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與絲路文化
- 劉潔 丁沂璐主編
- 3137字
- 2025-04-28 11:20:28
二 劉孝威、陰鏗《蜀道難》在源流演進中承先啟后
郭茂倩《樂府詩集》收錄“蜀道難”不僅有探討,而且注重全面。他在《藝文類聚》收簡文帝《蜀道難》曲二的基礎上,收錄其曲一:“建平督郵道,魚復永安宮。若奏巴渝曲,時當君思中。”仍然是記寫溯長江而上入蜀的渝巴蜀道,與劉孝威《蜀道難》記述大相徑庭。他還訂正了《藝文類聚》錯混劉孝威二首《蜀道難》為一的紕漏,使后人得以看到這兩首詩的全貌:
玉壘高無極,銅梁不可攀。雙流逆巇(一作巘)道,九坂澀陽關。鄧侯束馬去,王生斂轡還。懼身充叱馭,奉玉若猶慳。(其一)
嵎山金碧有光輝,遷亭車馬正輕肥,彌思王褒擁節去,復憶相如乘傳歸,君平子云寂不嗣,江漢英靈已信稀。(其二)[9]
劉孝威曾任晉安王蕭綱(梁簡文帝)法曹參軍、主簿,及蕭綱為太子,仕至太子中舍人、太子庶子,有集十卷,晚年即顯詩名。南朝陳徐陵《玉臺新詠》收有其詩《侍宴賦得龍沙宵月明》等7首[10],多為閨怨題材。上引劉孝威《蜀道難》其一,寫蜀都西北和蜀都東南山勢之艱險。玉壘在今都江堰市西北,《方輿勝覽》言其“控制吐蕃”,“全蜀巨屏,即灌口之障蔽”。山勢雄峻,下臨岷江,僅一關可通,如川西之鎖鑰,控扼羌藏至松潘古道。劉孝威借玉壘之高寫蜀都西北蜀道艱險難行。銅梁在蜀都東南,形如五屏,當陽光照射,石梁呈古銅色,故名。“銅梁不可攀”是說蜀東南山道之艱。李冰穿二江于成都,有內江、外江行舟(見《太平寰宇記》),水流險急。西邛崍山的九折阪即九坂,非比陽關道。《后漢書》云:“巖阻峻回曲,九折乃至山上。凝冰夏結,冬則劇寒。”[11]可知其艱險之程度。此詩前四句主要是從高山、急流、險道展示蜀道之難,后四句以歷史人物故事展開。“鄧侯束馬去”寫三國鄧艾之事,具體路段為陰平古道,西連甘青古道。后續三句,懷想漢代與九折阪相關的王陽、王尊之歷史故事。《漢書》載:“王陽為益州刺史,行部至邛崍九折阪,嘆曰:‘奉先人遺體,奈何數乘此險?’后以病去。及尊為刺史,至其坂,問吏曰:‘此非王陽所畏道耶?’吏對曰:‘是。’尊叱其馭曰:‘驅之!王陽為孝子,王尊為忠臣。’”[12]用人物行事的對比陪襯反映蜀道之難,藝術表現極佳。第二首詩,首四句承前一詩,繼續以歷史人物故事反映蜀道之險難。漢代王褒金馬碧雞事,《漢書》有載,表現蜀都通云貴高原蜀道的艱險難行。司馬相如通西南夷之事,《史記》載,相如“建節往使。副使王然于、壺充國、呂越人馳四乘之傳(傳車,驛站的交通工具),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夷……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13]他用經濟手段籠絡西南夷,才完成通途之命。最后兩句以西漢名家嚴君平和他的學生揚雄為例,說明因蜀道之難,使他們難見后繼者,已經影響到了歷史文化的傳承。
相比于簡文帝兩首《蜀道難》,劉孝威的詩在扣“難”而作方面,眼界更寬廣、層次更豐富、意蘊更深厚,主題表現更全面,既有繼承,也不乏超越。
然而,唐人吳兢論及劉孝威《蜀道難》兩首詩“言銅梁、玉壘之阻”,《樂府詩集》題注是頗不以為然的。在郭茂倩看來“在蜀郡西南……非入蜀道,失之遠矣”,顯然是不能作為“蜀道難”的。但根據蜀中方志,早在三國時玉壘關就作為城防,只是相對簡陋些,屬松茂古道一段,銅梁、玉壘為重要的由西入蜀通道。郭茂倩之失,一在于他并未實地考察,二在于長期生活在中原地區,推想的成分很多。
值得注意的是,明楊慎編《全蜀藝文志》(上)收有劉孝威《蜀道難》一首。內容與《藝文類聚》、《樂府詩集》所收有較大差異,這個差異超過了此二書所收該詩的不同:
玉壘高無極,銅梁不可攀。雙流逆巇道,九坂澀陽關。鄧侯束馬度,王生斂轡還。斂轡懼身尤,叱馭奉王猷。若悋千金重,誰為萬里侯?戲馬吞珠界,揚舲濯錦流。沈犀厭怪水,握鏡表靈丘。禺山金碧有光輝,遷亭車馬尚輕肥。彌想王褒擁節反,更憶相如乘傳歸。君平子云閴不嗣,江漢英靈信已衰。[14]
楊慎未說明所據何本,但校注者指出“鄧侯束馬度”之“束”,庫本作“策”,本集云“一作策”。按作“束”是。“鄧侯”指鄧艾,《三國志·魏書·鄧艾傳》載鄧艾伐蜀,“山高谷深……以氈自裹,推轉而下”,是非策馬之地。認定劉孝威所經歷并賦寫的《蜀道難》,顯然在陰平道上。禺,《藝文類聚》、《成都文類》卷二作“嵎”。遷亭,當作“仙亭”,即升仙橋之亭,指司馬相如題升仙橋事(見《華陽國志·蜀志》)。后句指王褒求金馬碧雞事(見《漢書·王褒傳》)。信已衰,《藝文類聚》、《樂府詩集》卷四十都作“已信稀”。尤其“若悋千金重,誰為萬里侯?戲馬吞珠界,揚舲濯錦流。沈犀厭怪水,握鏡表靈丘”,這些唐宋本未有的句子,值得推敲和考訂。
《樂府詩集》收陰鏗《蜀道難》:
王尊奉漢朝,靈關不憚遙。高岷長有雪,陰棧屢經燒。輪摧九折路,騎阻七星橋。蜀道難如此,功名詎可要。[15]
歷代注家多認為該作重在抒發功名難求之意[16],也有人指出,該詩“以古人不畏蜀道之難的典故來寫蜀道之難,寫身臨其境的感覺,進而慨嘆求取功名的危險”[17],似顯更為深入。一二句以漢朝王尊奉命入川戍守益州的典故,寫路途多艱。“靈關”一作“零關”,在今四川蘆山縣西北,《陰鏗詩校注》以為在蘆山縣東南五十里,誤[18]。實應在今寶興縣東南,有靈關鎮。《漢書·地理志》:“靈關道屬越西郡”,自今四川大渡河南岸通向西昌平原,為武帝時期開通。設關處地形險要,《寰宇記》:“關四面峻險,一夫守之,可以御百。”“憚”字歷代注家多作“懼怕”解,源出《說文》。近年有論者指出:“靈關不憚遙,《說文·心部》:‘憚,畏難也’。憚,由本義‘畏難、畏懼’引申出‘推辭’義,是符合此詞義引申規律的。”[19]此解很貼詩意。該詩第二、三句寫他在蜀道上的感受。高聳的岷山,從川北到隴南綿延川甘邊境,其主峰雪寶頂,積雪終年不化,故謂長有雪。陰棧,別本多作“陰翳之棧道”解,《陰鏗詩校注》可能對此覺得不好把握,僅解釋了“棧”,并說:“此處之棧道指公元前三一六年秦伐蜀時在四川開辟的金牛道。因其險隘易阻,為兵家所爭之地,故屢經燒毀。此二句言入川必經終年積雪之岷山和艱險易阻之棧道,可謂蜀道難之一大關鍵。”[20]“陰棧”指公元前216年鄧艾伐蜀時在四川開辟的閣道[21],這個說法是切中肯綮的。鄧艾伐蜀,走陰平道這已為人們所熟知,而陰平道,正是隴蜀古道之一段。五六兩句,相對于前面自外入川之難而言,極寫途中處處有險:九折路使車毀壞,七星橋阻擋坐騎。九折路,即今四川滎經縣西邛崍山,山路險阻回曲,須九折乃得上,故名。七星橋,在四川成都西,相傳為秦守李冰所造。漢光武帝謂吳漢曰:“安軍宜在七星間”,即指此。最后兩句,蜀道之難不僅體現在由外入內,還在于蜀中處處有險隘。陰鏗的慨嘆,規勸不可為邀取功名而冒險,同時也反襯出蜀地道路之艱險難行。
陰鏗何時且因何入蜀,寫就這首《蜀道難》,至今為學界懸案[22]。再從他《行經古墓》詩:“霏霏野霧合,昏昏隴日沉”的句子來看,他應該不止一次到達隴蜀。令人不解的是,從這首《蜀道難》看,他先到靈關,再過岷山,然后走陰平棧道,是出蜀達隴而非入蜀,感嘆川北出外蜀道之難,那他這次的出行終點在哪里呢?按《陰鏗詩校注》解釋他走金牛道的話,那他所走路線就應該是走北上走青泥道、故道,出行的終點就在關中。這種情況,近年已有學者指出:“陰鏗的《蜀道難》描述了靈官峽(今甘肅兩當嘉陵江畔)的險峻、棧道的破敗和行路的艱難”[23]。但源自何出,還需論證。無獨有偶,近見新人教版必修高中語文(三)李白《蜀道難》課后鞏固演練,閱讀鑒賞陰鏗《蜀道難》亦作注:靈官峽,劍閣附近靈官峽。也是沒有注明,所據者何?如若沿著這個思路,那陰鏗的《蜀道難》所關聯的路線,就可推測為,由故道——隴蜀道——陰平道——翻岷山——入蜀。這實在是對以往歷代注家解讀陰鏗《蜀道難》觀念的一個顛覆,要使其成為定見,還須做很多探討,但無疑對隴蜀道的研究是有文化意義和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