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戡與護國運動
- 李恭忠 茍晨曦
- 4765字
- 2025-04-25 18:31:10
二 留學東瀛
光緒三十一年(1905)[15],虛齡已經二十六歲的戴戡獲得公派留學機會,從而迎來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轉折。作為一名來自西南邊陲、出身寒微的普通士子,戴戡得以迅速躋身于全國性的士人精英網絡,并且站在了時代潮流的前端。
這年正月,戴戡得到恩師郎先錦幫助,偕同郎師長子郎治香前往省城貴陽,一起投入比自己稍長幾歲的徐天敘門下。徐天敘(字淑一)也是貴定人,出身于貴陽學古書院(經世學堂),戊戌維新前后曾經直接受教于著名改革派學者嚴修門下,同學當中有熊范輿、姚華、劉顯治、周恭壽、黃祿貞、唐桂馨、陳廷棻、張協陸、鐘昌祚等人。[16]進入20世紀,這批人開始活躍于政治、文化等領域,逐漸成為貴州乃至全國舞臺上的風云人物。1901年,徐天敘在貴州鄉試中考取舉人,1903年繼姚華、熊范輿之后擔任興義筆山書院山長,后來又與友人在貴陽創辦時敏學堂。1905年秋,徐天敘與在籍內閣中書唐爾鏞、任可澄等人聯名呈請貴州巡撫林紹年,建議將省城貢院改組為師范傳習所,以培養全省師資。[17]通過這些辦學活動,徐天敘逐漸成為貴州文化教育領域的知名人士,在政、學兩界均有較高聲望。戴戡從舊治小城來到全省的政治、文化中心,直接進入徐天敘的圈子,環境和機遇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在這里,他不僅可以結交省內其他地方的優秀青年學人,還可通過師友的知識結構和人際網絡,接觸到更加豐富的信息,以及貴州以外更加廣闊的世界。
甲午戰爭以后,原先沉醉在“天朝上國”美夢中的士大夫精英頓感錯愕與震驚,隨之興起一股赴日留學/游學的新潮流。1896年,清政府派出第一批留日學生共13人,此為中國近代留日運動之嚆矢。[18]進入20世紀之后,留日學生逐年增多。不過貴州僻處西南腹地,當時對外交通極為不便,留日潮流一開始并未在黔省產生多大影響。根據清政府的統一要求,1904年貴州應該選送3名留學生,結果竟然無人派出。[19]
1904年冬,云南巡撫林紹年(1846—1916)調署貴州巡撫。鑒于西南地區師資缺乏、學堂不興、學務不振,他到任后力推留學工作,將之作為頭等大事來抓。林紹年要求各州縣就地籌款,每縣至少資送速成師范科留學生1—2人,如果地方財力允許,則另外資送專門科留學生1—2人,并要求留學生畢業回國后先在本省服務。在林紹年大力推動下,選派留學工作取得了非常明顯的進展。1905年春、夏兩季,全省各縣共選出64人,分別于農歷三、四、五、七月派往日本。[20]此后,這項工作在秋冬兩季繼續進行,截至1905年年底,貴州全省一共派出150名留學生,其中官費/公費112人、自費38人,以入讀一年制速成師范科者居多(見表1—1)。
表1-1 1905年貴州派出留日學生名單

表1-1 1905年貴州派出留日學生名單續表

資料來源:《選派學生出洋折》(光緒三十一年七月)、《高等學堂設立預備科并派員出洋考察折》(光緒三十一年十月)、《黔省秋冬兩季咨送學生出洋片》(光緒三十一年十二月),均收入林葆恒編《閩縣林侍郎(紹年)奏稿》卷四《撫黔奏稿》,第16—17、43、66頁(臺灣文海出版社1969年影印版,第467—470、522、567—568頁)。
林紹年發起的留日學生選派工作,在各縣實施起來并不容易。一方面,貴州經濟普遍落后,各縣財政大都較為困難,留學經費不容易籌措,有的地方找到了合適的留學人選,卻沒有錢;另一方面,當時貴州留學風氣未開,許多人并不關注此事,人才尤其匱乏,有的地方好不容易籌到了錢,卻找不到合適的人選。[21]在這種情況下,一些有眼光、有名望的士紳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件事的重要性,積極推薦熟悉的人才,努力爭取官紳的支持,這樣既幫助地方官員完成了上級交派的選送任務,也幫助自己的門生子弟獲得了新的成長機會。
戴戡來到省城之際,公派留學選拔工作正好剛剛開始。借助于兩位老師的聲望,特別是徐天敘的影響力,戴戡在貴定縣的選拔中獨占優勢。他以縣學廩生身份獲得首批公派資格,迎來了自己人生中難得的一次機會。當時,他使用的仍然是原名“戴登榮”[22]。值得注意的是,與戴戡同赴貴陽、朝夕相處的郎治香卻沒能獲選,而是進入徐天敘倡設的師范傳習所學習。這表明郎先錦以人才為重,因材施教,并沒有對自己的兒子特別偏袒。貴定縣首批獲選的另一人是朱俊龍,亦為廩生。戴、朱兩人不僅在貴定縣,即便在貴州全省,也算得上外出留學的先驅。民國時期編纂的《貴定縣志稿》記載說:“戴、朱諸君就學東瀛,先于他縣。士習有所觀摩,咸知奮起。”[23]
戴戡是在1905年春夏之間派出的。[24]抵達日本后,他與貴州籍以及來自其他一些省份的留學生一樣,進入東京的宏文學院,學習一年制速成師范科。這是一所專為接收中國留學生而開設的學校,創辦人是東京高等師范學校校長嘉納治五郎,原名亦樂書院,1902年更名為弘文書院,后因“弘文”與清朝乾隆皇帝“弘歷”的名諱沖突,引發旗人身份的中國留學生不滿,又改名為“宏文書院”。針對中國留學生的需要,宏文學院主要采取速成教育模式,而且學制靈活,從6個月至1年半不等,此外也有學制三年的普通科。到1906年10月底,從宏文學院畢業的中國學生已有1959人,在讀生1615人。黃興、魯迅、陳獨秀赴日之初都在該校學習過。至1909年關閉時,這所學校總共接收了中國學生7192人,畢業生3810人。[25]
1906年夏秋之間,戴戡完成了一年制速成師范科的學習,決定延期一年,轉而攻讀高等理化科[26],學習采礦冶金方面的知識。[27]然而根據原來的派遣方案,他所獲公費資助僅有一年。延期一年所需經費,則需再行籌措。為此,他在兩個學年的間隙回了一趟家鄉,一是看望家人,二是向郎師匯報學習情況,并尋求再次資助。[28]這一次,恩師郎先錦又提供了有力的幫助。
戴戡留學經費的落實,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相沿已久的文廟學田。以往論著說他的留學經費出自貴定“六廟”廟產,均不確切。文廟是孔廟的別稱,明清時期每個縣級行政單位都有一座文廟,作為轄區內的祭孔場所和文教中心。很多地方的文廟往往還有自己的學田,也就是農業時代的地方公共文教基金。貴定縣府遷走之后,舊治文廟雖已失去正祀資格,但它仍然作為地方文教機構而存在。根據道光時期文獻記載,舊治文廟擁有東門外、高家寨、界牌、大學坡、谷壤壩、左九6 處學田(包括旱地),合計60.1594 畝,此外還有4處廩田。由于部分田土荒蕪,舊治文廟學田實際出租的大約35畝,每年租谷收入將近40 石。貴定縣文廟的學田規模更大,合計30處192畝,實際出租的大約80畝,不過租金較低,每年租谷收入只有16石;此外還有5 處廩田,以及牛胙田、羊胙田、雞鴨田、菜苗田、香燈田等。文廟學田的租谷收入(民間俗稱廟谷)納入全縣統籌,用于資助當地貧寒學子。[29]到了清末,舊治文廟和貴定縣文廟的學田依然在發揮作用。省里要求各縣自行籌款選派公費留學生,各地的文廟學田收入自然是現成的資源。特別是戴戡第二年的留學,并不在原定公費資助之列。但郎先錦積極游說地方士紳,盛贊戴戡“敏而好學,德才兼備,前程遠大”,“吾輩有責為國育才”,提議變賣廟谷資助戴戡留學。在郎師鼎力幫助下,據說戴戡先后獲得四百兩紋銀。[30]當時1兩銀子大致相當于銀元1.4元,銀元與日元的比價則大體持平。[31]宏文書院的學費加住宿費,一年需要300日元。[32]以此推算,文廟學田所能提供的經費,對于戴戡的留學所需而言還是略顯緊張。
留學經歷的收獲不僅在于知識方面,日常生活中潛移默化的影響也很重要。日本社會的文明開化氣息,往往給第一代留日學生留下深刻印象。例如,看到日本各地遍設學校、人民普遍接受教育,中國留學生不禁感嘆:“日本學校之多,如我國之鴉片煙館。其學生之眾,如我國之染煙癮者。”[33]就連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細節,也讓他們受到觸動。當時有一本書名為《留學生自治要訓》,在他們當中頗為流行,其中講了很多具體的經驗。比如:衣服要清潔;室內要打掃干凈;不可隨地吐痰;痰要吐在痰盂里;不可隨地小便;大小便要排在便器中;入浴之際,先把下半身洗干凈,才可進入浴池里;同住者寫信時或溫習時,不要在旁打擾;他人書桌上的書籍或抽屜中的物件,不可亂翻;就寢時要熄燈;夜間不要大聲呼叫;對下女(相當于女傭)要莊重,不可開玩笑;往來道路須靠左行;在路上遇見友人,不可高聲呼喚,也不可久立路邊閑聊,稍作傾談,行過禮即宜分手;前往參觀時,要認清出口、入口,不可大聲談話;電車滿座之時,應讓座與老人、小孩和婦人;電車內不可抽煙或盤腿而坐;等等。[34]這些經驗貌似瑣細,其實大有深意。二十年后,孫中山仍然指出,中國人雖然素來講究修齊治平,但往往一舉一動,極尋常的修身功夫都不講究,“像吐痰、放屁、留長指甲、不洗牙齒,都是修身上尋常的功夫,中國人都不檢點。所以我們雖然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知識,外國人一遇見了便以為很野蠻”[35]。為此,孫中山希望年輕人能夠多學習外國人的生活文化,從修身認真做起,再講齊家、治國,謀求中國的進步。孫中山這一觀點和主張,乃是基于幾十年的海外閱歷有感而發。第一代留日學生的經歷和體驗,正好與孫中山的觀點相互印證。
留日期間,戴戡與貴州同鄉多有交往。當時在日本的一些貴州籍學生成立了時敏同志會,旨在團結互助,共策共進。該組織的成員,有人追隨孫中山的激進革命路線,也有人追隨梁啟超的漸進立憲主張。隨著孫、梁兩派關系破裂并激起論戰,時敏同志會的成員也分道揚鑣。[36]戴戡參加了時敏同志會的活動,并留下了一張與秋瑾等人的珍貴合影。[37]

圖4 戴戡與時敏同志會合影,1906年
(前排左三為秋瑾,時為中國留日學生組織負責人之一;中排左一為戴戡)
戴戡與立憲派人士的關系更加緊密。1906年秋,徐天敘前往日本考察學務,在東京待了一年左右,與在日本法政大學學習的蹇念益、陳國祥、熊范輿等舊日同窗相聚甚歡。由于老師徐天敘的原因,戴戡也跟他們成為好友。蹇念益(1876—1930),字季常,貴州遵義人,“庚子事變”之后游學日本,入早稻田大學學習法政,曾經擔任留日學生會總干事,主張君主立憲,與立憲派精神領袖梁啟超(1873—1929)成為知交。[38]陳國祥(1876—1921),字寶賢,號敬民[39],貴陽府修文縣人,其父為光緒年間進士、翰林院庶吉士,他自己于1897 年考中舉人,1903 年考取進士[40],次年赴日之后,與梁啟超關系密切。

圖5 戴戡與貴州籍留日學生合影
(前排左三為戴戡,后排左二為徐天敘。徐天敘比戴戡晚一年赴日,此時戴戡已在留日學生中嶄露頭角,氣度儼然超乎老師徐天敘之上)

圖6 戴戡密友熊范輿留日期間肖像
(熊范輿長孫熊溫禮先生據熊范輿早年照片用鉛筆臨摹而成,2011年1月翻拍)
戴戡與熊范輿的關系尤為密切。熊范輿(1878—1920),本名繼先,字承之,號鐵巖,貴陽府貴筑縣人,早年在貴陽學古書院(經世學堂)學習時與徐天敘是同窗好友。1904年,熊范輿考中最后一科進士,隨即前往日本,留日期間與梁啟超、楊度等人交好,在東京發起成立憲政講習會,被公舉為會長,并且創辦《中國新報》,與梁啟超相互呼應,一同提倡立憲運動。[41]熊、戴二人經由徐天敘介紹之后,逐漸成為莫逆之交,后來還結成“扁擔親”:戴戡長子戴汝愚娶熊范輿長女熊菊英為妻,戴戡之女戴慧貞則嫁給熊范輿幼子熊其仁。又可能是由于戴戡的因素,熊范輿又與戴戡的恩師郎先錦成為兒女親家,郎先錦次女郎淑貞嫁給了熊范輿長子熊其銳。[42]
受蹇念益、陳國祥、熊范輿等人影響,戴戡接受了漸進式立憲救國的思想,并與梁啟超建立了密切聯系。1907 年10 月梁啟超在東京組織政聞社,蹇念益、陳國祥、戴戡都加入其中,并成為骨干。政聞社有四條綱領:第一,實行國會制度,建設責任政府;第二,厘定法律,鞏固司法權之獨立;第三,確立地方自治,正中央、地方之權限;第四,慎重外交,保持對等權利。政聞社的核心任務是,動員全國民眾發起請愿運動,立即召開國會,改選政府。為了打消清政府的疑慮,梁啟超在《政聞社宣言書》中鄭重宣告:“政聞社所執之方法,常以秩序的行動,為正當之要求。其對于皇室,絕無干犯尊嚴之心;其對于國家,絕無擾紊治安之舉。”[43]1908年2月,政聞社總部遷往上海,隨后開始廣泛聯絡國內立憲團體,發起國會請愿運動。但這種和平的立憲運動仍然為清政府所忌,1908年8月,清政府下令將政聞社查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