驕人,不以奢華之容傲物。既而榮光內外,道合鸞鳳,感吉夢于熊羆,肇芳華于桃李。育男六,育女六。長子曰匡祚,受鎮南軍節度討擊使、撫州軍事押衙、銀青光祿大卿、檢校國子祭酒兼侍御史、上柱國。貌方冠玉,才蘊鏗金,雅承慶于鯉庭,葉好逑于虎帳。乃聘于撫州都指揮使、司空、太原王公之愛女也。王氏以彩闈襲美,蘭閫傳馨,克奉孝慈,肅恭禮敬。次曰匡業,試秘書省校書郎。光融氣秀,瑜潤德清,才清秘閣之風,益顯侯門之美。聘雄武統軍、潁川侍中之愛女,即陳氏焉。雖通四德之規,未展二儀之禮。次曰匡遠、匡禹、匡舜、嚴老,并幼而歧嶷,志定堅剛,蘭牙即俟于國香,驥子佇追于駿足。長女年當有字,容謂無雙,娉婷融舜槿之英,婉孌葉絲蘿之詠,適柯氏??率?,受右軍討擊使。詩書立性,禮樂臻身。鄧艾盡營,必弘遠大;劉琨夜舞,定建殊功。次女,納鐘氏禮,鐘氏器重珪璋,材親廊廟,入仕才趨于宦路,登龍必履于朝廷,任洪州南昌縣主簿。喜氣雖通于銀漢,云車未會于鵲橋。次女四,并天資柔惠,神授沖和,瑞分瑤萼之華,慶稟瓊枝之秀。茍非公主義方垂訓,秉范整儀,峻清問于圣朝,著聲光于玉闕。則以順義六年中春,太仆卿自洪井副車秩滿,皇恩降命,除郡臨川。隼旗方耀于章江,熊軾俄臨于汝水。入境已聞于靜理,下車頓肅于山川。四郊而襁負還鄉,萬井而飛蝗出境。豈止懸魚著詠,佩櫝推名,可以與杜邵齊肩,龔黃并轡。公主同駐繡轂,內助政經,佐寰帷露冕之功,贊察俗撫民之化。或發言善諫,則蕙馥蘭芳;或靜慮澄機,則珠圓月皎。俾連營將士,皆欽如母之瑤[54];比屋黎民,咸戴二天之惠。豈料霜凋瓊樹,月墜幽泉,祥云易散于長空,彩鳳難留于碧落。嗚呼!須發方盛,舜顏未央。俄夢蝶于莊生,忽貽災于彭矯。爰從寢疾,遽至高肓[55],腠理難明,欻歸冥寞。何期天道,曾不慭遺,以順義七年七月廿六日薨于臨川郡城公署,享年三十八歲,箕帚二十二春。悲乎!自有古今,不無生死。奈其修短,禍福難裁。何神理之微茫,曷榮枯之倏忽。我太仆卿以鸞分只影,劍躍孤鳴,痛哽襟靈,韻悲琴瑟。自是政行千里,聲徹九重。別擁旌旄,去迎綸綍。奉親王之傳印,寵亞前朝;承圣上之優恩,榮超太古。公主摧叢福地,傍揖魏壇。而大卿亟赴名邦,正臨蠶岳,諸子以情鐘陟屺,恨切茹荼,哀號而泣血崩心,踴擗而柴身骨立。吁嗟遐邇,駭嘆人倫。里巷為之輟舂,士民為之罷社。則以乾貞三年二月二日苻護靈柩,以其年三月廿四日窆于都城江都縣興寧鄉東袁墅村建義里莊西北源,式建封樹,禮也。舉朝祭奠,傾郭涂芻,送終之禮越常,厚葬之儀罕及。所謂乎我彭城公代著八元,家傳五鼎,榮駐貔虎,坐擁橐鞬,據康樂之城池,播廉公之襦袴,則何以名光傅粉,譽振傳香,偶良匹于龍宮,見起家于鵲印。不有懿戚,曷光令猷?所謂類以相從,合為具美者也。德興識學荒蕪,躬承厚命,直旌厥德,焉敢讓陳?乃為銘曰:

赫赫太祖,圣歷符祥,厥生令女,貴異殊常。

二儀合運,四德賢良,金枝玉葉,蕙秀蘭芳。

降于侯門,彭城劉君,奪瑤圃玉,遏巫山云。

宜家慶國,襲美垂熏,尋陽公主,中外咸聞。

鸞鳳雙儀,遽愴分飛,人間永別,冥路旋歸。

陰云颯颯,夜雨霏霏,泉扃一閉,無復閨闈。

一 前人著錄暨墓志銘出土時間

尋陽公主墓于1975年考古發掘時,并未發現志石,由此可以斷定尋陽公主墓志應當早被盜掘。那么,尋陽公主墓志何時被盜?這只能從清代及民國時期的相關文獻記載加以推斷。

尋陽公主墓志出土以后,即受到包括金石愛好者在內的文史學者之矚目,在清代至民國時期的金石著作或筆記文獻中,對于尋陽公主墓志相關信息的記述文字頗多,其中有全文著錄、墓志題跋、記述墓志出土及銘文簡介等多種方式。這些文獻的著錄情況大致如下:

(1)全祖望(1705—1755):《鮚埼亭集》卷三七,《楊吳尋陽長公主墓志跋》云:“吳王楊行密女尋陽長公主墓志,近歲江都人發地得之,其與王閩二碑皆竹垞翁注,五代時未見也。公主下嫁鄂州節度使劉存子。存蓋楊吳之忠臣,惜其早死。嗚呼,李氏易氏而后,永興宮之慘,可勝道哉!”[56]

(2)武億(1745—1799):《授堂金石三跋》卷一。題名著錄、跋語。題名有簡單介紹:“正書,危德興撰,順義七年三月,今在揚州?!?span id="4vgmkrr" class="super" id="ref58">[57]

(3)李斗(1749—1817):《揚州畫舫錄》卷一。簡要記述尋陽公主事跡,及墓志出土、收藏等情況,云:“五代吳太祖楊行密女。年十六。適舒州刺史彭城劉公。生男女十二人。以順義七年薨。年三十八。乾貞二年葬江都縣興寧鄉嘉墅村。稱長公主。閩縣丞危德興作尋陽公主墓志。時以村農掘地得石。今藏烏程令羅素心家?!?span id="iha9l8u" class="super" id="ref59">[58]

(4)孫星衍(1753—1818):《寰宇訪碑錄》卷五。墓志題名著錄、簡要題跋:“尋陽公主墓志,正書,危德興撰,乾貞三年三月江蘇江都。”

(5)洪頤煊(1765—1837):《平津讀碑記·續記周北齊隋唐五代》。墓志題名著錄、簡要題跋:“尋陽公主墓志銘,乾貞三年三月。右尋陽公主墓志銘,在江都縣。公主為吳楊行密之女,碑前題有吳太仆、檢校尚書左仆射、舒州刺史彭城劉公夫人故尋陽長公主,志中不載劉公之名,公主長子曰匡祚,受鎮南軍節度討擊使、撫州軍事押衙、銀青光祿大、檢校國子祭酒兼侍御史、上柱國;次曰匡業,試秘書省校書郎,俱不見于史?!?/p>

(6)阿克當阿監修,姚文田等纂:《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卷六十四。墓志題名著錄、簡要題跋:“吳尋陽長公主墓志銘:危德興撰,順義七年三月,今在揚州?!?/p>

(7)陸耀遹(1771—1836):《金石續編》卷一二。全文著錄,并有題跋。

(8)吳榮光(1773—1843):《筠清館金石記》,跋語:“楊氏之夫,志不載其名字、籍貫,以《五代史·楊行密傳》考之,當為江西劉信之子,信為行密之將,行密子隆演僭號武義時,拜信為征南大將軍,碑標題及志首兩‘夫’字皆缺末筆,避行密父怤嫌名也。《容齋三筆》載鄂州興唐寺鐘款曰‘金紫光祿大檢校尚書左仆射兼御史大陳知新、銀青光祿大檢校尚書右仆射兼御史大楊琮’,‘大’字下皆去‘夫’字,時為唐天祐二年行密破杜洪于鄂,故將佐為諱其父名。又鄱陽浮州寺有吳武義二年鐘、安國寺有順義三年鐘,題銜皆曰‘光祿大卿檢校太保兼御史大卿刺史呂師造’,改‘大夫’為‘大卿’,避行密父諱也?!?span id="bsdlx1e" class="super" id="ref60">[59]

(9)黃本驥(1781—1856):《古志石華》卷二五。題名“劉某妻楊氏”,全文著錄,簡要跋語:“氏乃十國吳楊行密之女,行密子溥僭位,封為尋陽長公主。其卒以溥順義七年,乃后唐明宗天成二年丁亥歲,葬以溥乾貞三年乃天成四年己丑歲也。志一僭王之姊,乃鋪張至此,諛墓之濫以是為極。標題及志首兩‘夫’字作‘'(夫字少一撇),避行密父怤嫌名也?!嚢M營’,‘盡’當作‘晝’;‘如母之瑤’,‘瑤’當作‘謠’;‘遽致高盲’,當作‘膏肓’,皆筆誤也?!瘛肿鳌?img alt="" class="h-pic"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AB32EE/32360910003200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9787520330954-001-0003.png?sign=1753315808-rhy53Lj3EoDjfOFLtmcerXvN9hKaSLv8-0-23575039569068662eb9a6ea54ddadc2">'(民字少一斜鉤),避唐諱。”[60]

(10)陸心源(1838—1894):《唐文拾遺》卷四八,成書于清同治年間(1862—1874)。

(11)甘鵬云(1862—1941):《崇雅堂碑錄》卷二。題名著錄:“危德興撰,正書,吳乾貞三年三月,江蘇江都出土?!?/p>

(12)(13)宣哲(1866—1943):《揚州金石目》《揚州金石編目》,二者皆為題名著錄并附簡跋。

(14)江蘇通志局:《江蘇通志稿·金石記》卷七,全文著錄,并簡介拓片尺寸等情況,云:“尋陽長公主墓志銘(自注:在揚州),拓本高一尺二寸,廣二尺四寸土,正書,十七行,行四十字至四十九字不等。”

(15)錢祥保修,桂邦杰等纂:《(民國)江都縣續志》卷一五《金石考》,全文著錄,且有題跋,墓志題為“吳尋陽公主墓志銘”,并簡要記述志石形制:“石高二尺二寸,廣二尺四寸,三十七行,行四十字至中十九字不等,正書。《金石續編》云石在江都,程青岳云,此石原在揚州原任烏程令羅素心家,粵寇亂后,不知存佚?!?/p>

以上文獻包括筆記、金石著作、揚州地志等種類,盡管諸書體裁不盡相同,記述各有側重,但所記述尋陽公主墓志的相關文字,卻可以為我們提供探賾的線索。

上述15種文獻何者記述最早?其中甘鵬云《崇雅堂碑目》(民國二十四年即1935年潛江甘氏息園本),宣哲《揚州金石目》,《揚州金石編目》,江蘇通志局《江蘇通志稿·金石記》,錢祥保、桂邦杰等《(民國)江都縣續志》(民國十年即1921年開雕)共5種,皆為民國時期刊行或編撰未刊之金石著作,時間晚于清代金石著作,可置而不論外,余者10種清人著作的成書時間大致如下:

①全祖望《鮚埼亭集》成書于乾隆二十年(1755)年之前(詳見下文)。

②李斗《揚州畫舫錄》成書刊行于乾隆六十年(1795)[61]。

③武億《授堂金石三跋》成書于嘉慶四年(1799)年之前。

④孫星衍《寰宇訪碑錄》成書于清嘉慶七年(1802)。

⑤洪頤煊《平津讀碑記》成書的具體時間盡管不詳,但可以考知其必晚于《寰宇訪碑錄》。據諸史載,洪氏嘉慶年間就職于孫星衍主持的糧道署,獲讀孫氏平津館所藏碑文,而后成書《平津讀碑記》,故知其成書時間當晚于《寰宇訪碑錄》。

⑥陸耀遹《金石續編》的成書時間亦未得詳,但其本為補王昶《金石萃編》未竟之業,而《萃編》的成書時間為清嘉慶十年(1805),故知《續編》之成書時間必在嘉慶十年之后,今《續編》常見傳本為同治十年(1871)雙白燕堂刻本。

⑦阿克當阿監修、姚文田等人編纂《嘉慶重修揚州府志》,自嘉慶十四年(1809)正月至十五年(1810)四月,歷時一年三個月修成,并于十五年(1810)刊行,時間更在《金石續編》之后,或最早也只能與之同時。

⑧吳榮光《筠清館金石記》刊行時期,大概在道光壬寅(1842)年前后[62]

⑨黃本驥《古志石華》為三長物齋刻本,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開雕,此即其成書時間。

那么,上述9種清人著作,何者著錄或記述尋陽公主墓志銘時間最早?自然只能根據上述著作之成書時間先后加以考索。

全祖望(1705—1755)為上述九位清代學者中距今最古之人,其著作《鮚埼亭集》成書亦必最早。今傳《鮚埼亭集》最早刊本為清嘉慶九年(1804)余姚史夢蛟借樹山房本,其成書必在此之前。征諸史籍,《鮚埼亭集》之成書時間,皆無記載。因此,只能依據全氏一生行跡略加推斷。按,全祖望為清代著名史學家、文學家,浙東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一生著述甚豐(共35部,400多卷)??v觀全氏一生,也是經歷了由仕進到辭官著述的轉變過程。雍正七年(1729),全祖望拔貢生,乾隆元年(1736)舉博學鴻詞,同年中進士,入選翰林院庶吉士,為李紱所賞識。次年(1737),因李紱與張廷玉不和,散館以后以候補知縣任用,遂憤而辭官,返回故里后即專心著述,不復仕進。據諸史載,自乾隆三年(1738)至乾隆十二年(1747)期間,系全氏“居家十載”,潛心學術研究的時期;乾隆十三年(1748)至乾隆二十年(1755),則為全氏“衣食奔走”,二任書院山長的時期(指全氏擔任浙江蕺山書院、廣東端溪書院主講)。作為全氏學術代表著作的《鮚埼亭集》,應當就是完成于“居家十載”潛心治學期間,亦即1738—1747年。

如果我們可以肯定《鮚埼亭集》完成于1738—1747年,則尋陽公主墓志石應當在此前就已經出土,并有拓本流傳于世,否則全祖望怎么可能在其著作中撰寫“楊吳尋陽長公主墓志跋”呢?這就是說,尋陽公主墓最遲不晚于1747年就已經被盜掘,尋陽公主墓志銘因得流傳于世;當然,也有可能早在1738年之前,墓志銘就因為被盜掘的關系,而重見天日,并廣泛流傳。稍晚于全祖望的李斗,在其《揚州畫舫錄》也記述了墓志銘的情況,至于其后的清人金石著作,則多著錄此志或作題跋。

二 尋陽公主夫婿“彭城劉公”考索

近年來,對墓志等出土石刻文獻的整理與研究似又掀起一股小的高潮,報紙、雜志、電視等現代媒體亦不時刊載有關信息,一些釋讀性、考索性的文字亦頗有見者。尋陽公主墓志盡管出土于清代中期,早經清代及民國時期眾多金石著作所著錄,但并未妨礙今人對其關注。吳煒、徐心然、湯杰《新發現之楊吳尋陽長公主墓考辨》一文,對尋陽公主墓出土文物進行了簡單介紹,并對墓主人的相關情況進行了一些探索,其中包括對尋陽公主墓志銘文的一些情節進行分析[63]。吳煒、田夫后又在《揚州晚報》上,以“解讀一方尋陽長公主墓志銘”為題,對尋陽公主墓志銘文進行“解讀”,先是將墓志銘文翻譯成白話文,然后對其中一些史實和典故進行考釋[64]。但通觀上述著錄或釋讀性文字,對于尋陽公主墓志銘文所涉及的關鍵性信息,如尋陽公主的夫婿“彭城劉公”的家世情況等,仍無令人信服的解釋。故本文擬對此略加考索。

尋陽公主楊氏,為楊吳國主楊行密長女,楊吳順義七年(927)七月卒于臨川郡城公署,享年38歲,故知其出生于唐昭宗大順元年(890)。據諸墓志銘文,尋陽公主楊氏的丈夫為“有吳太仆卿、檢校尚書左仆射、舒州刺史、彭城劉公”,又尋陽公主卒于臨川郡(亦即撫州)公署,也就是卒于其丈夫劉公的任職之地,這是墓志銘所載尋陽公主夫婿“彭城劉公”家世、任職的有限信息。然則,“彭城劉公”究竟為何人?

對“彭城劉公”較早進行考訂者,為生活于乾嘉時期的金石學家武億,他在《授堂金石三跋》中,曾作尋陽公主墓志銘跋,其中有云:“惟主所適劉公,歷官太仆卿、檢校尚書左仆射、舒州刺史,惜不著其名,遂失考也。劉公之先,志云‘首匡社稷于吳朝,尋擁麾幢于江夏’,據《通鑒》及《五代史》,并言行密以劉存為鄂岳觀察使,是存當時與行密首發難而官又歷鄂岳,疑稱麾幢江夏者,當即其人。”[65]武億推測認為,尋陽公主夫婿“彭城劉公”可能是劉存之子,其推測之依據則為劉存任職鄂岳觀察使,地近江夏之故。又,陸耀遹亦曾跋尋陽公主墓志銘,其中對“彭城劉公”亦有所考訂,但未下斷言,云:“楊氏諸臣見于《世家》者,有劉威、劉存、劉信。天祐二年,存攻鄂州,斬杜洪,以功授鄂岳都團練使,故史稱鄂州劉存。志序劉之先君‘首匡社稷于吳朝,尋擁麾幢于江夏’,則彭城大卿者,或即劉存之子,其名不傳,未可強定。”[66]尋陽公主楊氏的夫婿“彭城劉公”,陸氏認為“或即劉存之子”,但并未斷言一定就是。武億、陸耀遹二位清代金石學家傾向認為,“彭城劉公”為劉存之子。

除劉存之子一說外,還有劉信之子一說。前揭吳榮光《筠清館金石記》跋語有云:“楊氏之夫,志不載其名字、籍貫,以《五代史·楊行密傳》考之,當為江西劉信之子,信為行密之將,行密子隆演僭號武義時,拜信為征南大將軍……”吳榮光推定尋陽公主之夫為劉信之子,他推定的主要憑據是劉信曾拜征南大將軍,以及楊隆演僭號“武義”二事。前揭今人吳煒等,亦曾作推斷,認為“彭城劉公”當為劉信之子,云:

從墓志拓本得知,公主為楊溥之姐,溥稱帝后,例應稱長公主,所適彭城劉公,墓志未署其名,彭城乃劉姓郡望,亦非真實籍貫,《新五代史·吳世家》記楊吳的劉姓宿將有二:一為鄂州劉存,一為江西劉信,墓志謂:“我彭城大卿,代承勛業,世茂英雄,先君首匡于社稷,尋擁麾幢于江夏?!庇钟浧浔救擞陧樍x六年(926年)中春,“除郡臨川”,而公主所生長子劉匡祚,受鎮南軍節度討擊使撫州軍事押衙,且臨川即撫州,公主晉尋陽,皆為江西轄地,故如(按,原文該字為“如”,當為“知”之誤)其為劉信之子。[67]

按,尋陽公主楊氏夫婿“彭城劉公”是否劉信之子?抑或如武億、陸耀遹二人所推測,“或即劉存之子”?吳榮光根據《五代史·楊行密傳》所做的考證,認為當系江西劉信之子,主要根據就是楊隆演正式建國,改國號為“武義”時,劉信拜為征南大將軍一事。吳煒等人的推斷理由,其中所說彭城乃劉姓郡望,并非真實籍貫云云,并不存在問題,但所說楊吳劉姓宿將只有劉存、劉信二人,顯然失考。

按,《新五代史·吳世家》所載楊吳劉姓宿將,共有劉威、劉存、劉信三人,且三劉事跡,皆于史有征。清人彭元瑞曾注歐陽永叔《五代史》,其卷六一上《吳世家第一》引《九國志》載三劉事跡甚詳,茲據之將三人行跡概述如下:

劉威(857—914),廬州慎縣人,乾寧(894—898)初年,擔任廬州刺史,并隨楊行密承制封拜,而升遷為淮南節度副使、行軍司馬、東西行營副都統,后又加使相職銜,廬州(治今安徽合肥)為淮南節度使(后曾改德勝節度使)治所,管轄今安徽合肥周邊區域;天祐三年(906),劉威升任鎮南軍節度使,鎮南節度使治所為洪州(今江西南昌),管轄今江西南昌周邊區域。撫州(即臨川郡,今江西撫州)與之接壤。天祐十一年(914),劉威卒。

劉存(? —907),陳州人,乾寧(894—898)年間,因功遷舒州刺史,后改任舒州團練使,舒州治今安徽潛山縣;天復(901—904)年間,作為李神福副手,攻打盤踞江夏的杜洪,天復四年(904),取代李神福為招討使,再攻江夏,擒斬杜洪父子,以功授淮南行軍司馬、鄂岳都團練使,鎮守鄂州(鄂州即今湖北武漢,時武昌節度使治所);天祐三年(906),率軍攻潭州(轄區包括今湖南長沙、湘潭、株洲、岳陽南、益陽、婁底一帶,治所長沙),被馬楚政權俘殺。

劉信(859—928),兗州中都人,唐昭宗大順(890—891)年,隨楊行密討平孫儒,因功遷滁州刺史(治今安徽滁州);天祐六年(909),袁、吉、信、撫州與潭州馬楚政權勾結,準備進攻豫章(洪州治所,即今江西南昌),劉信出任鎮南軍節度副使,率兵在上高(今江西上高)擊敗潭將苑玫,遷袁州刺史(治今江西宜春);十一年(914),劉信擔任鎮南軍兩使留后,劉崇景以袁州反叛,劉信擊走之,授鎮南軍節度使;后代取代王祺,擔任招討使,平定虔州(百勝節度使治所,今江西贛州)譚全播之亂,隨后還鎮洪州(鎮南軍節度使治所);十六年(919),“吳王開國,加信征南大將軍”,即楊隆演正式稱帝建國,劉信又加號“征南大將軍”。[68]

根據以上《九國志》所載三劉行跡,可知:他們俱為楊吳宿將功臣,都是追隨楊行密打天下之元勛,但三劉之籍貫一為廬州、一為陳州、一為兗州,皆非“彭城”,因此墓志文所言“彭城劉公”之彭城,確系以劉姓郡望稱之,而非寫實,故墓志銘文所謂“彭城大卿,代承勛業,世茂英雄”,用此形容三劉之功業,皆無不可。換言之,單從這一點來說,尋陽公主的夫婿“彭城劉公”,可以為上述三劉任意一人之子。那么,尋陽公主夫婿“彭城劉公”,究竟是何人之子呢?

既然“彭城大卿,代承勛業,世茂英雄”不足提供判斷依據,則只能從其他相關文字信息中尋繹。我們注意到,在該句之后,緊接著就是“先君首匡社稷于吳朝,尋擁麾幢于江夏”,此為關鍵性的一句。楊吳政權在太祖楊行密、景帝楊渥時,盡管已經是實質性的割據政權,但一直奉李唐年號,故在形式上并未獨立,楊吳政權第三代宣帝楊隆演在位執政的絕大部分時間,也是奉李唐正朔,繼續使用李唐“天祐”年號。直到武義元年(919),楊隆演才正式稱吳王,并改元,“吳”政權至此始名實相副,“武義”乃是楊吳政權第一個名正言順的年號。因此,尋陽公主墓志銘文中“先君首匡社稷于吳朝”,所對應的只能是宣帝楊隆演的“武義”年間或之后發生的事情。

此外,我們還可以從上述三劉生卒時間稍作推測。劉威卒于天祐十一年(914)、劉存卒于天祐三年(906)、劉信大約卒于睿帝楊溥乾貞二年(928)[69]。這就是說,劉存卒年為景帝楊渥在位期間、劉威卒年為宣帝楊隆演改元之前,此時名義上都還是唐(因為用李唐天祐年號)而不是“吳”,這就是說,劉威、劉存二人并無“首匡社稷于吳朝”的機會,因為他們早在“唐朝”的時候已經死去了。如此一來,只有劉信卒年才在是正朔已改的“吳朝”。

至此,“先君首匡社稷于吳朝”之“先君”,亦即尋陽公主夫婿“彭城劉公”的父親,再諸天祐十六年(919),“吳王開國,加(劉)信征南大將軍”,基本就可以坐實為劉信。然則,劉信“首匡社稷于吳朝,尋擁麾幢于江夏”的具體內容又是何指呢?據前揭《五代史記注》注引《九國志》載:

十六年,吳王開國,加信征南大將軍。后唐莊宗即位,遣諫議大夫薛昭文冊閩王,假道豫章,信勞之。謂昭文曰:“皇帝知有信否?”昭文曰:“主上新有河南,未熟公之名。”信曰:“漢有韓信,吳有劉信,異代其人也?!币蛑秆榔?img alt="" class="h-pic"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AB32EE/32360910003200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9787520330954-001-0004.png?sign=1753315808-HpUJBwT5xtTAMrRLSZhPcOYesAm7GKYm-0-f06b952a2e8b7c39d270df82e310ef42">首,舉卮酒以屬昭文曰:“射中此,愿公飲?!币患┲?,觀者無不稱快。信用親吏吉況輩聚斂財貨。置樍廳事日,納銀滿其中。莊宗伐蜀,溫恐信為變,急召歸江都,為左統軍。溫卒,又傾心事知誥,復歸鎮。明年卒于治所,年七十。信將上章請立廟于洪州,許之。[70]

按,此事《新五代史》卷六一《吳世家第一》亦有載,時間在順義五年(925)[71]。就在同一年,后唐莊宗李存勖派兵滅前蜀,時楊吳政權實際執政者為徐溫,徐溫擔心劉信趁機生變,遂急召之回到江都,任命為左統軍。乾貞元年(927),徐溫死后,劉信又傾心擁戴徐知誥(即南唐烈祖李昪),復歸鎮洪州;次年(928),劉信死于治所,時年70歲。綜合以觀,劉信“首匡社稷于吳朝,尋擁麾幢于江夏”當指此二事:一是后唐莊宗遣使冊封王審知為閩王,“假道豫章”即從劉信防區借道,劉信與后唐使臣薛昭王接洽,宣揚楊吳國威;二是后唐莊宗伐蜀,奉召回京師江都,任左統軍,后又奉徐知誥之命,還鎮洪州。

至此,尋陽公主楊氏夫婿“彭城劉公”可以肯定即為劉信之子,但其名仍不得而知。按,前揭《五代史記注》引《九國志》記述天祐十一年(914)前后,劉信擔任鎮南軍節度使期間,曾代王祺為招討使平定虔州譚播之亂一事,云:

時虔城險,攻之久不克,(王)祺以疫死,遂改信為招討使。(譚)全播懼,因納欵,信受其質而還。徐溫方執政,聞之大怒,杖其使者。信子彥英時為親軍校,令將三千人往援之,溫戒之曰:“汝父據上游之地,擁數萬之眾,取一小郡不克而還,是反也。今授汝此兵,可往助父反?!毙怕勚髴?,即返斾疾趨,克其城而還。先是有譖于溫,言其逗撓,故縱全播。至是,信自獻捷于江都,溫大喜,復遣還鎮。[72]

從中可知,在壓平譚全播之役中,劉信之子劉彥英時任“親軍?!保嘣什繀⑴c,且立有戰功。那么,尋陽公主夫婿有沒有可能就是劉彥英呢?筆者認為有這種可能,但由于缺乏更多史料的支撐,這只能作為一種可能性的推測,而同樣“未可強定”也。

三 尋陽公主墓志銘文作者小考

接下來,對尋陽公主墓志文的作者略作考述。

尋陽公主墓志文的作者,前揭眾多清人、民國諸文獻中,除《唐文拾遺》卷四八作“危德輿”、《民國續江都縣志》作“范德興”外,余者皆作“危德興”。前揭吳煒等人發表于1989年的文章中,說:“從墓志拓本的文字得知撰者應運為范德興……《揚州畫舫錄》中所記危德興當系‘范德興’之誤……”[73]但不知吳煒等人所據拓本從何得來。近來,周阿根先生撰《五代墓志匯考》,尋陽公主墓志銘作者亦作“范德興”[74],未知是否采信吳煒等人之說。然則,墓志銘文之撰作者,為“危德興”“危德輿”,抑或“范德興”?

按,“興”之繁體字為“興”,“輿”之繁體字為“輿”,二字極易混淆,特別是在雕版印刷的時代,因此,陸心源《唐文拾遺》作“危德輿”,很有可能是刻板時致誤,將“興”誤刻為“輿”。這樣一來,清人著錄之尋陽公主墓志銘作者,實際上就只有一種,即作“危德興”。從第一個記錄墓志銘作者的《授堂金石三跋》,再到后來的諸多清人文獻,皆作“危德興”,而非“范德興”。如果說李斗《揚州畫舫錄》并非專錄金石文獻的金石學著作,還有可能誤將“范德興”誤記為“危德興”的話,那么,眾多金石著作斷然不會全部有此疏誤,蓋因金石著作的撰作者,對于墓志拓片中的文字因為避諱等原因而故意缺筆,或者其中的錯別字(如“夫”字作“”、“民”字作“”、誤“晝”為“盡”、誤“謠”為“瑤”、誤“膏肓”為“高肓”等),都錙銖必較地辨認清楚而特別標示出來,難道對于題在墓志銘首的撰作者姓名,還會馬虎疏忽以至于搞錯?

最早將尋陽公主墓志銘文作者寫為“范德興”者,為《民國續江都縣志》,其錯誤究竟是刻版所致,還是其所著錄另有憑據?均不得而知。前揭吳煒等人認為,墓志文作者當作“范德興”而指摘李斗《揚州畫舫錄》,并說他們所依據的是墓志文的拓本。有沒有這種可能呢?據前揭吳煒、田夫《解讀一方尋陽長公主墓志銘》云:“五代楊吳時期尋陽長公主墓志銘,在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于邗江縣楊廟鄉殷湖村出土,志石高72厘米,寬73厘米,志文37行,1527字,正書?!?span id="cm4miv7" class="super" id="ref76">[75]吳煒等人認為,尋陽公主墓志石出土于清光緒十四年(1888)。

按,吳煒、田夫的說法不知何據。而根據我們前面的考訂,尋陽公主墓最遲不晚于乾隆十二年(1747)就已經被盜掘,其墓志銘大概在此后不久即得流傳于世(也有可能早在1738年之前,墓志銘就因為被盜掘的關系而廣為流布)。如果是清光緒十四年(1888)尋陽公主墓志銘始出土,那么在此之前的眾多清人文獻,又如何獲錄此志文呢?難道是一百多年前即已出土之尋陽公主墓志石,又被重新掩埋入土?這種情況自屬荒誕不經,絕對無此可能。

退一步說,光緒十四年(1888)的確又出土一方尋陽公主墓志,那也只能有一種解釋,即:光緒十四年出土的尋陽公主墓志石系偽作之贗品。這種可能性是否存在呢?應該說,還是有此可能的。蓋因清代金石學大盛,時人莫不以通其學者為能而以不通者為羞,包括墓志在內的石刻大受歡迎,石刻之價遂日見其高,造假作偽之風亦因之日甚,以其可牟取厚利也。據此,若光緒十四年(1888)確又出土一方尋陽公主墓志石,則完全可以肯定其為偽造之贗品。既為偽造之贗品,則造假者便不能全無疏漏,很可能“范德興”就是因此而來。

綜合而論,尋陽公主墓志銘文的作者,應為“危德興”,而非“范德興”,至于清人文獻或有作“危德輿”者,很有可能是雕版時誤“興”為“輿”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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