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文學史料(第四輯)
- 劉躍進主編
- 5281字
- 2025-04-25 18:11:52
四 箋注
箋注是對影響讀者理解文獻的關鍵字、詞、典故等的注釋、說明、評議等,要求文字簡潔,表述清晰,不能如漢儒注釋儒家經典一樣,解一字之“經”,動輒數十萬言。吳先生對元稹作品的箋注,是筆者見過的現代人注釋古代典籍中最為“細大不捐”的著作,典故等難解之處不用說了,就是一些較為通俗易懂的字詞,吳先生也多方引用書證,詳加注解。隨手舉兩個絕對不是最詳細的例子?!都乃夹釉姸住纷⒃婎}中之“詩”云:“文學體裁的一種,通過有節奏、韻律的語言反映生活,抒發感情。最初詩可以唱詠?!稌そ痣罚骸诤蠊藶樵娨再O王,名之曰‘鴟鸮’。《文心雕龍·樂府》:‘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又注詩題中“首”云:“量詞,篇?!妒酚洝ぬ镔倭袀髡摗罚骸嵬ㄕ撸茷殚L短說,論戰國之權變,為八十一首。’寒山《詩》二七一:‘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來六百首。’”大凡作者寫書,都要有一個大體的定位:書是寫給什么人看的。依筆者的理解,一般的古籍整理著作,都是給研究古代文獻的專業人員看的,特別是有校、有注、有編年的古籍整理著作。如果筆者的理解不錯,吳先生這樣的“箋注”,豈不是有點兒多余?如果一個專業研究人員不知“詩”為何物,不知“首”為何意,那他或她還能研究出來什么東西?
淺顯易懂,似乎沒有必要進行“箋注”的地方,吳先生煞費筆墨地進行了“箋注”,而隱晦難懂,真正需要進行“箋注”的地方,他卻略而不言,不該省卻省了。真正需要進行“箋注”的地方,對疏解文意,幫助讀者讀懂該作品,甚至對編年作品,往往至關重要。缺而不注,無論是出于作者疏忽大意也好,還是作者沒有讀懂作品因而偷偷溜過去也好,都背離了對作品進行箋注的初衷。例如,第7530頁《除夜酬樂天》“無由阿傘鳳城南”一句,“阿傘”就應注而未注。也許吳先生不是疏忽大意漏掉了這個詞匯,而是他在瀚如煙海的古代文獻中根本就找不到這個詞匯。吳先生寫這部《新編元稹集》時,最倚重的古代文獻數據庫《文淵閣四庫全書》,就找不到有人使用過這一詞匯。既然古代無數的文人尤其是元稹之前的文人都沒有使用過這一詞匯,吳先生就應該懷疑這一詞匯有問題——是不是有文字在文獻傳播過程中產生了訛誤,并在此基礎上進而查找到底是“阿”字錯了還是“傘”字錯了。如此,不但能夠校正訛誤的文本,更能順利而正確地注釋文本。但遺憾的是,筆者期望的這種情況沒有出現,訛誤的文本依然訛誤,該注釋的文本沒有得到注釋。又如,第7976—7977頁《春分投簡陽明洞天》“鱉解稱從事”,吳先生只注“鱉”與“從事”,至于“鱉”何以“稱從事”,則略而不言,讓讀者對這句詩的意思仍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注釋古代文獻,最忌諱的就是將固定的詞或詞組拆開來分別注釋,因為很多時候拆開之后分別注釋的字詞,將各自的義項加在一起,已經不是原來的意思了。不恰當地拆分詞或詞組,是注釋者對注釋的文獻缺乏正確的理解造成的。例如,第21頁《寄思玄子》,吳先生先注“思”字的三個義項:一是“懷念,想望。”引《史記·魏世家》、李白《靜夜思》為證。二是“思索,考慮。”引《論語·為政》、蘇轍《六國論》為證。三是“引申為尋味、體味。”引韓愈《太原王公神道碑銘》為證。之后,吳先生接著解釋“玄子”:“即道教所稱神仙元君。”復引……為證。很顯然,“思玄子”是一人名或字號,筆者在為元稹作品作注釋時,推測“思玄子”或指張衡,因為張衡曾寫作《思玄賦》。無論筆者的注釋是否正確,但將“思玄子”作為一個人物來理解,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吳先生在箋注元稹《敘詩寄樂天書》時,沒有為其中的“思玄子”作任何注釋,也未注見于何處,而在箋注《寄思玄子》時,卻將“思”與“玄子”拆分開來,實在是犯了注釋家之大忌。又如,第五冊第2186頁注元稹《和樂天贈吳丹》“雌一守命門,回九填血腦”時,又將“回”與“九”拆分開來,只注“九”:“《周易》以陽爻為九。”實際上,“雌一”為古代一種處陰柔之勢而心專一守的修煉方法(吳先生謂雌一為“宗教用語,喻指女性神仙”,亦誤),“回九”為古代一種吸納陽氣的修煉方法。
注釋古代文獻,還需要注釋者對所注釋詞語或典故的上下文有一個正確的理解,這樣才能在正確的“語境”中正確地注釋詞語或典故。否則,對詞語或典故所處的“語境”理解錯了,對詞語或典故的注釋難免不發生錯誤。例如,元稹《和樂天贈吳丹》云:“不識吳生面,久知吳生道。跡雖染世名,心本奉天老。雌一守命門,回九填血腦。委氣榮衛和,咽津顏色好。傳聞共甲子,衰頹盡枯槁。獨有冰雪容,纖華奪鮮縞?!眳窍壬{注云:“共甲子:共甲子:共有同一個甲子周期?!毒幠旯{注》以為是‘共甲子即同齡人’,不妥?!鴵拙右住豆署堉荽淌穮歉竦辣懖⑿颉?,吳丹‘寶歷元年六月’病故,‘年八十二’,以此推斷,吳丹年長白居易二十八歲,年長元稹三十五歲,年齡差距如許之大,怎么還可以稱為‘同齡人’?但他們三人都出生在同一甲子周期之中,即吳丹出生于天寶三年(744),白居易出生于大歷七年(772),元稹出生于大歷十四年(779),亦即他們都出生在開元十二年(724,甲子)至建中四年(783,癸亥)這一甲子周期之內,故言?!布鬃印坏扔凇鬃印鬃印攀峭g人?!逼鋵?,元稹詩作的意思非常明白,是說吳丹“心本奉天老”,注意養生,忘懷榮辱,所以與吳丹同齡的人都衰老了,而吳丹獨能年老顏未老。吳先生沒有讀懂元稹之詩意,曲為之解,繞了一大圈子,結果不過是徒勞,錯誤的不是《編年箋注》而是他自己。郁賢皓先生為《新編元稹集》作序,舉此例證明吳先生的學術研究“貴在證據,貴在嚴謹”,觀點新穎,創獲甚多,實則所謂的亮點反成污點了。
再舉一個不顧上下文隨意曲解文意的例子。元稹《連昌宮詞》“爾后相傳六皇帝”下明馬元調注云:“肅、代、德、順、憲、穆”。吳偉斌認為:“馬元調的注文卻脫離了當時的史實,有誤。本詩其實并沒有涉到唐穆宗,‘爾后’應該包括玄宗本人在內,亦即應該是‘玄、肅、代、德、順、憲’?!眳窍壬氨驹娖鋵嵅]有涉到唐穆宗”的觀點,來源于史學家陳寅恪,是極為正確的看法,但接下來的“‘爾后’應該包括玄宗本人在內,亦即應該是‘玄、肅、代、德、順、憲’”的看法,則極為荒誕不經。須知,《連昌宮詞》在“爾后相傳六皇帝”之前,有如下一段:“明年十月東都破,御路猶存祿山過。驅令供頓不敢藏,萬姓無聲淚潛墮。兩京定后六七年,卻尋家舍行宮前。莊園燒盡有枯井,行宮門閉樹宛然?!薄盃柡蟆表殢摹皟删┒ê罅吣辍彼闫?。史載:玄宗天寶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祿山起兵反唐;次年(肅宗至德元年)七月,肅宗即位靈武;復次年九月,郭子儀收復長安。同年十月,收復洛陽?!傲吣辍焙?,即代宗廣德元年(763)正月,史朝義敗死,安史之亂平。曰“兩京定后六七年”,顯然自安史之亂后敘起,不含整個在位期間都在平定安史叛亂之肅宗在內甚為昭然。既如此,則“爾后相傳”之“皇帝”,自指肅宗后、“今皇”即憲宗前之代德順三宗。再言之,憲宗既見在,“到”與不“到”還是一個未知數,如何能遽然歸之于“不到離宮”(已然語氣)者之列?因此,《連昌宮詞》“六皇帝”乃傳寫之誤,應為“三皇帝”——代、德、順——之訛。為此,筆者曾撰寫《元稹〈連昌宮詞〉“爾后相傳六皇帝”辨正》詳加考辨,楊軍《元稹集編年箋注》曾引述該文主要觀點。也許,吳先生不屑于細看,便肆意發揮,遂使“六皇帝”之舊迷霧未散,新迷霧又起。
吳先生不僅誤解上下文導致箋注錯誤,還會因不懂唐代典章制度而錯誤箋注。例如,第6164頁《授韓皋尚書左仆射制》,筆者在《元稹年譜新編》里說過:“既云‘正名端揆’,當是自檢校尚書右仆射即真,故題及‘可守尚書左仆射,余如故’之‘左’俱當為‘右’之訛?!表n皋的職務變遷,《舊唐書·韓皋傳》說得極為清楚:“(元和十五年三月)加檢校右仆射……長慶元年正月,正拜尚書右仆射。二年四月,轉左仆射。”吳先生竟然認為:“據本文,《舊唐書·韓皋傳》之‘正拜尚書右仆射’,應該是‘正拜尚書左仆射’之誤,《新唐書·韓皋傳》措辭含糊,也疑有誤?!比绻妒陧n皋尚書左仆射》之“左”不誤,據《舊唐書·韓皋傳》《舊唐書·穆宗紀》等,此制應該是長慶二年(822)作,而元稹早已于長慶元年十月由翰林學士轉工部尚書,沒有替皇帝起草制誥的權力,此制屬于偽作無疑。更可笑的是,吳先生以制中“揆務”“端揆”為宰相之職務,并引李嶠《為左丞宗楚客謝知政事表》之“中臺揆務”、白居易《加程執恭檢校尚書右仆射制》之“職參揆務”、孫逖《授李林甫左仆射兼右相制》之‘端揆之職,官之師長;宰輔之位,朕之股肱’為例。實際上,李嶠制書中之“中臺”指尚書省,尚書省最高長官為仆射,故“中臺揆務”指宗楚客曾任尚書仆射之職;白居易制中之“程執恭”又名程權,從未做過宰相,況制書又為加檢校尚書右仆射之制,“揆務”指仆射甚明;孫逖制書中更將“仆射”與“右相”兩職務并舉,“宰輔”指右相,“端揆”指仆射,更確然無疑。箋注至此,夫復何言!
雖然,吳先生只要一有機會就批評卞孝萱先生《元稹年譜》、楊軍先生《元稹集編年箋注》與拙著《元稹年譜新編》,號稱訂正了三書非常多的錯誤,但他所謂的錯誤,絕大多數都不是前述著作的真正的錯誤。而前述著作中真正的錯誤,他反而沒有發現改正,倒是繼承了下來。例如,楊軍《元稹集編年箋注·和樂天初授戶曹喜而言志》“詞曹直文苑”注云:“詞曹:同‘詞垣’,謂翰林署?!眳莻ケ蟆缎戮幵〖ず蜆诽斐跏趹舨芟捕灾尽吩疲骸霸~曹:指文學侍從之官,亦借指翰林。”白居易寫詩給元稹的時候,剛剛遷京兆府戶曹參軍、翰林學士,“詞曹”就是指題目中的“戶曹”。元稹還有一首詩用過這個典故,其《陽城驛》云:“詞曹諱羊祜”。白居易《和陽城驛》云:“荊人愛羊祜,戶曹改為辭?!眳莻ケ蟆蛾柍求A》“祠曹諱羊祜”校記云:“陳寅恪據《晉書·羊祜傳》,荊州百姓為祜諱名,改‘戶曹’為‘辭曹’,以為‘祠曹’疑為‘詞曹’之誤。但《晉書·羊祜傳》卻云:‘荊州人為祜諱名,屋室皆以門為稱,改戶曹為辭曹焉!’……看來陳寅恪的懷疑缺乏足夠的根據?!辈挥枚嘧鹘忉專餮廴瞬浑y明白,錯誤的不是陳寅恪先生,而是吳先生。盧文弨所見宋本《新刊元微之文集》“祠”即作“辭”,“辭”通“詞”。吳先生錯誤地否定了陳寅恪先生的正確解釋,卻繼承了楊軍先生的錯誤箋注。
吳先生箋注又一個讓人不能首肯的地方,是洋洋灑灑,不殫辭費,過度箋注。也許,吳先生真的將《新編元稹集》當作一部百科全書來寫了,但百科全書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就像一部書不可能“老兄通吃”,幼兒園小孩兒與博雅君子都適合一樣,還是讀者群定位明確,寫作時有所取又有所棄更好一些?,F存元稹作品,包括殘篇,充其量不超過1000篇(估計不超過30萬字),而吳先生卻將《新編元稹集》寫成了一部16冊701.6萬字的著作,元稹原文與整理者文字的這種比例,恐怕創造了古代文獻整理的一項吉尼斯紀錄。當然,吳先生的不殫辭費,不僅是箋注如此,校記、編年同樣如此,不過箋注更為典型罷了。為使讀者印象深刻,筆者在此僅舉三個例子:吳先生箋注元稹《三兄以白角巾寄遺發不勝冠因有感嘆》之“三兄”,用了大約1300字;箋注元稹《敘詩寄樂天書》之“樂天”,用了近6000字;箋注元稹《遭風二十韻》,末尾附錄了大約15000字的“回顧元稹一生所走過的現實主義創作道路”。筆者粗略地翻了一遍《新編元稹集》,初步的印象是,凡是遇到箋注與吳先生過去所寫文章有關的文字,他都把過去文章中的一些文字毫不吝嗇地“貼”在書里了(附錄部分多達1300頁)。為了展示自己的元稹研究成果,不惜破壞著述的體例,這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最后,附帶說明三點?!缎戮幵〖非爸脮霸诙媳尽对祥L慶集》之后,是馬元調本,其下又出現四部叢刊本,似以董氏本與四部叢刊本為兩本。實際上,四部叢刊本即影印董氏本;書影謂宋蜀本名《元氏長慶集》,而實際上名《新刊元微之文集》;書后附錄《元稹詩文編年目錄索引》,謂“篇名首字以音序排列”,實則完全將書前目錄(以寫作時間先后為序)移植過來而未作任何改動。
《新編元稹集》篇幅太大,筆者沒有精力、似乎也沒有必要一一統計吳先生的各類不當與失誤之處,在此筆者只是掛一漏萬地談談自己對該書的粗淺看法:??辈⒉弧熬殹?,箋注并不“科學”,引用可謂“廣博”但過于蕪雜,正誤絲毫也不“嚴謹”,編年“詳”則有之而“實”則未必。在書中,吳先生“商榷魯迅、陳寅恪、岑仲勉等名家的權威結論,提出了與傳統觀點截然不同的許多新觀點”(《本書介紹》),但或理解錯訛,或闡釋有誤,或證據不足,或邏輯混亂,所謂“破解”“謎團”,解開疑案,自我期許甚高,而實則遠未能也。十多年前,筆者曾撰文就吳先生大肆指責卞孝萱先生《元稹年譜》之所謂“失誤”及吳先生對元稹生平之考訂發表不同意見,謂吳先生對前人研究不能具備最基本“了解之同情”(陳寅恪語),不能充分吸收前人研究之合理成分,往往肆逞己意,“六經注我”,甚至斷章取義以證成己說(《一篇存在嚴重文獻與邏輯失誤的考訂文章——吳偉斌先生〈關于元稹知制誥以及翰林承旨學士任內的幾個問題〉商榷》,《唐都學刊》2004年第6期)。很遺憾,這些問題在《新編元稹集》中依然存在。