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文學史料(第四輯)
- 劉躍進主編
- 3557字
- 2025-04-25 18:11:51
三 輯佚
啥叫輯佚?輯佚就是對以引用的形式保存在其他存世文獻中的已經失傳的文獻加以搜集整理,使已經佚失的書籍文獻得以恢復或部分恢復的工作。如果一個文獻或文獻中的一部分完全散佚,我們根本無法知道其內容,只知道(或大概知道)其書名或篇名,從而將這些書名或篇名集中起來,供后人了解這些文獻產生時的“生態”,這種工作應該叫“存目”而不是輯佚。但吳先生顯然沒有區分這兩個不同的概念,而是將存目與輯佚混淆在一起,并從而指責他人搜羅不廣,輯佚不力,這是不合適的,對他人也是不公平的。如據白居易《和微之詩二十三首》,可知元稹曾有《嘗新酒》一詩,但這首詩早已散佚,不見諸任何文獻,而吳先生卻說:“《元稹集》未收錄,《編年箋注》未收錄與編年。”《元稹集》《編年箋注》作為別集整理本,有輯佚,無存目,并無不當之處,吳先生將之當作《元稹集》《編年箋注》的一個缺陷,求之過當。此類例證甚多,恕不枚舉。
吳先生的存目工作,做得并不細致,其中存在很多不恰當甚至錯誤的地方。第一,元稹的朋友寫給元稹一首詩或一篇文,元稹有可能酬和或回復一首詩或一篇文,但并不一定會酬和或回復一首詩或一篇文。這不用過多解釋,很多人都明白,可能性并不一定會變成現實性。但是,吳先生卻以這種可能性為現實性,在這種錯誤理解的基礎上進行他所謂的“輯佚”工作,不當或錯誤之處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如第5893頁《酬樂天初除主客郎中知制誥中書同宿話舊感懷》,吳先生在【箋注】部分陳述其“輯佚”理由云:“白居易《初除主客郎中知制誥與王十一李七元九三舍人中書同宿話舊感懷》:‘閑宵靜語喜還悲,聚散窮通不自知。已分云泥行異路,忽驚雞鶴宿同枝。紫垣曹署榮華地,白發郎官老丑時。莫怪不如君氣味,此中來校十年遲。’四人都是朋友,都是詩人,同宿中書省,白居易因初除主客郎中知制誥與朋友同宿中書省喜而感懷,元稹、王起、李宗閔三人在旁,豈有一言不發之情理?一夜之中,起而酬和在所必然,合情合理,否則倒有悖情理。巧合的是,王起、李宗閔兩人的詩作散失幾盡,王起僅存六首,李宗閔僅存一首。以元稹白居易的交情,元稹絕對不可能不酬和白居易的詩篇,但今存元稹詩文集未見,唯一合理的解釋只有元稹酬詩的佚失,據補。”又如,第6274頁《酬樂天中書連直寒食不歸見憶》,吳先生在【箋注】陳述其“輯佚”理由云:“白居易《中書連直寒食不歸因憶元九》:‘去歲清明日,南巴古郡樓。今年寒食夜,西省鳳池頭。并上新人直,難隨舊伴游。誠知視草貴,未免對花愁。鬢發莖莖白,光陰寸寸流。經春不同宿,何異在忠州!’今存元稹詩文集中未見酬和之篇,據補。”白居易之詩“因憶元九”而作,詩成之后未必就一定寄給元稹,元稹更不一定會有酬和之作。古有“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的故事,時人許以為雅,如何見得白居易不步王子猷之后塵?依吳先生之邏輯,元白交情至深,元稹回酬白居易,白居易不可能不再回酬元稹,如此,元白之間的詩篇往來就真的沒完沒了了。
吳先生真正屬于輯佚的部分,細思也存在不少的問題。如第8026頁《更揀好者寄來》,吳先生陳述輯佚理由云:“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因繼集重序》:‘今年予復以近詩五十首寄去,微之不逾月依韻盡和,合一百首又寄來,題為因繼集卷之二,卷末批云:更揀好者寄來!蓋示余勇摩礪以須我耳……(大和)二年十月十五日樂天重序。’元稹批語雖然只是只言片語,但今存《元氏長慶集》未見,應該是佚失,故據補。”須知,這是元稹的批語,不是一篇文章或一首詩歌,也不是某篇文章或詩歌中的殘句,元稹編輯自己的作品集時,是不會將這些“片言只語”編進去的;后人輯佚元稹作品,也不會將這些“片言只語”當作輯佚成果展示出來的。只有當記錄者說,被輯佚者某詩或某文曾有某某之語,輯佚者才把這些輯出來當作輯佚的成果來展示。同樣的道理,第6954頁吳先生據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王廷湊反,圍牛元翼于深,救兵十萬,望不敢前。詔擇庭臣往諭,眾慄縮,先生勇行。元稹言于上曰:‘韓愈可惜!’”以“韓愈可惜”為元稹之佚文而輯出之,亦屬不當。
吳先生之“輯佚”,還有因誤解文獻而誤“輯”者。如第7721頁【題法華山天衣寺】,吳先生在陳述“輯佚”理由時引《會稽掇英總集·天衣寺》之后云:“下面列欄目:‘律詩’,而律詩是詩體名,近體詩的一種,起源于南北朝,成熟于唐初。格律要求嚴格,分五言、七言兩種,簡稱五律、七律,以八句為定格。每句有一定的平仄格式;雙句押韻,以押平聲為常,首句可押可不押。中間四句除特殊情況外必須對偶。……在‘律詩’的欄目下,收錄白居易《題法華山天衣寺》、元稹《題法華山天衣寺》、李邕《游法華寺》諸人詩篇詩歌,除李紳《題法華寺》是排律、皎然《宿法華寺》是絕句外,其余七人均是律詩,故疑元稹《題法華山天衣寺》也應該是一首律詩,《會稽掇英總集》僅存散佚之篇四句,另外應該還有四句佚失,今據此補。”吳先生在大講律詩基本常識時,以四韻八句的狹義的律詩與排律為律詩,將絕句排除在律詩之外,然而常識告訴我們,唐代的絕句也是廣義律詩的一種。《全唐詩續拾》卷二五已據宋孔延之《會稽掇英總集》卷八輯錄元稹《題法華山天衣寺》七言絕句一首,《新編元稹集》也已收錄,不知吳先生為何又懷疑另有一首四韻八句的七律《題法華山天衣寺》存在?《會稽掇英總集》“律詩”欄下既有李紳的排律,也有皎然的絕句,顯然,《會稽掇英總集》將排律、律詩(四韻八句)、絕句都看作廣義的律詩。既然如此,為何推斷《會稽掇英總集》所載元稹《題法華山天衣寺》屬于殘篇,尚缺四句?它是一首絕句就不行嗎?而且,從內容上看,《會稽掇英總集》所載元稹《題法華山天衣寺》神足氣完,是一首完整的七絕,吳先生為何非要說它是一個殘篇呢?其下又依據同樣的理由,斷定《會稽掇英總集》收錄元稹《游云門》絕句不是律詩,因此屬于遺失四句的殘篇。吳先生既然整理元稹集,難道就不看看《元氏長慶集》的古代版本,它們不都是將絕句歸于律詩一類嗎?
吳先生的輯佚,有時真的有點兒讓人看不懂。如第6241頁據《錦繡萬花谷續集·節度使》輯得“先纛青旌”。吳先生陳述輯佚依據云:“《錦繡萬花谷續集·節度使》:元纛青旌:《元集》云:‘麾蓋鐵棨。’又云:‘先纛青旌。’……而‘麾蓋鐵棨’一句,又見于元稹《上興元權尚書啟》:‘自陛下以環梁十六州之地授閣下,麾蓋鐵棨,玄纛青旌,晨魚符竹信,車朱左右轓。……’本句與元稹《上興元權尚書啟》中的‘玄纛青旌’,也僅僅一字之差。據此可證,本句及‘設壇而拜,授鉞以征。持衛青之印,即拜軍中;授岑彭之節,行于閫外’六句,均應該出自元稹的手筆,據補。”《錦繡萬花谷》(吳先生所據為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前文既云“玄纛青旌”,后面的“先纛青旌”之“先”,必定是“元”字之誤。否則,前文當云:“先纛青旌”。而清代康熙皇帝名愛新覺羅·玄燁,故康熙皇帝登基之后,文獻皆避“玄”字。避諱的方法,一是“玄”字缺末筆,二是以“元”代“玄”。因此,“先纛青旌”實即“元纛青旌”,“元纛青旌”實即“玄纛青旌”。“玄纛青旌”既已見于《上興元權尚書啟》,而《上興元權尚書啟》已被明馬元調輯在《元氏長慶集》補遺卷二。既然不佚,輯又何故?
阮閱《詩話總龜》引《唐賢抒情》:“元白交道臻至,酬唱盈編。微之為御史,奉使往蜀,路旁見山花,吟寄樂天曰:深紅山木艷彤云,路遠無由摘寄君。恰如牡丹如許大,淺深看取石榴裙。又曰:向前已說深紅木,更有輕紅說向君。深葉淺花何所似?薄妝愁坐碧羅裙。”《新編元稹集》第1325頁擬題為《山枇杷花二首》,依據是白居易有《酬和元九東川路詩十二首·山枇杷花二首》。吳先生校記云:“《年譜》:‘白居易《酬和元九東川路詩十二首》中有《山枇杷花二首》,元稹原唱佚。’沒有在阮閱《詩話總龜·唐賢抒情》中發現元稹的這兩首詩,是非常不應該的失誤。《全唐詩補編》沒有采錄。……《年譜新編》認為‘元稹原唱已佚’。”吳先生既然認定他所謂的元稹《山枇杷花二首》與白居易《山枇杷花二首》是唱和關系,就應該考察一下原唱與酬和是否存在或內容或用韻上的某種聯系。如果原唱與酬和沒有任何關系,那他在做出判斷時就應該特別小心才是。遺憾的是,吳先生又一次獨排眾議、過于自信了。白居易有《山石榴寄元九》,詩云:“拾遺初貶江陵去,去時正值青春暮。商山秦嶺愁殺君,山石榴花紅夾路。題詩報我何所云,苦云色似石榴裙。當時叢畔惟思我,今日欄前只憶君。”白居易“苦云色似石榴裙”,顯然指元稹“淺深看取石榴裙”之句。因此,吳先生據《詩話總龜·唐賢抒情》,以為該詩元和四年(809)元稹出使東川途中所作,大誤,實則應為元和五年(810)元稹貶謫江陵途中所作;題目也不應擬為《山枇杷花二首》,而應擬為《貶江陵途中見山石榴花吟寄樂天》;元稹《使東川·山枇杷花二首》已佚,《年譜》《年譜新編》不誤;《全唐詩補編》已錄,只是沒有題作《山枇杷花二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